高天之歌 1

　　明非跋涉在齐膝深的河水中。四面八方笼罩着绵密的雾气，都看不楚。他尝试着伸胳膊，连自己的手都依稀消失在一片白色之中。
　　河水仿佛没有两岸，明非逆着水缓慢地前进，水溅在身上，有种凉凉的感觉。他低下头，自己的小腿仿佛沉没在另一个雾的界之中，上下都是弥漫的白，水面是一层不甚明晰的界限。
　　气也是凉凉的，明非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像是一股湿凉的雾涌进了肺里，他忍不住了一个寒颤。
　　这个地方莫有些熟悉，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又跟脑中浮现出的那些剪影般的碎片不太一样。
　　他时候来过这样的地方？可能已经不是一，甚至不是二……那是时候？又是因为？
　　不记得了。
　　明非敲敲自己的头，努力地忆着。好像有东堵在心口，藏在薄纱之后，如同将醒未醒之际的梦，明明前一刻还晰得记得个细节，现在却剩模糊的轮廓。
　　连模糊的轮廓也在渐行渐远，明非快就弃了追逐那种感觉。
　　有东正在发生，然而有一半的他居然欣喜地渴望着。另一半也不抗拒，是麻木地坐在原地，沉默地凝望着他的背影。
　　明非不自己为要往前走，好像是有一个声音在隐隐地呼唤着他，带着焦躁和急切。可是一旦站定了仔细听，那声音却又归于沉寂。
　　一切都太静了，河水不急不缓地动着，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明非的脑中浮现出了两个词汇，凝固的时间，还有永恒。
　　雾中有东漂了过来，虽然是一个影子，却越来越近。
　　是莲？明非心。随他对自己的法感到有些奇怪，明明那个东怎看也不像是莲。为他会觉得上游应该有莲漂过来？
　　浓雾中的影子摇晃着漂到了他的腿边，明非伸手把它捞了起来。
　　那是一个黑色的薄片，形状不甚规则，明非轻轻按了按，有凹陷的痕迹留在了上面。
　　这是？明非拧着眉头仔细地，却又不出来。
　　哦，对了，这应该是某种木头，心中有个声音说。明非恍然大悟。可是为木头会变成这种漆黑的颜色？干枯，焦黑，残破，仿佛轻轻一捏就会化为灰烬簌簌着坠落。
　　烧焦。
　　明非触电般地一个激灵，手中的焦木几乎不控制地扔了出去，如同那是一团剧烈焚烧的碳火。它在河水中悠悠兜转了一圈，着下游缓缓漂去。
　　仿佛忽然置身于燃烧的界中央，遍地的草木化为熊熊的火，钢筋横梁嘶哑着哀嚎，水泥墙壁在烈焰中轰然倒塌。目力所的一切都咆哮的火舌吞没，高温和浓烟令明非面目扭曲，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可又从来没这晰地感觉到自己还着。
　　一切归于平静。明非按着膝盖，站在雾气和河水中大口地喘着粗气，方的场景好像是幻觉。
　　有东正在发生，如他不去阻止，就永远，也没有挽的余地。明非浑身止不住地战栗，心里却好像荡荡的，他说不自己是愤怒还是害怕，是惶恐？
　　明非狂奔起来，在没过膝盖的河水中用尽全力地艰难前行。他要去些，他又能些？连目标都是模糊的，可他居然全没过停下。水冲刷着他的腿，带来了巨大的阻力，仿佛无形拖拽的手。有好几他几乎就要摔倒，却踉跄着稳住了身体。
　　不要，不要，不要……明非颤抖着祈，步履蹒跚。他的脑中剩下了这个无力的词语反复响，可他甚至都不。
　　有人在窃窃地冷笑着，满溢讥讽的目藏在茫茫白雾之中。
　　雾气似乎没有边际，无论怎跑，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白。方感已经消失，不往哪边都是逆着水前进，明非的精神已经近崩溃，有一种力量支撑着他不能倒下。
　　他害怕得快要哭出来，却又不眼泪为谁而。
　　为要这样坚持呢？明明不是重要的东吧？你明明已经忘记了。有人这样说着。
　　忽然有脆的风铃声传来，这种简单乐的鸣响如同柔和宁静的风吹进明非的脑。他渐渐平静下来，连同步伐一起，缓慢而平静地前。前方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事物，无边无际的雾仿佛开了一个缺口，河水出现了岸，岸上是远至天边的青草地。
　　明非艰难地爬上岸，翻身躺在草地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的气，到浑身酸痛的肌肉都渐渐恢复。浓雾没有散去，而是稀薄地退到了较远的地方。
　　柔软的草地像是铺天盖地的大床，明非躺在上面，鼻尖能嗅到浓郁的青草味，混着叫不出字的小香味。也许就这样睡一觉是个不错的主。
　　这样着，明非的识逐渐松。都不要，都忘却吧，刻骨的铭记会带来悲伤，你已经的够多的了，需要这样就好，静地休息吧。心中的声音轻轻呢喃。
　　跟随着这个声音让他有种适的感觉，像是优而又温柔的摇篮曲，要随着那个舒缓的节奏睡去，一切都会好起来。隐隐有另一个声音在不甘地呼喊着，嘶哑地咆哮，歇斯底里地狂吼，可终究是逐渐微小至不可闻。
　　从未体验过的平静淌过明非个身体，四肢骸仿佛婴儿初生般的舒畅。也许就这样永远睡去，也不醒来，也不是不可以的事吧？
　　远方忽然传来响乐抑扬顿挫的轰鸣声，明非骤然惊醒。音乐激昂地演奏着，雄浑有力的开场过后，竟然是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
　　明非有些茫然地站了起来，在这种地方居然会有人举办婚礼？
　　是的，这个地方有人在举办婚礼。明非突然就全定了。
　　他朝着音乐传来的地方看去，遥远的天边出现了白垩色的高楼，像是连绵的城市，又像是刀锋削过的高山。风呼啸起来，云迅地变幻，个界都在围绕着那片高楼旋转。他朝着高楼奔跑过去，忽然就到了连绵高山的脚下。
　　旋转的界退到了明非的身后，高天之风穿过白垩色的窗口与钟楼，却不扰这里。高楼之间的草地上，是月桂枝扎成的门，牧师和女孩们簇拥着一对新人，正在举行一场东正的婚礼。台下是无数装革履的宾客，宾客们的脸藏在雾气之中。
　　明非好像记起来了，他也是这场婚礼的宾客之一。
　　还好终于赶上了，他舒了一口气，却没有进入人群之中，他是远远的在山坡上望着。
　　新娘也遮掩在一片白雾之中，明非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新娘的脸。他不觉得奇怪，他感觉到新娘那摄人的丽。
　　牧师和司祭神圣庄严，伴娘女孩们的长发像黄金白金一样灿烂，们穿着服般的白袍，年轻的身体欢动雀跃，如同降临地的天使。
　　大家的装束都好，有新郎穿着简陋而奇怪的白色衣服，用粗糙到有些不堪，上面钉满了坚固的皮带，像是专门用来束缚人的着装。
　　使经过专门的修饰，这身衣服还是显得极为突兀，明非不由得暗暗有些惋惜。
　　牧师正在给新人们执行一列的仪。明非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却能过他们的动作大概地判断现在进行到了哪里。
　　他的心跟随着新郎一起平喜乐，好像站在那里结婚的人是他自己。说起来婚礼的是一好而庄严的事，他由衷地替这对新人感到高兴。
　　终于到了换戒的时间。牧师从碟子里拿起戒，询问着新郎，在得到肯定的答后，他把黄金制成的戒在新郎的掌心。牧师拿起另一个戒，转身对新娘说着，虽然从这里看不到他们的脸，明非也能猜到他们的对白。
　　新郎拿着戒，执起新娘的手，马上他就会把戒戴在这温暖而柔软的手上。明非忍不住鼓起掌来，这一切是如的自然，和谐而又好，简要让人热泪盈眶。
　　他在心里暗暗催促着，盼新郎和新娘赶快换手中的戒。
　　可下一秒新郎忽然愣住了，他拿着戒的手动了又动，却还是僵硬地停在原地。
　　婚礼上怎可以出现这样的外？宾客和伴娘们骚动起来，谁都不楚发生了。明非比他们还要焦急，他恨不得冲上去按住新郎的手，迫他把手中的戒套到新娘的无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新郎时而呆滞地一动不动，忽然又像极端恐惧似的发抖。宾客和伴娘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上前。
　　明非站起身来，他看不下去了，他要去阻止新郎搞砸这场好的婚礼。可是有一个人比他动了，新郎发疯似的咆哮起来，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脸，一边朝着台下冲去，一边口齿不地歇斯底里，像个发作的病人。
　　这可是你的婚礼！你在干！？时明非大吼，又给那个懦弱的男人一巴掌。他从山坡上冲下去，转瞬间就到了新郎的背后，他抓住新郎的肩膀，迫这个疯子转过身来。
　　这一刻，他跟新郎对视在了一起。短瞬的惊诧过后，巨大的恐惧在心底炸开，明非后退一步，然后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因为他看到了自己。
　　他终于发现，原来自己也穿着和新郎一样的白色衣服，一样的奇怪和简陋，一样钉满了束缚用的坚固皮带。
　　界开始疯狂地旋转，明非站在界的中央，乌云低低压下又升起，高楼降下，漆黑的沙子漫过白垩色石头的残骸。风呼啸着穿过钟楼，有人在风中用古老的语言唱着悠长的歌，钟楼上站着干枯瘦削的身影，明非拼地看过去，却看不那个人的脸。
　　“为！？”明非大喊。
　　“为！？”雾中有人应答。
　　“那是谁！？”
　　“那是谁！？”雾中的声音像是声。
　　明非痛苦地蹲下，捂住耳朵闭上眼睛，浑身微微战栗。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他发疯般的嚎叫起来，个界陪着他不疲倦地嚎叫，到一切都渐渐静。
　　他颤抖着蹲在地上，迟迟不敢挪动身体。许久之后，一声乌鸦的刺耳鸣叫穿透耳膜，明非猛地睁开眼睛，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
　　天上是一轮浑圆的满月，鬼影般的枯木在风中摇摆，黑羽的鸟侧着喙三三两两地站在枝头。明非站在青色砖石铺就的街上，两旁如坟墓低矮的房屋中透出昏暗的烛，似乎个窗口中都有一双眼睛在沉默地注视着。手持火把的人潮迎面涌来，他们穿着黑夜一般的长袍，脸藏在深深的兜帽之中。
　　明非人潮左冲右撞，一阵趔趄。他逆着人潮冲出去，却发现黑袍人好像无穷无尽，反而把他往人前进的方带去。
　　他像个在急中前进的鱼一样笨拙地扭动挣扎。这时他下识地往身后看了一眼，就也无法移开目。
　　满界的火中，狂欢的人群围着干柴与十字的火刑架手舞足蹈。上怎会有如盛大的火焰？视野所都燃烧的烈焰覆盖，巨大的火舌摇晃着升腾，如同舞动的日珥天际。以漫天的焰为背景，瘦削的女孩绑在十字架上，如同行将献祭的羔羊。
　　“那是……谁？”明非颤抖的声音，像是在问自己。
　　“烧死！！！”人群纵声狂呼。
　　“烧死！！！”
　　“烧死！！！”
　　“烧死！！！”
　　…………
　　“不————！！！”
　　明非嘶哑着叫喊，却发现自己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有人在尖声狂笑，有人站在台上作着高尚又正义的演讲，台下群激奋，热血高涨。全界都在为这场盛大的火刑叫好，有明非跪在人群中，像个戏剧散场后孤独的小丑。
　　他轻抚着自己的胸口，感觉里面荡荡的。
　　“何必为了难过呢？你连的字都不，正该难过的人都不在这里，为要自作多呢？”有人在耳边轻声低语。
　　“你是个无辜的人，而是作恶多端的女巫。不需要你的怜悯。顺从自己的心愿，合群一点，加入狂欢的人群不好吗？”
　　明非痛苦地捂住头，有记忆在脑里反复地冲撞，有一段忆，一张剪影，一个字……那是？那是谁？明非大声地吼出那个字，连带着字后的那个人和的人生。可他竟然不到。
　　恍惚间，界归于一片纯粹的白，有一个人影站在薄雾之中。明非拼地朝那个人伸出手，却像是捆住了双臂一般动弹不得。
　　“是谁？”明非喘息着问。
　　“我不。”有人低声应。
　　“是谁！？”明非咬牙切齿地嘶吼。
　　“是刑的女巫。”有人答。
　　狂欢终于达到了高潮，举着火把的行刑人登上高台，振臂高呼。有人着桶往柴堆里倾泻燃，人群兴奋至极，跳着怪异的舞蹈高声呼喊，声浪一叠高过一叠，涌四面八方。
　　明非摇晃着站起身来，目穿过无数跳动的火把，看十字架上的那个女孩。女孩似乎也隔着人群遥遥与他对望。
　　他瞪大了眼睛，他忽然发现，原来女孩是个粗布缝制的傀儡。木枝是的骨，麻布是的脸，干枯的树叶是的衣裳，呆滞的眼睛用墨笔点缀，仿佛用铁丝绑在十字架上的劣质稻草人。
　　原来是个假人，明非感觉自己轻出了一口气。他转身着与人群相反的方踉踉跄跄地走去。
　　男孩走的慢，似乎是身上背负着千斤的重量，他没有停下。
　　身后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刺耳又兴奋的尖叫。明非扭过头，看到燃烧的火把在中划过一明亮的轨迹，火舌从柴堆的底部蹿升起来，像是吐着子的赤红色毒蛇，迅地吞没了十字架上的干枯人形。
　　明非摇了摇头，不看下去了。明明是诡异而残忍的画面，他却感觉内心平静到有些麻木。
　　他转过身，尽快逃离这里。
　　就在那一瞬间，明非依稀瞥见火焰中的傀儡耳边有一点银闪烁。他揉了揉眼睛，仔细分辨了一下。
　　那是一对银色的四叶草吊坠。
　　好像在哪里见过。
　　忘记了。
　　明非弯着腰，像一个折了脊背的人偶一样摇晃着前走去。他的心也像人偶的心一样冰冷，仿佛不能够感觉到悲伤。。
　　他是走着，不自己该去哪里，也不这条的尽头在何方。
　　个界都在人群的狂笑声中燃烧起来。火焰如狂舞的龙蛇肆虐，咆哮着把明非渺小的背影个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