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义 第一章 苦

　　半年过去了，赵正义仍然常常在噩梦中想起那颗从天而降的炸弹。
　　那是今年年初。不光上海公共租界里的日本人跑出来闹事，就连港口也陆续登陆日本舰队的增兵。上海进入了战争状态，赵正义所在的班领命守卫位于闸北宝山路的商务印书馆总厂。
　　“正义哥，你相信正义吗？”李文清坐在印刷机上，摸着手里的步枪说。他已经25岁，军装被磨得发亮。
　　赵正义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望着窗外血红色的夕阳沉默不语。印书馆有两层，却只剩下几个值班工人留守，所以安静得出奇。
　　“反正我不相信。”李文清自顾自地说，“正义哥，一开始我是信的。但是慢慢我就发现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正义可言。你想，满清从没有打过别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八国联军占了北京城。现在中国人自己还没填饱肚子，还要养着租界里成片的外国人。他小日本刚占了东三省，现在又在上海闹事，我们却没有办法制止...正义哥，你说，这样的世界还能找到正义吗？”
　　“我们太落后了。”赵正义眯上了眼，说，“落后就要挨打，这是九十年来的教训。可也不能说正义就不存在了。你看，就算在那些恶人的国家里，反对战争的人也多着哩。”
　　李文清也从印刷机上挪了下来，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正义哥，你比我大五岁，懂的也比我多。但就正义这两个字，我倒觉得你想得太单纯了。弱小的正义什么用都没有。”
　　赵正义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闭上了眼睛，好像马上就要沉睡过去。
　　然而楼上传来“砰”的一声，瞬间又把赵正义拉回现实。
　　“是什...”李文清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就猛然响起。顷刻间，天花板和玻璃迸裂成无数碎片，二楼的桌椅、印刷机和纸张飞舞起来，如倾盆大雨般坠落在赵正义和李文清面前。袭来的冲击力将二人硬生弹开，赵正义撞在水泥墙上，爆炸的余波在他耳中翻涌起刺痛和眩晕。一片硝烟中，赵正义感觉自己头痛欲裂，像是被人用棒槌狠狠地砸过一般。他看着眼前这般噩梦的景象，清醒感一点点丧失，随后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赵正义已经被转移到了医院里。由于这次日本人的轰炸，赵正义患上了持续性脑震荡，保守估计要一年才能痊愈。李文清被落下的桌椅伤到了腿，所幸没有大碍。而留守的工人中有两三个却被砸到脑袋，当场毙命。万般无奈之下，赵正义只得接受退役，回到南京老家过起了靠退役补助生活的日子。
　　赵正义五年前和林晓芳在南京老家结婚，却总是聚少离多。每次想起林晓芳一个人拉扯起四岁大的女儿，赵正义就觉得愧疚万分。这次归乡，赵正义打算先歇一段日子，好好陪伴一下妻子和女儿。
　　退役后的日子倒也清闲。赵正义不再操心国家大事，只听说日本人很快就撤回了公共租界里。就这样恍惚间到了六月。
　　“你说回娘家？”赵正义放下了手中的《民声日报》。
　　林晓芳正在拿着抹布擦拭桌子，抬头答道：“是啊，我娘来信了，说前些日子我爹腰扭了，现在只能躺在床上。我总要回去看一下不是。”
　　林晓芳的父母现在还住在上海。
　　赵正义敲了敲椅子的扶手。他能理解林晓芳的孝心。“那你便收拾行李过去吧。待上几天，把二老伺候好了再回来。”
　　“啊，对了...”林晓芳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来看着赵正义说，“我娘也想小冉了，拜托我带着小冉一起回去。”
　　小冉是赵正义和林晓芳的女儿。
　　赵正义皱了皱眉。外公外婆想孩子是正常的，可林晓芳这一走，便是十天半个月，自己见不到小冉，仿佛就是在心头割了一款肉下来。
　　林晓芳看出了赵正义的顾忌，便笑笑说，“这样吧，我就带着小冉回去一个礼拜，把我爹安顿好了马上就回来。你看可以吗？”
　　既然林晓芳都做出了这样的妥协，赵正义也没有理由再拒绝。“那好吧，你快去快回。”
　　第二天一大早，林晓芳就带着小冉踏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小冉因为要见到外公和外婆而激动地手舞足蹈。赵正义不舍地把二人送到车站，又目送她们离开。
　　持续性脑震荡一直折磨着他。只要一想起那次轰炸，赵正义的耳边就传来一阵嗡鸣，紧接着是嗓子里翻涌的呕吐感。这几个月来，他几乎离不开阿司匹林了。
　　林晓芳和小冉离开后，赵正义觉得家里的一切都那么空旷。他自己只会烧两道简单的菜，但起码饿不到肚子。每天坐在窗前看报纸，赵正义就不停地算着林晓芳和小冉回来的日期。
　　一周过去了。林晓芳没有回来。
　　“也许是她爹伤得厉害，晓芳多留了几日呢。”赵正义这么想着。
　　两周过去了，林晓芳还是没有回来。
　　赵正义有些着急了。说好一周就回来，怎么拖了这么久呢？就算是因为老爷子的身体的身体状况堪忧而多待了些日子，按林晓芳的性格，也应该写封信回来不是吗？
　　赵正义等得一天比一天焦虑。又过了三天，他终于收到了来自上海的一封信件。
　　迫不及待地把信打开后，刚读到开头，赵正义便晕了过去。
　　上海市中心医院。
　　赵正义颤抖着打开太平间的大门，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四具尸体。他掐住自己的脸庞，好像要把指甲嵌进肉里一样。
　　根本不用走近了——赵正义瞬间就认出了那四具尸体。左边的两具，分别是林晓芳的父母，紧接着是林晓芳，而赵正义的女儿小冉此刻也安静地躺在最右边，她手腕上还绑着赵正义亲手编的红绳结。
　　“扑通”一声，赵正义跪倒在地上，眼泪伴随着胸腔里干涩的哭喊喷涌而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呕吐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几周前还活蹦乱跳的妻子和女儿，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
　　赵正义想起昨天的那封信。打开信封后，信纸的抬头表明了“上海市中心医院”的字样。全信只有三句话，简短地通知赵正义来医院认领尸体。
　　“请您节哀顺变。”站在赵正义身后的男医生扶了扶眼镜。太平间里的低温让赵正义从痛苦中逐渐清醒过来，他一瘸一拐地走向躺在桌上的小冉，看见她脖子上那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不光如此，在林晓芳和她父母的身上都有砍伤的痕迹。
　　“我妻子一家...是遭遇了抢劫，对吗？”赵正义用红肿的双眼看向眼前的医生。
　　“详细的情况警察局会派人来说明的。”医生解释道。果不其然，两个小时后警察局就派人赶了过来。那人自称薛靖，是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之一。
　　“赵正义先生，请节哀。您太太一家确实遭遇了抢劫。”待客厅内，年纪稍小的薛靖对赵正义如是说。
　　赵正义坐在木椅上，脑震荡的折磨使他无法思考。
　　“犯人半夜持刀进入了您太太的家中，惊醒了全家人后。他先是砍死了两位老人，随后又砍死了您的太太与女儿，取走三千银元之后原路逃走。经过大概是这样。”
　　薛靖冷静地叙述着案情，而坐在对面的赵正义始终没有办法把这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与林晓芳和小冉结合在一起。他用手紧紧地摁着太阳穴，想要缓解脑震荡带来的眩晕与反胃。
　　“那么...犯人抓到了吧？”
　　“唔...”薛靖露出了迟疑的表情，“我们现在还在努力当中。”
　　赵正义低下头去。想到杀害了四个人的凶手此刻还在逍遥法外，泪水便克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薛靖擦了擦鼻子，“很抱歉，我无法向您提供更多的情报，因为记者总是会捕风捉影，这对我们的工作影响很大。总之，请您相信警察局。”
　　请相信警察局。这句话他又说了无数次。好不容易稳定下赵正义的情绪后，薛靖从医院逃了出来。他利索地点起一根烟。又不免想起赵正义失魂的神情来。
　　能瞒多久呢？薛靖在心里问自己。
　　山坡的南边曾是赵正义从已故的父亲手里继承下来的果林。赵正义搬进南京市里后，这片林子就卖给了外乡人。从山坡上能看到他从小长大的村庄，直到现在还人丁兴旺。通向村口的土路上，阿妈和扎着马尾的少女牵着驴走向果田。赵正义见她们嘴巴一张一合，应该是在低声吟唱歌谣，只是听不见声音。
　　赵正义抬头看了看满山的枣树。这个山坡正面对着村子，他把妻子一家和小冉葬在这里。为了赎回这块地，赵正义卖掉了南京市里的房子，而林晓芳父母在上海的老宅现在还被警察隔离着。
　　村里人听说了赵正义的遭遇，纷纷张罗着要办一场风光的葬礼，但赵正义说什么也不答应。妻子和女儿还死不瞑目，若是办了葬礼，赵正义害怕永远也抓不到凶手了。。
　　秋风起时，果树的枝芽摇曳起来。赵正义抹干净红肿的双眼，举起酒瓶一饮而尽。
　　“下次我不会空手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