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下 新

　　白子寒一群人赶到方岱的时候已是遍地尸骸，残留的魔气环绕整个方岱上空，所过之处草木尽枯。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白子寒眼中的青芒终于散去，立在一地尸山血海里，出神地凝望着眼前满地的残垣断肢……
　　离开之前还是一片太平的地方，今日已化作了修罗炼狱！
　　这样的人间炼狱，竟是、竟是他造成的？！
　　身旁啟抬头，透过密云层，有双巨大的眼睛，默默凝视人世浮沉辗转，情仇恩怨。他目光一沉，飞速向着高处冲去。白袍在气流冲撞中哗哗飞舞，上古剑闪着寒光，周围漂浮着的魔气远远避开。
　　待到靠近，方看到仙界之人早已聚集在那，众人将黑龙引到了方岱原先屠龙的卜天台残骸，七根有裂痕的白玉石柱高耸入云，正中是一个奇怪的阵法图形，玄天和兀渊站在阵中双手交叉叠空在胸前，深邃平静的眼睛盯着前方的黑龙，任凭周围人慌张，他们犹如石像般站着纹丝不动，源源不断的仙气从双掌叠空处流入包裹着黑龙的结界，已经坚持了一个时辰。
　　这样僵持下去显然不是办法，依旧是夙烟远远察觉到白子寒，背过紧张的众人，径直飞到白子寒面前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
　　白子寒低垂着头，丝丝银发半遮容颜。
　　夙烟气道：“你看到了？这些都是你犯下的罪孽！”她随后瞪眼身旁的啟，啟眼神躲闪。夙烟指着脚下尸骸，含泪道：“亏得我察觉早，上尊才派七百死军，在黑龙醒来前一路结印，将黑龙引到卜天台……可是，他们都死了！就因为你要救一个女子！”
　　她失望至极：“白子寒，你难道真的没有想过后果？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龙气离开你身子的后果！”
　　白子寒再没有酷烈汹涌的杀意，支撑着他碎裂魂魄的躯体，手中玉剑倏然变得沉重起来，几乎便要坠断他的手臂。
　　“这个时侯再后悔，会不会晚了些？”夙烟逼问。
　　“后悔？他们的生死与我何干？”阴邪的语声似是从他心口直接响起，好似同那漫山遍地的血色相呼应，他银发覆盖的眉心里有红色的光芒窜射出来，耀红了他的脸庞。
　　“你这妖戾……妖戾！”
　　夙烟惊恐地嘶叫起来，奋力将气息凝起打上白子寒，却被白子寒只手挡住。他虽魂魄碎裂，术法远在夙烟之上。白子寒猛地抓上夙烟沾染鲜红粘稠又腥滑的手臂，她细瘦的双臂在剧烈地颤抖，竟在瞬间被白子寒拧断，扔到了极远处动弹不得。
　　澪生！
　　啟在心底一阵呼唤，却没有喊出声。没有了完整的魂魄压制，白子寒身上的魔气失控了……啟想着不能再节骨眼上出差错，便严肃道：“先屠龙！”
　　结界外壁流动着金色的光芒，上尊的仙气形成的结界浓重厚实，黑龙在白气之下不停地挣扎攻打结界，隐约能听到盛怒的吼声从结界内传出来……
　　黑龙在结界内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结界外的人听不清，可是和结界相连的仙气却成了连线，两位上尊的耳朵受不住黑龙如此大吼声的震鸣，耳内慢慢流出血来。
　　玄天和兀渊眉头锁动。
　　卫攫惊呼：“上尊！攻击黑龙头部！”
　　“让我来！”
　　啟一声咆哮，空中的云被扭曲成漩涡，不停盘旋着撕扯着气流，气流渐渐凝聚到手中的上古剑，和手中翻转着的仙气融为一体，白色的剑柄印着祥云图案，金色的剑身耀眼夺目。
　　长袍在风中疯狂飘动，发带被风刮走，千万墨发倾撒。
　　空旷肃杀，剑气直接突破结界刺入黑龙头顶，犹如白色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尾巴上面缀着无数金色的光芒，似躺在银河中的繁星。
　　……
　　黑色撕扯开来，消失在光亮中。
　　成功了？千年前，方岱之人就是靠着黑龙头部最后一击将它屠杀。
　　众人心中也就须臾猜测，黑龙的咆哮声又将光亮撕扯开，疼痛难忍的它立马停止挣扎，可下一刻剑气从它的头顶反窜而出，依然如利箭一般穿透过结界，打在啟身上，啟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废墟上。
　　上古剑也拿黑龙没有办法！
　　卫攫赶忙跑去啟身旁给他灌仙气，保住了啟一条命。忽而回望，竟看到白子寒不紧不慢地在靠近结界。
　　那个高大的男人，青色衣衫，有着苍白而线条凌厉的下颌。那些几乎便要笼罩四野的血红光芒映红了他紧抿的薄唇，半张脸被纷飞的银发掩去，唯有那一双湛黑犹若无底深渊的瞳眸，噙着刻骨的恶毒一瞬不瞬地凝视眼前的黑龙。
　　哀戚。
　　愤怒。
　　怨怼。
　　悲伤。
　　“够了！”
　　低清的厉咤从卫攫的口中喝出，他那张向来毫无感情的面容上第一次漾出了狠戾的神色——
　　“白子寒！你根本不配当上六界共主，我定不会叫你再猖狂下去！”卫攫害怕白子寒做出更惊人之举。
　　“哦——？”
　　拖长的语调里有着轻蔑的意味，白子寒面上展露出藐视的神情：“所以你也要阻止我接近黑龙？”
　　一语未毕，白子寒的袍袖便如同被烈风鼓荡缩卷成一支坚硬的冰雪箭矢，直直地刺向卫攫的心口！
　　却在刺入的一瞬间化作无数碎块。
　　极远处的夙烟半躺在地上，一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依旧抬在半空，虚弱道：“卫攫，他疯了，让他走……”
　　可卫攫显然没有听夙烟的话，欲再施法阻止白子寒的时候，光壁之前，墨色如柱出现，林逸屈身前倾，右脚在地上画出柔和的弧形，左脚跟上踏起消失在空中。
　　众仙抬头，林逸已出现在结界上空，脚下是巨大的黑色阵法，如网张开。
　　墨汁般的线飞快地包裹住结界，每根黑线上写满流光溢彩的符咒，网开始渐渐缩小，最终变为一根黑线消失。
　　玄天和兀渊的仙气猛然倒流回掌中，他们往后退了半步稳住，看着眼前自己的结界被林逸的结界轻而易举取代，瞬间恍然大悟。
　　玄天震惊惊骇：“林逸！背叛师门千年，你居然还活着！“
　　曾经的方岱几乎灭门，活下来的弟子所剩无几，如今仙界的两位上尊玄天和兀渊，都是曾经方岱的弟子，而林逸，便是他们的大师兄。
　　林逸半浮在新结界上头，似笑非笑道：“对，就是我，我又回来了~怎么，就你们能活千年啊？咒我死啊？”
　　兀渊疑惑道：“不可能，六界轮回之中早已没你这个人。”
　　“嘿嘿嘿。”林逸索性一趟，全然不顾下方结界中愈发张狂的黑龙，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更像是个痴癫老人，甚至得意道：“就凭你们还想找到你们的师兄？怎么说我的术法都在你们两之上。”
　　“你此番回来作甚？”兀渊问道。
　　玄天上前一步：“管他来作甚，千年前，若不是他私自摘取鸢绒，黑龙会醒来？方岱会惨遭灭门？今日他便是来了，我们就该为师门杀了这个叛徒！”
　　伴随着冷冽语声，玄天手中一柄青锋嗡嗡地震动起来，那薄如秋水的霜刃映出云渊萧索淡然的表情，他黯青的广袖鼓荡飘飞起来，宛如仙神的浩然之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浓烈的杀伐之气！
　　兀渊面上神色骤变：“玄天！住手！”
　　语声一落，缓缓走来的白子寒终于进入众人视线，他遥遥地望着广场上的诸人，那样空濛淡然的神情，仿佛不仅对眼前的乱象丝毫不动容，更好似未曾将这世间所有的一切看入眼中。
　　“澪生……你还有脸来此。”兀渊低声责备。
　　白子寒右腿上的伤愈发重了，他前世被刺穿的右腿就那样狼狈地拖曳着，断骨戳破了肌肤，那些汩汩而出的血水，却在极短的时间里结成了淡红色的冰晶，黏贴着淡青色衣衫，在天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路。
　　“你们都在等我。”他低低地说着，声音有如嗫嚅。
　　玄天警惕：“不许胡来！”
　　一波一波的剧痛袭来，白子寒不知是腿上的伤势，还是更多前世旧伤在归来，无论如何，这一副身体只怕已经是千疮百孔，断腿无法行走，他便以仙气使力，慢慢地在地上挪蹭着。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冷冷地看着——包括结界之上的林逸。
　　他清俊的眉眼透露出的情感，却似乎比旁人更加冰冷。
　　“石生！你小子来这么慢，原来是腿断了。”林逸对于白子寒的到来感到安心。
　　白子寒应声缓缓抬头，他们二人的目光在某一瞬间交错，几乎所有人都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瞬间便惶惶不安起来……
　　天地在此刻玄光再现，众人闭眼的刹那，白子寒和林逸已入到结界内。玄天见此情形惊呼，结界是林逸布下，谁都没法走进去，他们两个人在里头究竟要和黑龙做什么？他惊呼：“千年前是林逸弄醒黑龙，如今又和魔道在一起！快！快打破结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兀渊听到玄天惊呼分析了下，一共两种可能，一种是二人进去帮助黑龙，毕竟他们都憎恨六界，做出毁天灭地之事也不是不可能。而另一种便是二人进去屠龙，若是成功了还好，但绝对是没法成功的，一旦失败，黑龙吞了他们二人仙气，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思索至此，兀渊也下令道：“众人围住结界，赶紧将结界打破！”
　　得不到外头人的理解，白子寒和林逸进入结界后，互相快速地眼神交流，那样有如停滞了时间凝住了世间万物的沉默对望里，二人都明白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林逸在跃起身子之前，在白子寒身旁轻轻一句：“千年前，我偷取鸢绒根本不至于让黑龙惊醒，分明是你假借重新种植鸢绒名义进入龙窟，趁机去取黑龙身上龙气，才激怒了黑龙。”
　　这个黑锅林逸背了千年，直到他遇到转世投胎的白子寒，才想明白了一切。
　　可是林逸又该怪谁呢？运命作弄，既然这件事是由他们二人起，就该由他们二人担着。
　　白子寒冷冷地垂下眼来，那一双空茫的黑眸里宛如大雾弥漫，竟毫无焦点。修长的指掌抬起，有剧烈而犀利的剑气猛然从指尖迸发出来——
　　“黑龙千年前的致命伤不在头部，而是千年前我刺入的龙心！”
　　若不是他那一剑，方岱最后又怎么可能成功屠龙。既然如此，此番他只要再刺入龙心，便有胜利的可能。
　　林逸得到白子寒的指示，踏着结界壁轻微借力，转瞬到了黑龙背上。
　　他手腕微微翻转，使出方岱秘术，用尽全力向黑龙背部刺去。他术法远在白子寒之上，而且刺的还是心口旧伤的后方，竟也只伤到黑龙皮肉。些许鲜红的龙血慢慢流出，顿时整个结界里散发出一股十分强烈的血腥气。
　　白子寒一阵气血翻滚，头晕眼花起来，重重的摔到天台上。仿佛体内的旧伤，都在一瞬间回了来。
　　前世的他被黑龙伤得太重，即便转世投胎，这些伤也从未痊愈过。
　　而黑龙身体吃痛，鲜血流出的同时，吸收的仙气也开始外泻，不由得发出震怒的吼声，横尾大力一甩，把白子寒和林逸撞飞老远开外。重重的撞到结界壁上，又重重的摔了下来。
　　整个结界都在黑龙的雷霆之怒之下开始颤抖，只是依然没有半点像要裂开的迹象。黑龙身上的龙气将将回来，又遭此袭击被困结界内，它转过头来凶狠的看着伤害自己的罪魁祸首，准备报仇血恨。
　　白子寒提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他给自己运了气来强撑着身子，作用却也只是微乎其微。
　　“结界还能撑多久？”白子寒眼盯着黑龙一点点靠近，那模样就像是黑龙打算一击毙了他们，不紧不慢。
　　林逸亦给自己运了气，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了眼依旧在外头试图打破结界的众人，不由得唾骂了一句：“他娘的，他们再这么削弱我的结界，也就剩一炷香时间。”
　　“足够了。”白子寒说此话时胸有成竹：“麻烦你再用方才的招数攻打龙心。”
　　林逸略显疑惑看了白子寒一眼。
　　白子寒道：“对，招数一定会反弹，甚至你的仙气都会被黑龙吸走。可我会在黑龙防备心口的瞬间去刺瞎它的眼，机会只有一次。”
　　“但那之后我的术法都会被黑龙吸走，你小子一个人能行吗？”林逸虽然怀疑，情形却由不得他犹豫，他已经开始运起方岱秘术。
　　白子寒坚定道：“没有能不能，必须成功。”
　　然而外面的人听不到他们的交谈，兀渊见林逸再次发动方岱秘术去送自己的仙气，显然是急了，大声呼喊着：“住手！快住手！”
　　时间在此刻变得非常慢。
　　黑龙腾空而起，狰狞着面目飞速地向他们冲了过来，白子寒使着术法带着林逸快速移动着，避开巨大龙爪龙齿龙尾的袭击，不停与其周旋着，只是仍是始终近不了黑龙身。而自己的气力，也快用尽了……
　　终于一阵绝世的冰凉从他的百汇慢慢炸开，他身伐一个错误，被逼至角落，巨大的龙头向他们张着血盆大口而来。
　　林逸再次动用秘术直击黑龙心口，黑龙早就发现林逸的计划，抬抓挡住他的袭击，长剑竟然从中间断成两截。而林逸的虎口也是被震得鲜血淋漓，不停颤抖。
　　就是这个时候！
　　白子寒一跃而上，眼角在此时竟拐到被玄天带来的檀九和左巫，他们二人被施了禁锢术，玄天不停咆哮着什么，然而白子寒一句也听不到。
　　没有时间思考，白子寒狠将手中剑分作两截，刺入黑龙巨目！
　　腥臭鲜血在此刻炸开，黑龙的眼瞎了，疼得仰天怒吼，白子寒连忙用内力封住自己的双耳，以免耳膜破碎。却也被黑龙龙角一顶，甩出去在平台滑了老远，吐出口血来，再也动弹不得。
　　膝盖以下部位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而手也渐渐开始失去知觉了。看来，这回，真是凶多吉少了。白子寒苦笑一下，希望结界外的人尽快发现他们的用意，别再打破结界，容他一人对抗黑龙……
　　“诸位快收手！”兀渊第一个发现异常，赶忙下令。
　　玄天眼看威胁白子寒不成，对兀渊怒道：“不得停！若是再让黑龙吸了白子寒的仙气，六界连手都敌不过黑龙！”
　　兀渊腾起云，站到众人面前，镇定解释道：“若是现在打破结界，黑龙定会选择逃跑。就让黑龙困在结界里，我相信澪生会有办法屠龙。诸位也看到了，黑龙双眼已瞎，澪生还有一线希望！”
　　这……
　　众人先是怀疑，卫攫在此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兀渊：“上尊说的对，黑龙的双眼恢复至少需要一炷香时间，我们定要在这段时间内护住结界，如此才有屠龙的可能。”
　　玄天依旧怒道：“让澪生一个人屠龙？我不信！你们不许给我停手！”
　　然而情形摆在眼前，众人左右看了看，再次抬起手的时候，确都是换作运气来加固结界。
　　左巫眼看着叫不醒檀九，转眼看着结界内愈发没有人模样，愈发狼狈的白子寒，心中澎湃翻滚的悲怆，在眨眼的一个顷刻，化成了蜿蜒的泪水，低声哭泣着：“不可以死，不可以死，你不可以死……”
　　温热的血水混合着肮脏的泥滑过白子寒的衣衫，一滴一滴，落在那片废墟之上，绽出一朵朵凄艳的暗花。
　　殷红凄厉，有若泣血。
　　白子寒使用幻步迅速移动，把黑龙引向离林逸的较远处，只是他伤得太重，面对瞎了双眼胡乱挥舞的黑龙，只有防守和闪躲的份，根本近不了身。最后还是被黑龙一尾打到，狠狠摔到了结界壁上。
　　“石生……”林逸虚弱着，动弹不得。
　　而黑龙还没等到白子寒从结界壁上滑下来，又把白子寒卷了起来。白子寒在半空中剧烈地咳嗽，手上仍然不放开那断成两截的剑。龙尾越缠越紧，似乎是决定要把白子寒就这样勒死。
　　白子寒双臂被禁锢已是半点都不能动，身上被龙鳞刮得遍体鳞伤，有几处连骨肉都露了出来，鲜血流得到处都是。窒息越来越严重，脸色也由白转青，身子无力的耷拉下去。
　　“石生，别忘了龙心……别忘了珞珈……”林逸期盼着。
　　仿佛地府中的一阵梵音，白子寒硬撑着逼自己睁开眼睛。
　　别死！还不能死！决不能就这么死了！
　　白子寒的双手被紧紧的禁锢着根本就抬不起来，他默念心法，把所有的内力和潜能都发挥到极至，然后勉强移动了一下还能移动的右手小臂，把断成一截的剑用尽所有力量扎进了蛟龙的尾端。
　　黑龙一声咆哮松开白子寒，他便趁着这个机会再次一跃而上，将另一截剑刺入了黑龙心口！
　　黑龙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心口的旧伤加上新伤，再加上龙气刚刚回归尚不稳定。疼痛难忍的它拼命挣扎，龙气从心口溢出，穿透结界回到了檀九的身子里。等待气息接着别人的身子调养好，再重新来过。它千年之身，倒也是不在乎多等待几年。
　　……
　　风从九阶瀑布来。
　　冷冷地灌入凉屋，冷得彻骨锥心。
　　一大群仙人站在凉屋外头，白子寒在红梅林设下了巨大的法障，那轮转不休的金色法阵，犹如一面空虚之墙，直立地阻亘在凉屋前。
　　黑龙龙气回到檀九身子的一瞬间，白子寒便带着檀九回到了楼山。他早在几天前就找到了凉屋，如今正好逃到此地躲避。
　　龙气养在檀九的身上，迟早会让黑龙再次醒来，外头那些人便是都想着怎么来处置檀九。
　　檀九似乎做了一个梦，身子都特别沉。她缓缓抬起沉重的眼，却见白子寒浑身上下都是血迹地坐在不远处的凳子上。他将巧回望着她，眼睛里像有凉凉的星星落下来，那张容颜上惶惑的表情，绝望得令人心碎。
　　“澪生！”檀九跌跌撞撞跑到白子寒跟前，方看到他身上的伤远比她想象中严重，换作常人，怕是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他却还是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显得没那么严重。檀九低头看着白子寒满是血痕的手，眼泪突然落下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目光落到窗户外，能看到凉屋外头围满了仙人，个个神态紧张，她便更加害怕了：“外头为何会有那么多人？这里到底是哪里？”
　　“此处是楼山的凉屋。”白子寒身受重伤，依旧清清淡淡的，他朝她笑了笑，语气说是说话，倒不如说是吐气，轻轻道：“檀儿，你过来。”
　　檀九与白子寒面对而坐，她看着他眉心红戾，到底凝了他多少心血和执念，又见证了他多少无法说出口的悲伤。
　　“……檀儿。”
　　那一声呼唤极轻，那样幽然的语调和低柔的声线，那么轻，那么熟悉……竟然在一瞬间让白子寒自己有了流泪的冲动。
　　檀九的语声里竟有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澪生。”
　　“……”
　　他一时没有答她，喉咙仿佛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檀九的唇角绽开淡淡的笑容：“我方才做了一个梦，似乎是梦到了你前世为我屠龙的模样。你为了化解我身上的诅咒去屠龙，最后弄得遍体鳞伤。我哭得好伤心，因为梦中你的模样和现在一模一样。”
　　只不过她睡了一觉的功夫，那个天人一般的澪生，竟狼狈成如此模样。
　　白子寒无声地笑了笑，当那双苍白的指掌摸索到她的脸颊的那一刻，忽然便静止住了。
　　“前世之事，还有谁能说得清楚。”
　　檀九忽然攥住那双有些潮湿的指掌，用滚热的手心去熨烫他的冰冷：“可我梦到了。上古剑被偷那日，其实是妖界盯上了方岱的镇山石。那日林逸和青岑二人及时赶到对抗妖戾，可林逸不慎用方岱秘术将石头弄碎了。我想，大约是那个时候起，镇山石的力量就到了林逸身上。”
　　这一幕，白子寒在幻境里清楚看到过（可翻阅《鸢绒篇》），他定定地凝住了动作，长久地望着那个身前的少女，只是那双幽瞳毫无神采，像两潭沉寂的死水，再也兴不起半分的波澜：“后来林逸疯癫，就将变为石头的我放在方岱仙气最浓厚的地方。因为生怕黑龙再次醒来，便将镇山石的力量留在我身上。”
　　这也正是为何只有白子寒的魂魄能够压制住黑龙，一切的事情有因皆有果，一味地逃避下去，只会让局面愈来愈糟。
　　四周良久地沉寂下去，当满天的星辰几乎都要溺毙在这样的静默中的时候，仿佛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憔悴而狼狈的他，就那样缓缓地俯下身来，将檀九搂入怀中。
　　淡青色的长衣与他的银发齐齐委地，他的手指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慢慢地摩挲着她的脸颊，他忽然叹息一样地在她的耳边低语：“檀儿，上辈子我们都没有好好道过别。”
　　那样的语调太过平淡，却犹如一根坚硬的冰锥一样，狠狠地贯入檀九的心底。
　　隐忍了那么久的眼泪，就那样毫无过程地淌了下来，沾湿他修长的手指。
　　“别再想办法救我了，我本就不该出生在这世上。”
　　白子寒忽然有些慌了手脚，讷讷地想要伸袖揩去檀九的眼泪，然而却被她握住了，引着他的手掌在脸颊上慢慢地抚过。
　　指间的温热湿意越来越多，像是滚热的活泉不肯停息。白子寒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掌紧紧握在胸前，而后他凑唇，轻轻地点过她柔软的唇瓣。
　　这个吻迟迟而来，就像穷尽了檀九一生的等待。
　　它并不温暖，那抹短暂的甘甜之中更似乎还掺杂着无法忽视的苦涩。胸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惹得她的心子绵绵长长地泛起了疼痛的涟漪，那种疼痛越来越剧烈。
　　“檀儿，檀儿……能够再见你一面，实在是太好了……”他在她耳畔低呜地呢喃。
　　“澪生，我们出去吧。”像是决绝，更像是释然。
　　一切都似命运追赶，白子寒再次起身时和檀九紧紧得十指相扣，二人异常艰难地一步一踉跄往屋外走。
　　“澪生，假如你明知道要等的人永远都回不来了，你会随她而去，还是继续等着她？”
　　檀九的这个问题很拙劣，一听便知是在说自己。白子寒看着她，直觉她是难过了，寻思了一会儿，于是问她：“这个问题，你是听谁说的？”他清楚记得，紫潆问过相似的问题，紫潆认为他的选择是会永远等下去。
　　“没有听谁说，只是脑袋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罢了。”檀九的眉头蹙了起来，洁白的面颊上是盈盈的两道泪，哭的样子很让人心疼。她道：“你不可以死，我把龙气还给你，只有你的魂魄能够镇压黑龙。澪生，活下去。”
　　即便没有她，即便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即便痛苦，他也必须活下去。
　　白子寒耷拉在檀九肩上的手青筋突兀，心神在瞬间碎裂成片……喉咙间一片腥甜，他猛地呛咳了下，哇地喷出一口猩红。
　　那样浓重的颜色立时染红了脚下纯白的台阶，同飘落的红梅瓣混在一起……那样的红色，竟比花瓣还红。
　　前世今生啊，都在错误中愈演愈烈！
　　仿佛被心中沉沉的痛悔催促着，那个支撑在檀九身上的半魔半仙倏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五脏六腑在烧灼一样地疼痛着。
　　空气中满是沉静肃穆的味道，沉重的钟声一响一响地鼓荡着，那样闷闷重重的声音，嗡嗡地在耳中回荡着，仿佛都敲在了白子寒和檀九的心上，震得他们几乎便要站立不住。
　　仙司们都到场了，就等着裁决檀九和处理她身上的龙气。
　　蓦然有细凉的白色微雪碎碎地伴着隆隆钟声，从天际纷纷扬扬地翻滚而下，凉屋外的仙人，眼见后方步出玄天和兀渊二人，倏然便俱不再言语，俱齐齐拜倒。
　　长身而立的仙司站在众人面前，不紧不慢道：“私自唤醒黑龙死罪一条，奈看在澪生最终屠龙，又必须镇压黑龙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需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之刑，永远除去仙籍。”他说完，便转向檀九：“至于檀九和啟，明知龙气后果还私自隐瞒，同受三十二道天雷之刑，二人永远不得离开楼山半步。”
　　“免了，把他们二人的雷刑都算我一人身上。”白子寒蓦地一句。
　　檀九震惊抬头，努力地张开双眼，望向身旁的白子寒，又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仙司。
　　白子寒轻轻道：“这大约是我最后一次为檀九做些什么了，还望仙司成全。”
　　葛袍高冠的仙司面容凝肃，一双仿佛浸润了世间苍凉的老眼之中透射出精光，不知喜怒。他原本还担心惩罚啟会让他有失颜面，而檀九就快死了，惩罚也没多大用处。如今白子寒自愿领罚，倒也少了麻烦，便开口：“那便如你所愿。”
　　白子寒躬身：“多谢仙司。”
　　“……”
　　檀九张了张口，然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朔风嘶吼咆哮，那个衣衫破碎的狼狈少女，便在众人低低的惊呼声里，颓然地向着滚滚而来的天雷跪了下去！
　　“不要……澪生……”
　　跪在满地的乱琼碎玉里，檀九深深地俯下首去，额头重重地叩在冰冷的雪地上：“反正我都快死了，天雷让我受着，让我受着啊——！”
　　她话一出口，早已有仙人跃众而出，死死攫住了檀九的臂膀：“随我过来，现在就将你身上的龙气取出！”
　　“放开她。”
　　仿若玉碎的清泠语声在天雷中响起，穿透了这狂舞的红梅风暴，割裂了嘶吼咆哮的雷电，那一道贯穿了她整个岁月的熟悉嗓音，就那样突兀地响了起来。
　　檀九挣扎着转过了身去，眸眼牢牢地锁在那个青衫寡淡的男人脸上。
　　“等天雷之后，再收了她身上的龙气……”白子寒头一回这么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人，隐忍多时的热泪终于滚滚而下，他的脸上忽然浮起了微弱的笑意。
　　轰轰轰……
　　天雷密布，白子寒用自身仙气相抗，仙司一边感慨白子寒的仙气，一边感慨天雷的威力，这才刚刚开始，就已比寻常的雷狠厉千万分。
　　天雷毫无顾忌地劈在白子寒身上，根本不在意他已经收了非常重的伤，原本淡青色的衣衫，渐渐染成了暗红色。檀九甚至不知道，那红色到底是由多少鲜血才能染成那般浓烈，暗沉。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般地步……澪生，这不值得……”
　　檀九的眼泪毫无过程地坠了下来，融在膝下的红梅里。
　　白子寒在地上用胳膊肘爬动，血水浸染衣衫紧紧贴在他身上，方看到他的身体瘦得可怕，僵硬而脆弱，仿佛只要轻轻地一碰，就会碎裂成一地的齑粉。看似玩笑般的话从他血色淡薄的唇角滑出：“让我先救你，等你身上的龙气再次回到我身上，便是你再救我。我死不了，哭什么……”他的脸色已经因为虚弱而呈现出一片暗沉的苍青色，却不知是什么样可怕的意志在支撑着这一副油枯灯尽的身体。
　　白子寒先是领了自己的八十一道天雷，而后事啟的三十二道天雷，最后轮到檀九的三十二道天雷时，天雷却迟迟没有降下，而是在空中缓缓凝聚起来，形成了毁天灭地之势，浓浓的威压自雷电中传来……
　　“不要——！”
　　檀九一声撕心裂肺，跪倒在仙司面前，眼底满是惶恐和绝望：“仙司，我求求你，救救澪生，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
　　“檀九，太迟了，天雷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仙司缓缓摇头，眼底同样是意外和惊疑：“你若是真怕澪生抗不过天雷，现在就可以将龙气取出。”
　　“好！我愿意！你们快动手，再迟就来不及了！”
　　语罢，檀九最后看了一眼白子寒，眼中浮起深浓的苍凉。一种巨大而可怖的空虚攫住了她，像是怕失去什么重要东西一样，蓦然间，从后方而来的一掌将她击晕，那早已因为泪水而变得灰暗不清的视线，陡然化作了一片漆黑。
　　——澪生，永远别再见了。
　　伴着檀九的低喃，毁天灭地的雷电从天际劈来，整个天空一片黑暗。乌云尽染之下，轰然的雷鸣不绝于耳，待那声音陡然停止时，众人只觉得一片静谧，淡淡的光晕打破沉寂的黑暗，有人自天雷之中向着檀九快步跑来。
　　整个红梅林一片死寂，白子寒手心鲜血滴落的声音反而格外清晰起来，他将檀九拥抱在怀中，背对着众人。他的脸完全埋在瀑布般的黑发中，那墨色之中传出来的声音，已是哭腔：“为什么不等我，不是说好天雷之后再将龙气取出的么……”
　　檀九紧紧闭着眼，她笑了，那笑苦涩不堪。不可能了，只求他好好活下去，然后渐渐忘记她。愿那三千纠缠化作沧海滴泪，埋没深海，不要再被谁记起。
　　白子寒的眼中流露出异样的神采，仿佛欢喜，又仿佛绝望：“都结束了，檀九，我知道你累了，好好休息吧……我不会再打扰你休息了。”
　　所以……结束吧。
　　她应该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听到了他的话语，嘴角才会抹上最后的余欢。
　　……。
　　他终其一生想守护的东西，却最终如指间流沙一般滑落无痕。
　　(书，终。2019年1月12日，17: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