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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折 纯阳宝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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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邈川关,是西夏湟州第一重镇,百多年来在宋、夏、吐蕃之间几易其主,如今更成了宋、夏湟州之战的必争之地。
  三天前,吕岩被丢在了邈川关的战俘营里,跟一群残疾的降兵和边关掠来的劳力一起给湟州“铁鹞军”做苦役,为番国效力这种事情在吕岩心中本来是宁死也不会相从的存在,但看看番兵手中的钢刀却又不免气馁。唉,老子只是搬搬石头,洗洗衣服,又不是真的去跟大宋打仗的。可惜吕岩不是活在千百年后,如若不然,便会知道有位周树人先生写过一个叫做阿Q的人了。
  这三天每日起早贪黑,食不果腹,吕岩的身体反倒逾见结实,他只道是每日干粗活所至,却不知之前零散记住的参同契口诀每日里都在驱使体内的那一缕参同契真气为他易筋锻骨。
  说来也怪,两三百人的战俘营,守卫却不过是十几个女兵,墨瞳黑发一看就是中原女子。吕岩起初不知所以,后来听同房的老兵说,才知道那些番兵便是“血夫”。
  党项人在兴起之初,饱受汉人与契丹人欺凌。那时,宋、辽军队经常袭击党项族人,抢掠马匹,奸**女。西夏景宗建国时,便开始在边境上掳掠八岁以下的孩童,把后脑勺较平的留下来当做死士训练,他们长到十四五岁后,男丁就被派出与宋辽军队作战,女丁忙时留在城关负责守备,闲时便充当西夏贵族的营妓。这些血夫大多身世凄惨,自小便养成了鹰心雁爪的心境,吕岩来了三天便见她们将好几名战俘鞭挞致死。
  说起心境,自打蒲东军营那几日,吕岩多少也有了些阴霾,看那血夫高举皮鞭之时,心中不知为何竟多了几分快感,常常盯着那裸露在外的肩颈玉腕出神,若不是同房的老兵提点,不知要挨上多少鞭子。
  受参同契真气之故,非但白日里精神烁烁,每天晚上亦精神异常,往往元精云布直至达旦。吕岩只道自己身体健硕后,雄风亦然,是夜九还七返,八归六居之后却忽的火计虚作,脑海中一片清明,“白虎熬枢”四个字还未涌上心头,阳炁已倒逆而生。吕岩只觉浑身肌肤如要寸寸龟裂,骨弱可卷,肉滑若铅,奋力掀开身上茅草,想要摇醒同房老兵,却见那老兵早已醒来,看着自己满脸惊惧。
  那老兵脸上抽搐几下,眼睛忽然变得深邃起来,仿佛在一瞬间思考了万千,这才抬手向吕岩前胸按去,吕岩只感觉一股冰凉的真气向自己体内涌来,阳炁瞬间被包裹成球,人也跟着睡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赤身裸体的躺在荒郊野外,强压着浑身的疼痛吕岩坐起身来,见身旁躺着一个**,两腿之间一片殷红,俨然已经脱阴而死,后脑扁平正是平日里守备的一名血夫。回忆起李助跟他讲未央宫主的往事,吕岩模糊之中已有所知觉,只是潜意识下还不想相承,自言自语道,“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声夜枭传入耳中,却是那同房老兵在一旁纵声狂笑,月光之下吕岩见他身材不再佝偻,满脸的皱纹仿佛也被笑容挣开了,笑了一阵忽道,“好本领,好本领,若不是你今晚倒了紧要关头,我还真让你瞒过了,说吧你师傅姓史还是姓林?”
  见老兵阴森恐怖的样子,不复平日的和蔼可亲,吕岩心中多少有些害怕,但他问自己师傅却又是哪门子道理,心中想想着李助跟自己讲得桃新夫人、未央宫主的往事,生怕他是为了参同契心法要加害自己,忙把蒲东军牢李助传功的事情讲了出来,李助的名字,虎伥之事就瞒住不说了,只是说郁保四要借押送自己向西夏倒卖军器图册。
  老兵起初并不相信,又反复问了几次,确认吕岩没有说谎,这才作罢,过了一阵,张嘴吐出一个弹丸,在手中一晃便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吕岩平常只在志异小说中看过这种异闻,一些剑仙可以把神兵练成剑丸收到自己口中,一时惊得合不拢嘴巴,仔细看那宝剑上除了铭刻着“纯阳”两个小篆,竟然还有密密麻麻数百个小字,恍惚之间竟有些与参同契心法相似。
  老兵道,“你可知道那说书先生教你的这套吐纳之法叫什么名字么?”
  吕岩看那剑上的铭文出神,只觉得之前参同契心法中有好多晦涩难懂的词句只因是与这铭文不同,仿佛这铭文才是原版,而那参同契心法只是旁人咋听之后粗略笔记,只是这铭文字虽少,所载奥秘却又深奥百倍,一时间只顾摇头。
  老兵见他摇头,也不生气,只是道,“我独自呆在这湟州已经近二十年了,虽然不知道你说那人是我父亲亲传还是我两个师兄的弟子,总之这‘纯阳宝诰’传给了你便是缘分,今天我同你说说我门中典故,有一天你见着我父亲,便同他说,他儿子自觉对不起他,无颜相见。”
  吕岩听他的意思似乎这参同契心法是他门中武功“纯阳宝诰”,但之前说了自己不知道又不便反驳,只有默默听他讲来,“人们常说王不过羽,将不过李,拳不过金,你是听过的?这王不过羽说的是西楚霸王,将不过李说的是十三太保李存孝,拳不过金嘛,说的就是我们门中金祖师。当今武林若是有人问谁是这武功天下第一,兴许有人说是罗浮山飞云顶的翠虚子,有人说是江西白鹿洞的李善道,有人说是江南摩尼教的方十三,啊,听闻近日山东还出了个呼保义宋公明。但若是五十年前,随便在大街上问一个黄口小儿,他都会说天下第一是三打少林寺的大侠金台。我父年轻之时曾跟金祖师学过三天功夫,学得便是这‘纯阳宝诰’,凭这三天所学孤胆闯太湖,大破石佛寺,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
  听到这里,吕岩不禁惊呼一声,“啊,陕西铁臂膀!”
  老兵,点点头道,“不错,我父亲便是八十万禁军都教头铁臂膀周侗,我是他的独生儿子,不知道江湖上还记不记得周云轻的名字。”
  若论大宋朝自始至终名声最大之人,莫过于当年的开封府尹包拯,相传包拯离世之时将追随自己半生的三口铡刀赠给八十万禁军天地人三位都教头,这龙头铡赠得便是陕西铁臂膀大侠周侗,是时天下无人不知周侗大名,吕岩却未想到,这大侠的儿子竟会落魄到西夏战俘营充当一名苦役。
  周云轻拢了拢衣襟继续讲道,“我父亲只跟金祖师学了三天皮毛功夫,便能闯下偌大的名号,这金祖师的武功高低你想必也能猜到了,但是父亲常说金祖师教会他的最重要的不是功夫,却是一颗忠君报国,驱除鞑虏的赤子之心。我大宋朝自太祖皇帝开基创业以来,文臣武将辈出,励精图治,致使江山一统,国力日盛,边疆外族不敢轻举妄动。岂知到了五帝英宗即位,朝中却出了一名奸贼,此人复姓澹台,单名一个伟字,身居丞相之职,心怀篡位之念,对上拍,对下压,排除异己,培养亲信,一手遮天,文武百官敢怒而不敢言。是年,正值瘟疫盛行,生灵涂炭,英宗亦觉龙体欠安,难理政事。澹台伟一看机会难得,就暗中密书西夏,许以割让边关三路之地,图谋凭借外力为自己夺取皇位。这西夏久已觊觎中原肥沃之地,顿即发兵二十万,大举入侵宋地,一时间,狼烟复起,边关紧急。那一年我方才一十二岁,便跟着我父西征湟州,来到这邈川关。要知道湟州是西夏门户,邈川关更是兵家必争之地,无论西夏或大宋都倾尽了全国之力的,这仗一打就是一十九年,直把我从一个垂髫小儿打到了三十而立,一十九年啊,有多少父老兄弟老死军中再也未还家,你未曾上过战场不知这沙场残忍,若被对方切了粮道,往往一年半载不得补给,莫说树根草皮,就是人肉也得吃的。死人没得吃了,就得吃活人,军中惯例,先杀老弱,孩童次之,妇女再次之。你可知我刚从军之时与我年龄相仿的随军少年不下数百,到我一十五岁那年便只剩下两个,一个是提辖林固的儿子,他爹曾救过合军文武的性命,一个是大帅司马孝林的子侄,大帅临终之时托孤给我父亲的。除了我们三个,那些我从小玩到大的玩伴都做了军中口粮,但他们未曾有一个哭过,都是在粮草不济的时候自己抹的脖子,抹脖子之前不忘在跟前准备一个脸盆接血,要知道战乱之时一口热血也是能够三个人一天口粮的。”
  吕岩之前听李助讲他流落江湖的故事已是觉得不可思议,如今听周云轻说这沙场旧事却更是匪夷所思了,耳中听他说的,眼中便不再去看那剑上铭文,世人常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大家常看那一将功成,这万骨枯却又有几人记得。
  “我时常在想,两国交锋,我大宋朝过得这样惨,那邈川关里又该是怎样一番景象。果然到了最后那邈川关也坚持不下去了,有一天军中收到一封箭书,是邈川总将张朋飞写给我父亲的献关文书,信中说了两条,一条是大宋威猛,自知不敌,为恐两国百姓再糟苦难,要带合军众将来投,另一条写的又是怕我大宋反悔,要两军联姻,他有一女张贞娘,如何貌美贤淑之类。那一年我已三十一岁,那张家小姐不过双十年华,按说是林提辖的儿子去联姻最是合适,但我父亲怕是敌军诈降,还是把我送进了邈川。”
  “一十九年的苦战啊,邈川关的人马也早就盼着不再打仗了,拿真心对的我,我在邈川着实做了几日娇客。那是我自打从军以来第一次喝酒,吃肉,睡女人。我带着邈川关几万人马回营的时候,大伙待我直如英雄一般,说来可笑,这十九年的苦战,竟然不敌我几日洞房花烛。我爹也高兴的很,让我大师兄把纯阳宝诰传给了我。哦,我大师兄便是那位司马大帅的子侄,只因神射无敌,军中便都唤他做穿云箭史文恭。当年司马大帅托孤给我父亲时,父亲曾立誓他这一身武艺只传大师兄一人,只因我立此大功才破例传我。父亲曾告诫我说,他学这纯阳宝诰之时未曾学全,有许多未解之处都是仗着天资聪颖强练过去的,若我遇上疑难之处切勿操之过急,我那时年少,仗着有几分小聪明早把父亲的话抛之脑后。这强练的后果,想必你昨晚已经尝到,便是“白虎熬枢”!”
  吕岩激灵打一个冷战,这“白虎熬枢”四字之前已听李助讲过,如今又听周云轻说,心中已经猜到《参同契》跟《纯阳宝诰》必然师出同源,但为何一个传自细腰宫,一个传自御拳营,而且听二人所讲,彼此却并不知晓,这其中的原由就怎么也猜不到了。
  周云轻抬头看天边已见鱼肚白,语速不由得加快了许多,“那时我火计虚作,阳炁倒逆,想要奔回自己营中已来不及,误打误撞竟然闯进了邈川降军的家眷营。说是身不由己又能如何,一十三名邈川降将女眷的清白都毁在我的手里。十万大军倒返宋营,只因我一人,这本该消弭的战火又再燃起,我愧对军中父老,那时心中怕得要死,就从营里逃了出来,哈哈,堂堂陕西铁臂膀之子竟然做了一名逃兵,你说可笑不可笑。”说到这里,周云轻伤心已及,趴在地上捶胸大哭。
  吕岩想他这二十年逃兵生涯,必然过得苦不堪言,有时候人活着倒不如一死。
  周云轻哭了半天,渐渐收住抽泣,“这后来又打了许多年仗,我心中愧疚,只觉得这几年要比几千几万年还要漫长,仿佛每个死在邈川关下的军中父老都死不瞑目,他们在死前都会诅咒,诅咒那个害他们还在打仗的周云轻。我听说我父亲后来也离开了西军,想必是因为他这不孝的孩儿,让他也无颜跟军中父老相对吧。我在大漠里藏了将近十年,才又回到这湟州城,那时我想找机会刺杀几名西夏将领,即便不算戴罪立功,也能让自己稍感慰藉。又是十年啊,我一共杀了近千名西夏官军,但心中不曾有一点好过,要知因为我一人,大宋多死了不知多少个一千人了。”
  “这党项族,生于马上,长于马上,就是三岁孩童也能骑马打仗,战力之盛数倍于我大宋,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大宋还能与之相峙么?是因为我大宋军器之故,这西夏人虽善骑射却不会炼铁,他们的许多兵营还用木枪石箭,比我大宋自是差了百倍。但今日你说那叫什么郁保四的竟然将一箱军器图谱卖给番人,我若不去夺回来,不过几日,西夏人有了神臂弓、床子弩这些军器,饮马长江只怕就在旦夕之间。”周云轻把那把纯阳宝剑丢到吕岩面前又道,“这把剑给你,剑上纯阳宝诰的心法是我铭刻在上面的,你记得我的教训,不要强练,你之前学的恐怕也不到家有一天若能见着我父亲,再向他请教,他若问起我,就说他儿子……他儿子……甚是想念他……”说完头也不回的逆着阳光跑去。
  吕岩只觉得朝阳照着他的背影竟有了一丝圣洁的光辉。人这一生有些错不能犯,若犯了,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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