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黄金屋 颜如玉

　　正当苏锦麟心神大定时，桌案上那本青色古籍竟然无风自动，悬空游动，如蝴蝶寻香。
　　古籍悬停半空，哗哗翻书，随着页页翻过，那些原本略微泛青的纸张，渐渐变成金纸，金光照拂整间书房。
　　犹如黄金屋。
　　苏锦麟沐浴金光，神清气爽。
　　忽有一道熟悉且温和的醇厚嗓音在他耳畔响起，“苏锦麟，想必你此时已经入了辟谷境，从今而后，你与凡夫俗子四个字再无瓜葛。你已是山上人，天下之大，广袤三界，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暂时脱不开身为你答疑解惑。卢前辈自从取画之后，更是忙得焦头烂额，有太多的小洞天小福地要他修缮，惊蛰以前他恐分身乏术。”
　　“所以我将贴身的说书灵托付与你，我的说书灵通天晓地，学问很高，有问必答，你要好好照顾人家。”
　　金光之中，浮现出清秀儒士的虚影，他笑如春风的补充道；“对了，你的第一境辟谷境，根基打得不错。卢前辈的本命剑气和那柄传言可锤炼魂肉筋骨的雷部神君的符箓锤，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福运机缘，难能可贵，等你境界稳固之后，应当就是溪水辟江的大气象，只是你先天炁府……”
　　儒士虚影欲言又止，最后挥挥手，消散于金光之间，“希望下次再见时，你又能高一点点。”
　　苏锦麟对着金光里如流萤般缓缓消散的虚影，轻轻作揖，朗声说道；“齐先生，虽然我现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说话间，他踮起脚尖，“下次我就有这么高了！”
　　儒士虚影彻底烟消云散。
　　少年转而凝视着那本浮空金书，桃眸明亮，很是动人。
　　书房小案上，焚着一炉醒神香，可驱人静心清明。
　　苏锦麟望着悬浮半空中，不断哗哗翻页的金书，不消片刻，书中的金色文字竟然跃然纸上，金光灿灿，继而化作点点星光，在空中游荡。
　　但见九千余字中，依次萦绕出“美撼凡尘、闭月羞花、满腹经文、琴棋书画、巾帼不让须眉，谁说女子不如男……”等等等等，上百种赞美之词。
　　看得苏锦麟一愣一愣的。
　　这些如同金锭般的金色美溢之词，无风自动。
　　一时间，书房内宛如黄金照满堂，像是一座真真切切的黄金屋。
　　那些金字，洋洋洒洒的往书房小案边汇聚过去，一阵轻柔的春风不知从何处扬起。
　　苏锦麟被金光晃得睁不开眼，不过他却听见了一道自怨自艾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是女声。
　　“唉，红颜多薄命，小齐你竟然丢下我，独自一人离去……”女声声调陡然提高几分，骂骂咧咧道；“你去就去，凭什么把姑奶奶拱手托付与人啊？你托就托，丫的，竟然托付给一个还没断奶的小毛孩？！好啊你，齐仲春，这些年白给你养字了！”
　　说到此处，女声语气又是一变，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轻声呢喃道；“你信不信我把你这些年的家当都给卖了……”
　　苏锦麟听得一愣一愣的。
　　半盏茶之后，随着金光渐渐消散，书房又重归平静。
　　那本青色古籍置于桌案之上，再无任何异样。
　　苏锦麟揉了揉眉心，眯起狭长的丹凤眼，对着书房一扫而过，然后目瞪口呆的望向某处，心情复杂。
　　原是房中多了一人。
　　书房小案边，那些金色赞美之词汇聚之处，竟亭亭玉立着一位花信年华的绝色女子。
　　女子果真如词所述，眉眼如画，身段欣长，尤为水灵，娇艳欲滴的红唇就像熟透的樱桃，应了那句闭月羞花，艳而不俗，且有一股子英气自内而外的流露出来，恰似那句巾帼不让须眉，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穿着一身夫子先生款式的墨绿色长衫，手中把玩着那只盛满醒神香的云纹小铜炉，许是布扣子有些紧，衬得她胸前的风景颇为波澜壮阔，春光旖旎。
　　“小兔崽子，再看一眼，姑奶奶把你眼睛挖出来！”女子狠狠瞪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少年，指着他的鼻子愤懑道；“苏锦麟，你够能耐的啊你，我家小齐把这本不逊色于无垢仙兵的圣贤书赠给你，你倒好，整整压箱底压了三年，害得姑奶奶我也在书里待了三年，三年！”
　　女子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截由桃木制成的绘满了杏花的戒尺，重重拍打小案，歇斯底里道；“女人有几个姣好的三年？！”
　　苏锦麟思绪万千，他想着如此一位绝色女子，年纪约莫二十五六，花信之年，而且从言谈举止来说，这位他可以唤声神仙姐姐的女子，个性十足，脾气是差了些，但与齐先生很是登对。
　　何况神仙姐姐一口一个，“我家小齐。”
　　苏锦麟顿时记起了清秀儒士离去前所说的那位姑娘，虽然只有姓氏，但也无妨，讲得就是个礼。
　　他挤出一个十分蹩脚的笑脸，故作镇定的唤道女子；“姜姑娘？”
　　女子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如火焚烧，她气呼呼的走到少年身前，她比仍在长身子的少年还要高半个头。
　　她一把拧过少年的耳朵，气极反笑道；“好啊，齐仲春连那小妖精都和你说了？嗯，再过些年是不是要请姑奶奶喝他俩的结亲酒啊！气死老娘了！”
　　女子手下力道着实不轻，苏锦麟疼的龇牙咧嘴，大呼求饶。
　　“神仙姐姐，我错了！”
　　“花言巧语，说，你到底祸祸了几个姑娘！”
　　苏锦麟思虑毫秒，朗声道；“一个都没有！”
　　“犹豫？狡辩！我家小齐怎么有你这么个油嘴滑舌的弟子！子不教父之过，行不正师之惰，看来本先生要好好教教你！”
　　说罢，女子举起桃木戒尺对着少年的掌心重重一拍。
　　苏锦麟缩回略微红肿的手掌，一脸生无可恋，凄凄切切道；“齐先生，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片刻之后。
　　女子哑然失笑，轻轻抚摸着少年的头发，柔声细语道；“好了好了，不逗你玩了。”
　　女子收起戒尺，又从长袖中掸出一把折扇，她本就穿着夫子男子的装束，眉眼自有一股英气，如此看来英姿飒爽，别有风韵。
　　“我叫颜如玉，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颜如玉。我是小齐的说书灵，不属九天十地，简单来说，我是书中孕育而出的神灵。”颜如玉张开折扇，伸出白皙修长的拇指和食指，两指之间留有一丝空隙，她打趣道；“我的学问只比老先生和小齐差这么一点点。”
　　颜如玉似乎又想到什么，她双颊桃红，补充道；“是小齐贴身的说书灵。”
　　苏锦麟恍然大悟。
　　曾有清秀儒士与他同乘白鼍甲山顶，座谈论道。
　　儒士温和而细致道，天下除却被俗世王朝和道教真君敕封的山神、水神、风神，雨师之属的神祗外，还有一种超然的存在，那就是神灵。
　　俗语万物皆有灵绝不是空穴来风。
　　清秀儒士挑选了几件死物生神灵的逸闻，娓娓道来。
　　譬如花草树木一类的天生地养之物，在机缘巧合下渐生灵智，然后脚踏实地的修行百年千年就能化作人身，世人唤作花仙子，这花仙子就是神灵。
　　总而言之，神灵乃天地灵物，俱是有妙法神通。
　　传闻不知几万万载以前，妖族的某座的高山之巅，屹立着一块金色琥珀，琥珀长年累月的汲取日月精华，渐生玄妙，琥珀之中的璀璨流萤竟然缓缓凝聚成一只抱膝沉睡的小猴子。
　　那只骨骼筋脉宛如金枝玉叶的小猴子就是天地间孕育出的第一个上古神灵，超凡脱俗，凌驾三界六道之外。
　　神灵诞生，天赋异禀又各有所长。
　　清秀儒士用四个字盖棺定论美猴神灵。
　　应运而生。
　　现今四圣道法通天，却仅仅承得下“圣人”这两个本命字。
　　而那位上古的妖王神灵，曾独身一人踏凌霄，碎南天，破开九重天禁制，飞升三十三重天。
　　妖王的本命字有四个。
　　“齐天”和“大圣”。
　　齐天大圣！
　　更甚之，儒士笑言，大圣每万年会分出一缕神魂回到九重天，回到战国天下。
　　殊不知究竟是哪只小妖能有如此鸿运当头，做一回转世大圣。
　　……
　　苏锦麟捋清思绪，想必颜如玉就是先前儒士虚影所说的说书灵。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是一位女子。
　　“神仙姐姐，你就是齐先生说的那个道法通神，学识渊博的说神灵？”
　　颜如玉柳眉弯弯，略微思量，轻轻点头，稍作纠正道；“我学问很高不假，但道法嘛，比小齐差了一大截……其实啊，我们这代神灵已经大不如前了。”
　　“那些无所不能的神灵，早就在上古时代和八千年前的……”
　　颜如玉说道此处，自觉失言，话锋一转，“总而言之，我们这些神灵在四圣制订的规矩之下，修为再高也高不过十三境。”
　　苏锦麟懵懵懂懂，“那应该也很厉害。”
　　颜如玉笑魇如花。
　　随后她将青色古籍捧在怀里，道；“我诞生于小齐字里行间的神意，我拥有灵智已经不知道几个千年，可就是缺少一丝丝化神灵的契机。直到偶遇小齐之后，他将我送入《春秋泽被》，汲取天下真正文字的神意，短短百年，我就晋升神灵，化人身。”
　　她摸了摸发髻上插着一根玉簪子，随后瞥了一眼少年发冠，嫣然道；“这是小齐赠我的见面礼，比你那根木簪子品秩要高出不少。”
　　苏锦麟摘下木簪子，挑了挑眉，轻声道；“神仙姐姐，可我听齐先生说，这是他的先生赠他的见面礼，想来意义非凡，这和品秩高低没有关系。”
　　颜如玉抿了抿嘴，然后掐着苏锦麟的脸蛋，语重心长道；“小锦麟，你这样子说实话，没有女孩会喜欢你的。”
　　“……”
　　“神仙姐姐，你多少岁了？”苏锦麟又问道。
　　颜如玉顿时俏脸一黑，又变出那柄桃木质，绘满杏花的戒尺，冷声道；“女子的年龄岂能随意问答？还有，叫什么神仙姐姐，轻浮！”
　　“你听好了，既然小齐把你托付给我，千叮咛万嘱咐，那从今以后你怎么称呼小齐，就要怎么称呼我，我可是学问高的不能再高的大夫子大先生。”
　　苏锦麟望着戒尺，咽了口唾沫，然后对着颜如玉俯身作揖，朗声道；“弟子苏锦麟，见过颜先生。”
　　颜如玉大袖一别，负手而立，坦然受之。
　　之后半柱香时辰，颜如玉又念叨了一些事情，她说齐仲春三年前把《春秋泽被》交给他的那一刻起。
　　在肉眼不可见的天地之间，已经有一些老不死的开始布盘下棋。
　　坐镇天下的四圣，分别是文圣、武神、道君，佛祖。
　　四圣之间相辅相成又相互掣肘，他们各自立派称祖，授道传教，然后任由弟子们下山，在三座天下之中开枝散叶。
　　其中，山上天下归属道君管辖，仙庭版图辽阔，福运优渥，是三座天下之中最肥美的地界。
　　说到此处，颜如玉还酸酸说道；“唉，谁让道门掌教的老祖发掘了‘炁’，现如今道无敌，也是理所应当。”
　　战国天下归属武神管辖，八荒地域齐天，且有无数座上古修罗场，是真真切切的富贵险中求之地，据说修罗场之中随随便便的一件法宝，都是“焚玉”甚至是“炽金”品秩。
　　加上妖魔崇武，以力为尊，不夸张的说，整座战国天下都是武神一脉的香火。
　　春秋天下归属文圣管辖，这座山上仙人斗法，山下王朝林立的天下与众不同。
　　因为人生来并不能驾驭炁，就是肉体凡胎，所以文圣为了苍生太平，以不合常理的手段，强硬的与三座天下的炁修士订立了一条不可逾越雷池半步的规矩。
　　炁修士及任何前精鬼魅之属不可扰乱俗世，否则天降神罚。
　　天下之中，春秋鼎盛。
　　佛祖则是特立独行的坐镇天外天，西天之境。
　　道修今生，佛修来世，来世在西天。
　　佛祖是四圣之中最神秘的存在，神龙见首不见尾。
　　故现今道君道法最高，武神一脉香火昌盛最无敌，儒家文圣子民万代，学问最高，佛祖修身西天净土，最最自在。
　　颜如玉还说，那幅神画《沉水云烟镇百妖》，其实是一座以剑气辟成的，天下独一的大洞天。
　　四圣共计开拓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而神画则是跳出规矩之外，是不合情理的第三十七洞天。
　　是八千年前，那位剑术通神的剑祖，以画中剑辟斩虚空衍生而成。
　　大有玄妙。
　　颜如玉有条不紊的说着，苏锦麟趴在桌案上静静听着，两人像是姐弟一般，悠然自得。
　　若硬要说两人为何毫不生分的话，那大概就是，他们都是某位读书人为数不多的，在乎的人。
　　一番谈天说地之后，颜如玉猛的一拍戒尺，惊呼道；“姑奶奶差点儿把正事忘了，小锦麟咱们走，去观瀑阁。”
　　对于颜如玉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言谈举止，苏锦麟已经见怪不怪了，其实颜如玉咋咋呼呼的模样，有些俏皮，很好看。
　　苏锦麟忍俊不禁。
　　“颜先生，今夜太晚了吧，宋夫子早就歇息了。不如咱明天天亮再去？”
　　颜如玉皮笑肉不笑，“本姑奶奶也是这么想的。”
　　“……”
　　转眼间，颜如玉眼波流转，收起了戒尺，摘下发髻，仍青丝如瀑垂肩，她略带玩味的问道；“小锦麟，本先生今晚下榻何处呀？哎呀，你看你生得唇红齿白的水灵模样，很是讨喜，要不，我睡你心里去？”
　　苏锦麟到底是苏锦麟，吵嘴架从不弱人下风，他冲颜如玉摇了摇头，语重心长，愁云惨雾的说道；“神仙姐姐，你若是住到我心里，那什么姜姑娘恐就有机可乘，拿下齐先生咯。”
　　颜如玉如遭雷击。
　　苏锦麟笑得合不拢嘴。
　　夜已深，颜如玉许是太久没有化人身，略显疲态，她伸出如玉葱般的手指在苏锦麟心间轻轻一点，说道；“我是真的住你心里去，不是开玩笑的。”
　　随后，颜如玉从脚底开始渐渐的化作七彩流萤，凝聚指尖，尽数穿透进苏锦麟的身体，落入一处穴窍而居。
　　她的声音直接在苏锦麟脑海里响起，“我暂时住在你的气海穴里，小是小了点，但是蛮暖和的。你呀，要好好修行，等你跻身第四境观湖境，我再换套大别院，住进心湖小洞天里去。”
　　苏锦麟知道神灵可自由变换形态，或等人高或寸许长，也可如颜如玉这般，千姿百态，化作流萤。
　　他点了点头，“嗯。”
　　少年心中泛起阵阵暖意。
　　与此同时，少年离开浩然书院前，在清秀儒士桌案上，用一纸熟宣和一支羊毫玉笋书写的“春秋山河，泽被苍生”八个篆字，悄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