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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孤独之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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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发现桃花渡美则美矣,却有一个不足,就是太寂静、太少烟火气了。在这里住久了,未免会产生孤独之感。
  颜华的这座草堂,除了两个侍女,就只有她一个人。那两个侍女一个穿着粉红色衣裙,一个雪白衣裙,颜华分别给她们取名桃红和李白,我猜想应该是她门外的那两棵桃树、李树幻化而成。这样说来,这个岛上其实只有颜华一个人。我能从颜华的眉宇间看到她的孤独之感。
  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个叫特伦多的老教授给我们授课,他老人家就认为孤独是一种主观情绪,对人的身心健康都有严重伤害。孤独甚至对人的思想也会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孤独的思想,常常是极端的思想,思想上的孤独,可能比精神上的孤独更有危害。
  所以,西谚有云:只有神和动物,才能忍受孤独。
  我把这层感觉跟颜华说了,我认为,孤独对人的思想有两种危害,第一种让人变得平庸,第二种让人变得极端。
  颜华却认为,精神世界特别丰富,天资特别高的人,往往不喜欢跟人交往,古时候的一些隐士会躲进山林,梅妻鹤子,过清修的生活,但他们虽然离群索居,却并不一定就会孤独。
  她说:“我就没有感到孤独,虽然我一个人独居。”
  我笑道:“因为你已经封神,不可与凡人同日而语。对于凡人来说,独居是对其注意力的考验,在跟人相处的时候,随时都会有人和事吸引你的注意力,你几乎感受不到注意力还要主动管理。当你独处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不适应,觉得无聊,会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有些官员在位的时候日理万机,身体和精神都很健康,一旦退休,无事可做,很多人的身心很快就垮了。这就是杰克森米哈赖说的‘不能忍受孤单。’其实就是这类人始终需要外界的刺激,他没有办法跟自己相处。”
  颜华说:“你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呢。”
  我说:“对凡人来说,解决孤独最高级的办法就是读书和学习,或者是发展一项有意义的爱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但这仍然只是靠外来信息的刺激让自己转移注意力,仍然不是真正的自己跟自己相处。”
  “你刚才说孤独会使人走向极端,有什么根据吗?”颜华问道。
  我说:“安娜阿伦特的著作《极权主义的起源》认为,如果你面临道德困境或者其他的矛盾选择,你头脑中会出现两个声音,他们会互相争论,这样你就能从多个角度去考虑问题,这样的独处,有利于你更客观地分析事情。
  但是孤独的人,头脑里只有一个声音,他丧失了自己和自己对话的能力,他看问题就只能看一面,不能从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当然就容易走向极端。如果这个时候正好有什么极端的意识形态在这个人面前出现,他就会感到自己找到了组织,他就会把自己全盘奉献给这个极端意识形态,从而丧失自我。”
  颜华想了想,说:“这个说法有道理。希腊神话里的那些众神,法力无边,但个个都爱走极端。《旧约》里的耶和华,也是个极端主义者。不允许任何质疑,只准信他一个神,否则就要降下灾祸,动不动就毁灭人类。”
  “不光是宗教原教旨主义者,现在的恐怖组织也一样,都特别强调要极端。圣战分子的宣传材料里都特别强调自己的理念没有灰色地带。不允许有任何质疑。接受不绝对,就是绝对不接受。
  听不得不同的声音,不能自己跟自己对话,慢慢地你的头脑里就只有一个声音,一个理念,那就会走向极端。人是这样,神也是这样。”我补充说。
  颜华的脸色显出一丝忧凄之色,“你是不是担心我也会孤独?”
  我走出草堂,站在庭院中,看着门外没有人烟的荒岛说道:“是啊。你一个人在这荒岛上生活,跟一群水族精怪、花魅树妖为伴,长此下去,走向孤独是难免的啊。月宫的嫦娥不也后悔吃了不死之药,乃至于独守广寒宫,碧海青天夜夜心么?”
  颜华却笑了起来:“那是尘世的穷酸文人意淫而已,他们怎么知道月宫仙子后悔飞升?”
  我转过头来,认真跟她辩论:“你这就是听不得不同意见的标识。菲茨杰拉德有句名言:‘检验一流智力的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再头脑中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思想,还维持正常的行事能力。’”
  这句话让颜华震了一下,一时无语。
  神往往是孤独的,而思想上的孤独让神听不到不同的声音,就会觉得自己特别伟大,就丧失了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的能力。所以,神跟凡间的独裁者一样,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权力会把人变傻,绝对的权力更能绝对把一个本来很聪明的人变成疯子。比如希特勒、萨达姆、慈禧太后,古今中外的独裁者往往智力超群,却总干出荒谬绝伦的蠢事,荼毒众生,遗祸天下。
  这话不能告诉颜华,因为作为忘川之神,她很难接受我的这个观点。毕竟,神也是人塑造的,没有人,神也就不存在。
  二
  我们站到了木桥之上,颜华说:“你这话虽然不中听,但心意不坏,我还是要领受。为了表示谢意,我带你去看看你父亲的葬礼。”
  我这才想起来,我来到此岸已经很久了,不是说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吗?父亲的葬礼怎么还没有举行?
  颜华看出了我的疑虑,她玉手一招,飘过两朵白云,像烟雾一样淹没了我们的双足,载着我俩慢慢升空,飘过忘川河,来到了西岸。
  我从空中看见了家乡熟悉的街景,看见了我家庭院,一大群穿着白色孝服的人正在治丧。
  哀乐声声,白幡飘飘,天空下着淅淅细雨,父亲的大红棺材被三十六个壮汉抬着,一路西行。棺材后面,跟着顶着瓦盆的大哥,他由两个乡民扶着,行到半里路光景,一声唢呐声起,棺材停下,大哥将头上顶的瓦盆摔碎,所有的孝子们都跪地痛哭。
  我在送葬的队伍里看到了自己,我的身体显然很虚弱,所以也有两个人扶着。我很讶异,问颜华:“我不是跟着父亲来到这里了吗?怎么也在阳间送葬?”
  颜华道:“你有三魂七魄,跟着父亲来的只是一魂。所以你在阳间可以存在,只是有些木呆而已,也就是常说的失魂落魄样。等你回去就回完全正常。”
  “那么,只有死去的人才会三魂七魄都来到这里?”
  “也不是。死去的人也只有一个魂来这里,其他的两个魂一个留在坟墓中,另一个转世投胎或者被押于地狱不得超生。没有后人供奉的魂会四处游荡,变成孤魂野鬼。”颜华解释过后,很感慨地说,“你父亲功德无量,子女孝感天地,连天公都忍不住垂泪,你看看这送葬的队伍,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一直排到了坟前。”
  从云头看下去,铅云低垂,冷雨霏霏,村民擎着白幡,撒着纸钱,素车白马,在哀乐声中踟躇而行,队伍绵延三五里路。
  颜华拨开一片雨云,让我父亲的坟圹上方出现一片晴空,方便棺木下葬。
  乡民们用几匹白练吊着棺木,缓缓放入圹中,大哥带着众兄弟向棺木上撒了几把土。我突然挣脱了搀扶的人,猛地扑向棺木,却在圹前被大姐拦腰抱住。大姐哭着说:“四弟,四弟,你让父亲安心走吧,不要闹了,爹走了,咱们还有娘要供养,还有娘啊。”
  乡民们开始封圹。焚烧各种冥器。一个治丧的人手里拿着一章黄纸,高声读我写的祭辞:
  汉宫秋奔丧
  踯躅香江,惊家严不待,泪下千行。
  我为人子,未许冬温夏清,啜菽饮水;
  曾奢望、关山夺路。
  送榻前,亲睹慈颜,逐客不恨洛阳。
  几番中土北望,凭蕉风椰雨,沐栉华棠。
  早知汉恩清浅,胡恩浩荡。
  乌鹊三匝,争识得,家国旧时模样。
  哀十载,难为乔梓,坟前哭断肝肠。
  治丧人读毕,将稿纸抛入火中。在火苗腾得升起,颜华手一招,但见那页黄纸从火苗中升起,飘飘荡荡升上天际,众人纷纷抬头看时,颜华扯过一团白云,遮住我们俩,诗稿已经到了她的手中。
  颜华看了诗稿,眼里渐渐含泪,说:“你如此伤痛,郁结在心,当会种下病根,阳寿大减。”
  我挥泪叹道:“就算减我十年阳寿,能换父亲生前跟我见一面,也心甘了。”
  “你这词里还有不少怨恨,这对你的身体也不好。悲愤和怨恨这两种情绪最能伤害身心,需要流动和宣泄。我们这里的乡俗,亲人去世都要大哭三天,哭丧看上去不雅,其实对于宣泄悲痛是有益的,腹中郁结之气散去,心里才会畅快。我看你都没怎么哭。你这样憋着可不好。”
  颜华合拢云朵,带我踏云飞升,再回忘川之东。
  我连连回头,喃喃自语:“我得回去,我娘还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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