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将项燕

　　“——在我的生命里，一直住着一个英雄，他叫项燕。
　　——项羽”
　　记得小时候，有一位大胡子将军叔叔问我：“小羽，你长这么大，最让你自豪的一件事是什么呢？”听完后，我歪着头很认真的思索了一下，然后答道：“我的爷爷叫项燕，我是项燕的孙子。”我的回答让在场的人大笑不已，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我知道，在我的心里，让我最自豪的一件事一直都是：我是项燕的孙子。
　　项燕，小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对于楚国，对于这世界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对于幼时的我来说，这个名字意味着一切，后来，在我成长的记忆里，他依然时常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出现江东起兵的太守府里，出现在巨鹿血战的沙场之上，出现在咸阳富丽堂皇的阿房宫里，最后，随我一起消逝在江东对面的乌江岸边。
　　我的爷爷，项燕，他是我们项氏家族的族长，也是楚国的大司马，更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无论我如何尊崇他，都不为过。
　　那一年我八岁，待的地方是秦楚对峙的前线一个叫平舆的地方。我是爷爷最疼爱的人，所以无论他军事多么繁忙，也将我带在他的身边，亲自指导我，教我识文习武，教我带兵布阵，教我上阵杀敌。而我，最喜欢的便是坐在他身上摸着他花白的胡子，听他给我说那些关于名将的故事，比如说孙武吴起，比如说乐毅廉颇，比如说白起赵奢等。他还会告诉我很多著名的战役，比如说魏秦河西之战，齐魏马陵之战，秦赵长平之战，秦楚蓝田之战等等，他会给我分析将领双方的战术战法，会分析胜败之因，而且还有些战争是他亲自参与的，所以他说的总是那么生动，那么真实，又那么有趣，以至于如此活泼好动的我每次都能够安安静静的坐下来专心致志的听他讲这些故事。我的童年世界里充满着这一个个的战争故事，听我叔父说，爷爷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我能成为像秦国白起那样的战神。
　　我出生的时候身体异常健壮，尤其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这个世界。也是因为我的身体比常人的婴儿大的多，所以我的母亲在生我时耗尽了心神，难产而死。那时候，我的父亲随着爷爷在前线征战，爷爷说，我的父亲也是一位百战将军，作战英勇，战功赫赫。我出生的那年，秦楚之间又发生了一次小的战争，当战争结束后，回到家的只有爷爷，而我的父亲已经长留在了那片战场，所以，我一出生便成了孤儿，所以，对于秦国的恨也许是我一出生便注定了的。
　　叔父说，爷爷回来后看到我的第一眼，尤其的高兴，这不仅因为我是项家的长房长孙，是他的第一个孙子，更因为他觉得我会是天生的将军，是为战争而生的统帅。因为我的到来，也多少减弱了他的丧子之痛，到我五岁的时候，他便要亲自带着我，于是，军营便成了我的家。爷爷给我取名为羽，是希望我能像天空之王雄鹰一样驰骋于世界，他说，天空才会是我的极限。
　　随着秦陆续灭掉了韩，赵，魏，燕等国，楚国上下终于感受到了亡国的危机，本已腐朽不堪的楚国庙堂终于开始醒悟，开始万众一心抵御强秦了，而直接决定楚国存亡的便是我爷爷了，楚国全部的希望压在了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将身上，我能感受到爷爷身上的压力。
　　秦国的第一次进犯，很快就开始了。第一战，爷爷没有让楚国军民失望，他打败了来犯的二十万秦军，重伤秦军主将李信，斩首十余万，这是秦国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重创，也是楚国近年来取得战果最大的一次战役。经此一战后，全国乃至其他国家反秦力量都大受鼓舞，爷爷的威望也一下子升至了巅峰，成为了六国间毫无争议的反秦领袖，六国后人纷纷聚拢在我项氏门下，可是，我却分明看见爷爷的脸上忧愁更加深了！
　　有一天，在没人的时候，我问他：“爷爷，为什么你打赢了这么大一个胜仗怎么反而不高兴呢？”
　　爷爷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说：“哎呦，羽儿竟然看出爷爷不高兴了？长大了啊，不过羽儿错了，爷爷没有不高兴，只是，爷爷作为三军主帅，除了高兴之外，还应该考虑到其他许多事情啊，所以，羽儿，你要记住，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啊！”我歪着头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听懂，然后不懂的看着爷爷，爷爷摸摸我的头继又说道：“你想啊，你打赢人家了，只要没把人打死，他是不是一定还会来报仇的？”我看着爷爷，点了点头，嘟嘴说道：“要是我，我肯定还要报仇的，不过我打架从不会输的。”
　　爷爷笑了笑：“打架哪有不会输的呢？除非你能像白起一样厉害，大小数百战，无一败绩。”从爷爷口中，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白起这个名字，听爷爷说这个白起曾经攻破了楚国的旧都城郢都，逼迫楚国迁都，是夺取楚国土地最多的秦国将军，但是听爷爷口气，似乎丝毫没有怨气，爷爷说楚国应该输的心服口服，我同意爷爷的观点，谁叫你自己没用，打不过人家呢？打不过就得挨揍，这是最简单的道理了。
　　爷爷继又说道：“打仗也就如同两个人打架，两个国家你来我往，只要没有亡国就会一直打下去，秦的志向是统一天下，我们楚国就算是块最难啃的骨头，嬴政也是不会放弃的。”
　　爷爷站起身，看看天空，叹了一声气，喃喃自语道：“上次秦军主将只是个年轻气盛的李信，想用二十万军队就能灭掉楚国，简直是白日做梦，要知道，楚不比韩魏赵，光土地就是几千里，民众更是数百万，风俗更与中原相差甚大，又怎是那么容易被消灭同化呢？呵呵，想想秦国君臣也是因为灭韩灭魏太过容易所以才产生的骄傲心理，只是如今，嬴政吃了如此大一个亏，怎能还不加重视？此次伐楚，带兵的必将是老将王翦，也必是倾国之兵，楚国又怎能抵挡的住呢？楚国啊楚国，你醒悟的何其太晚啊！”那时，我听不懂爷爷说的是什么，我只是看见爷爷月光下留下的那滴泪，我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多年后的垓下，我才体会到当年爷爷的心境，那种凄凉，那种无力，战争还没有开始，从心理上来说已经埋下了失败的种子。
　　八岁的我比一般的少年要健壮的多，就像一个小将军。在军营里我也是穿着铠甲，也常常跟着士兵一起训练，但是大多数时候，我还是跟在爷爷身边，看着他如何调兵遣将，如何排兵布阵。军营里的将军士兵大多也知道我，他们知道我是爷爷最重要的人，所以大家也都会很关心我。在军营里，我就这样无忧无郁的成长生活着。
　　爷爷没有猜错，秦国很快就来了，气势汹汹，天下的目光又聚集到了这里------秦楚战场。这次秦军的主将是王翦，这个秦国白起之后又一个被誉为战神的男人。听说，他一生也没有吃过败仗，他的故事也被人们传说的神乎其神，他在秦国战士的心中如神般一样存在。他这次来，带来的是六十万秦国主力军，正如爷爷所说，这是倾国之兵，虽然，我们楚国也是六十万，可是，我却不禁开始为爷爷担心了！有的时候，我会突然很怨恨自己，为何不早生几年，这样，我便可以为爷爷分担一点，也不会错过这场有史以来最壮观的战争了！
　　站在营门观察台上，看着对岸几十万人的军营，我的血液突然沸腾了，冰凉的晚风吹过，也没有降息我心中的火。
　　“害怕么？”不知什么时候，爷爷来到了我身边，没有看我，而是看向了对岸军营。
　　“不怕，我倒是希望他们快点来。”我的双眼似乎放射出了光芒。
　　爷爷看着我说：“好，这才不愧为我项氏子孙，羽儿，你要记住，你就是为战争而生的，所以任何时候，你都不应该惧怕战争。”
　　“恩”，我使劲的点了点头。
　　树叶落了，寒风来了，花又开了，春雨飘来了，焦阳也暗淡了，秋风又起了，倏忽间，一年又过了！两个敌对的大军竟相安无事的渡过了一年，就这样，相隔几百米远甚至是鸡犬之声相闻的两支仇深似海的军队在一起生活了一年。
　　一年来，彼此的相安无事早已将战争的恐怖气氛吹散的无影无踪，将士们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最初的紧张亢奋中渐渐放松下来。他们都认为，对面的秦国大军并不是来打他们，也许他们也和他们一样只是为了防止对方打过来，所以，到后来，楚国的将士们已经相信这场可怕的战争是打不起来了。
　　可是，一年来，我看见了爷爷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与士兵不同，所有人都可以放松警惕，唯有他不行。而且，爷爷面临的情况要比这场战争本身复杂的多。一年来，来自国都君王的诏书不断的催促爷爷快点出兵，想快点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他们不清楚为什么两支军队可以和谐共处，这个世上总有那么一群人，当没有事发生的时候，他们总想制造点事出来。于是，一年里，战场上并没有发生大的事情，倒是我们楚国的后方发生了不少事，这主要是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而这些声音却全都指向了爷爷。比如说，项燕与王翦私下里已经达成了停战协议，比如说，项燕为了保存项氏家族已经秘密投靠了秦国。这种流言有时候是可以杀死人的。唯一可以消除谣言的方法便是证明他们的说法是错误的，于是，一年时间里，爷爷常常出兵到秦营觅战，可是秦军却从来都没有出过军营，想强攻却一次次被打退，爷爷也曾向王翦下过几次战书，可是，王翦却一直高挂着免战牌。秦营里传出的常常是肉香味与歌舞声，我们的士兵只有羡慕着，干瞪眼着，而，爷爷的忧愁却一点点加深，他知道，他需要担心的不光是政治上的流言蜚语，重要的是军需物资，六十万人每天白吃白喝，就是一座山，也是要吃空的。楚国的粮食储备从来就比不上秦国，秦国无论是从哪方面看，都要比楚国强大的多，这点，爷爷心里也不得不承认。除粮食问题外，其实，最重要的事，爷爷担心士气问题，如果，秦军刚来之际决战，虽然楚军战斗力要差一点，但是，爷爷还是有一半胜算的，那是因为楚国是抗击外侮，保家卫国，是正义的，所以战士激情高昂，楚国上下一心，众志成城。可是，任何激情都会随着时间的消失而不断消逝的。与士兵不同的是，爷爷知道王翦一定会来，可是他不知道的是王翦什么时候来，他没办法让士兵随时保持警惕，因为一个人不可能常常生活在高度紧张下，这样，他的精神是会出问题。爷爷只有自己随时保持警惕，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主帅应该做的，于是，一年来，我明显的感觉到了爷爷的白发皱纹多了起来，他，真的老了！
　　我也不知道我待在这里多久了，突然一天晚上，爷爷告诉我，我该走了。那天晚上，爷爷告诉了我很多，告诉了项氏家族的荣誉，告诉了怎样做好一位统帅，告诉了贵族的光荣，虽然有很多我都不懂，可我都记住了。最后，爷爷对我说了一句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看着爷爷坚定的眼神，我真的相信了，亡秦必楚！那个夜晚，我记得，我第一次流下了泪水，因为，我隐隐觉得，这一次离开爷爷，也许我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真舍不得啊。我哭着闹着要陪在爷爷身边，却遭到爷爷的训斥，那也是他第一次呵斥我，我害怕了，真的，我从未见过爷爷发火，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寿春的路上我的泪水很快干了，我记得爷爷告诉过我，一个男人，一个将军，只能流血，不能流泪，我记得爷爷的话，真的记得，所以我告诉自己：“项羽不哭。”
　　我跟着项梁和项伯两位叔父回到了国都，我问叔父，爷爷为何要将我们送回国都呢？叔父沉吟许久才说道，那是因为让楚王放心，也是表明了我们项氏对楚王绝无二心。我低头不语，我不知道叔父知不知道，其实我心里有另外一种感觉，是爷爷对这场战争没有了信心，要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
　　回到国都寿春，大王亲自接见了我和叔父，我看着坐在王椅上已经有点像球的年轻楚王，心底的怒气不禁勃然而发。我问楚王，为何要将我两个叔父调回国都，难不成你真怀疑我爷爷会投降秦国？
　　当我说出这话的时候，我看到叔父项梁与项伯一起跪在了地上。叔父项梁说：“大王赎罪，小孩子年幼无知，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在大王面前放肆，望我王看见其年幼上，宽恕他的罪行。”然后又对着我大声呵斥：“畜生，还不快跪下向大王谢罪。”
　　我无奈的跪下了，可是，我的头却没有低下，我眼睛直直的看着大王，只见他的脸变的有点红了，他似乎是不敢看我，眼神总是闪烁着。我真是想不通，一个堂堂的楚王竟会被一个小孩子看的脸红害怕，这样的楚国，即使有我的爷爷项燕在战场上撑着，可是庙堂上却又怎能撑的住呢？
　　那天楚王没有丝毫的怪罪，还说了不少好话慰问，对于爷爷也是大肆的褒奖，对于我们还赐了不少东西，可是我，竟是越来越担心我的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