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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兰来到单身宿舍，不好意思让大庆把她送上去，自己一人背着大背包走上了楼。和马晓云分别前，张兰拿了一把宿舍的钥匙，她憋着气上了楼，轻轻的拿钥匙开了门。
张兰看到林菁正在睡觉，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铺盖放到了另一个下铺，蹑手蹑脚的收拾了行李，长舒一口气，躺到了自己的铺上。她虽然上过大学，但是也没住过如此破败的集体宿舍，看着上铺的铺板上一只蟑螂在爬，她捂着嘴撕了一块儿手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悄悄地忍着恶心将它捉了起来，扔到地上，用鞋狠狠的压了压。
张兰就这样睁着眼，想着自己要了解的事情，琢磨着怎么和这个叫林菁的女孩儿相处，盘算着该说什么话，提什么问题，时不时拿出纸笔划拉几下……
接近中午的时候，林菁睡醒了，看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醒悟的问候道：“姐，你来了？”
张兰听到女孩的问候，笑道：“你醒了？怎么大上午的这么贪睡啊？”
林菁道：“我早晨出摊儿，准备的东西都要半夜起来弄。马秘书带你来的时候我刚收摊儿回来，累的很，这一睡就没点儿了，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对不起啊。”
张兰用她打好的腹稿说道：“我刚离婚，没地方住，这才托人找到咱们单身宿舍来，是不是影响你了？要是我给你造成了什么不便的话，你就无视我好了。要是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跟你一起，反正我现在也没事干。”
林菁听这个陌生人说话挺体贴，好感顿生，笑着说道：“姐，我要是没记错，你是叫张兰吧。兰姐，我没文化，你多担待。现在就是为了挣口吃喝，瞎过。我看你穿戴不俗，谈吐像个干部，你多担待，多担待啊。”
张兰说道：“都什么年代了，什么干部不干部的，你只要愿意喊我声姐，我就把你当我亲妹子，是我突然到来影响了你的生活，你别跟我闹意见就好。”
林菁有些腼腆的说道：“姐，你看你说的。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下面条去。”
张兰想起身拦住林菁，可是动作却没女孩儿快。追着林菁下了楼才发现，宿舍楼的背面支着两口锅，一口大锅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一口小锅已经点起了火，明显是用来做饭的。两口锅的一侧堆积着一个柴垛。一块儿用麻线缝合起来的苫布覆盖着柴垛，这样的场景在连城县的深山人家很常见，但在城市里，如此原始的起居场景就有些让人瞠目结舌了。
张兰真诚的说道：“林菁是吧，不用麻烦了。你既然喊我声姐，中午就让我请你吃顿饭吧，庆祝一下咱俩相识。”
林菁看出了张兰的惊讶，边解释边关心道：“姐，不用破费了，你们城里人用液化气用习惯了，是看我这样觉得费力吧？没你想的那么复杂，这柴灶我用着顺手呢。”
张兰也不想太多客气，挽了挽裤脚说道：“在哪儿打水啊？”
“水管就在柴垛后面，站在这里，视线正好被挡住了。”林菁说道。
张兰走到柴垛后面，这才看到一排水龙头，一个长长的水泥池子，池子里放着两个水桶，一只桶空着，一只桶里放着碗筷和刷锅用的扫帚。她用空桶打了一桶水，费力从池子里拎了出来，因为力气小没提稳，洒了小半桶到自己的鞋上。张兰摇了摇头，无奈的将剩下的多半桶水拎到了小锅灶边。
林菁蹲在地上生着火，看着这小半桶晃来晃去的水和一旁湿漉漉的皮鞋，抬头不解的说道：“姐，这锅小，不沉的，不用这么麻烦，你快去换换鞋吧。”
张兰知道自己可能是添乱了，尴尬的“唉”了一声，回宿舍换鞋去了。等换好鞋下了楼，林菁已经生了火，葱花、鸡蛋炝了锅，等着锅里的水开了。
张兰看着干活儿麻利的林菁，客气道：“林菁，我还是叫你小菁吧。”
林菁笑道：“不用，就叫大名吧，小菁怎么听着都跟‘青蛇’似的。”
张兰琢磨着问了第一个问题：“单身宿舍的人们都去哪儿了？以前这里不是挺热闹吗？”
林菁一边看着锅，一边说道：“有的回老家了，还有的自己找出路去了呗。厂里停工这么久了，又不发基本工资，住在这儿的都是乡下人，不出去干活儿就饿死了。”
张兰继续问道：“好多厂子的职工都去市政府门口要说法了，你们没去么？”
“去要说法的都是你们城里工人，就是被派出所带走了，也有免费的牢饭吃。我们都是乡下来务工的，在城里没依没靠，谁敢跟着你们闹啊。”林菁说道。
张兰被林菁的回答弄的不知怎么往下说才好，编着瞎话道：“我也不敢的，我男人嫌我了，这才跟我离的婚，我早先也是乡下来的。”
“姐，你老家哪里的？”林菁问道。
张兰编了个外省偏远的地名，糊弄了过去，继续说道：“来时听你说，跟你一个宿舍的还有三个在新阳，她们现在干什么工作呢？”
林菁似乎不想说这个话题，麻利的拆着挂面，准备下锅了。张兰有些疑惑，试探着问道：“你们以前关系处的不好么？”
林菁把挂面下了锅，用筷子搅了搅，盖上锅盖，抿着嘴唇说道：“以前都跟亲姐妹似的，自从纺织厂停了工，她们找了别的生计，我们就不来往了。”
张兰听出了林菁话里有话，但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张兰去水池边洗了两个碗，又拿了一双筷子，转回身时看到林菁正在抹眼泪，关心道：“怎么了？是不是我刚才说错话了？”
林菁说道：“没事的，柴火熏的。”
张兰说道：“我听马秘书说，你早晨摆摊儿卖早点呢，我闲着也没事儿，有什么能帮你干的你就使唤我，别跟我客气啊。”
林菁摇头道：“那怎么行？你现在也没着落，都混到挤单身宿舍了，我怎么能狠心使唤你啊，这么着吧，你会什么手艺么？”
张兰被林菁的话问住了，她除了会用笔，会动嘴，会思考，其他的似乎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尴尬的一笑道：“我婆家也是嫌我什么也不会……”
林菁没好气的说道：“谁天生什么都会了？我看你不是不会，而是懒，不愿意学，不愿意干。家务活儿难么？做饭、洗衣服难么？”
张兰不知道林菁哪儿来的这么大气性，哄着她说道：“我这不是准备跟你学呢嘛，这么着吧，我给你打小工，你管我饭，行么？”
林菁叹了口气说道：“我爷爷说，用自己双手挣钱不丢人，这个道理什么时候懂都不晚。”
张兰笑道：“林菁，其实以你的条件，你可以去尝试找个体面的工作的，不用这么起早贪黑的。”
“以我的条件？我有啥条件啊？小学毕业，除了种地、喂猪、洗衣服、做饭以外什么也不会了。对了，我以前是个挡车工，我那个工种可比现在累多了，挣的还不如我现在多，就是纺织厂从新开工了，我也不回去干挡车工了。”林菁说道。
张兰小声问道：“那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林菁发自心底的乐着，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秘密。
张兰试探着问：“五百？”
林菁摇摇头。
“我说多了还是少了？少了？”
林菁点点头。
“八百？”
林菁又摇摇头。
“一千？”
林菁还是摇头。
“难不成有两千？”
林菁说道：“你就别猜了，你跟着我出两天摊儿不就知道了么？都是你，光顾着说话了，面条都煮过火了。”
两人赶紧盛饭，坐在树荫下边吃边聊着。
张兰追问道：“刚才一说道你同舍的姐妹，你就不愿意多说，是不是你们有什么矛盾，要是有的话，我可以帮你说和，你姐我啥也不会，就是一张嘴还利索。”
林菁瞪着眼道：“那仨人有一个干传销，跟你一样靠嘴皮子混饭吃呢，你跟她确实有的说。”
张兰被林菁的话噎的不轻，腆着脸继续问道：“其余俩人干嘛呢？”
林菁头也没抬的说道：“一个在歌舞厅当舞小姐，一个在澡堂子里给人搓背。”
张兰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给人搓背怎么了？用你的话说，靠双手挣钱又不丢人。”
林菁没好气的说道：“你见过有人在澡堂子里给人搓一年背就能买套十五万的房子么？躺床上让男人搓她还差不多！”
张兰从没有接触过说话这么直的女孩子，看着这个长相俊秀，不施粉黛的山村姑娘，怜惜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们挣她们的黑心钱，咱本本分分做咱的小买卖，就当不认识不就得了。”
“那可不行。你看到厂后街上那个康德洗浴了么？我每天收摊儿，卖不完的豆腐脑和油条都给那儿送去，不用太多，大概够二十几个人吃的就行，送一次一百，有钱我干嘛不挣？”林菁说道。
张兰关心道：“啊？那种地方你也去送?就不怕碰到坏人欺负你？”
林菁说道：“借他们俩胆儿他们也不敢。新华区，尤其是纺织厂这边儿，警察们管的可严了，你没看每天都有警察在这边步行巡逻么？”
张兰不屑道：“我看未必，管得严咱屋里那俩怎么干的舞小姐和搓背的？”
林菁说道：“这我就不懂了，又不关我的事。你这么好奇干什么？难不成年轻点的话，你也想去干这个啊？”
张兰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我？我！我看起来很老么？”
林菁一口气喝完了面汤，砸吧嘴道：“反正不年轻了，老不老看眼角，你化妆化的再好，笑一下之后，眼角的皱纹就把年龄暴露完了。”
张兰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眼角，然后学着林菁的样子一口气喝光了面汤，砸吧了砸吧嘴，起身跟着林菁去洗碗了。
张兰把碗放进桶里，跟着林菁屁股后面没话找话道：“你下午一般都干嘛？”
“和面、泡豆子，干完活要是累了就再睡会儿，要是不累就去路边摆摊儿卖东西。”林菁答道。
张兰不解的问道：“大下午的卖早点？”
林菁笑道：“什么啊，我就是去学校门口卖点儿小文具，发卡、皮筋儿之类的东西。”
张兰说道：“你怎么不去新天地的市场摆摊呢？我听说好多女职工都在那里卖衣服、小百货什么的，挣的可多了。”
林菁说道：“那里要交摊位费的，那不是钱啊？”
张兰问道：“在这边摆摊儿没人管么？”
林菁道：“有收保护费的，没几个钱。”
张兰听说过“保护费”，但见林菁的话里的意思，似乎交的心甘情愿，不解的问道：“警察不管他们？”
林菁皱眉道：“应该是不管吧。哎呀，你哪来的那么多问题，有空把锅刷了，别光动嘴皮子。人家收保护费的还知道帮着调解矛盾，抓小偷之类的呢，就你游手好闲。”
张兰没想到自己一个大主编，这么被林菁嫌弃，只好低着头去抬锅了，等把吃饭的家伙事儿拾掇完，张兰出了一身汗。她回到宿舍，拿出毛巾，闻到上面已经捂出了馊味儿，将就着擦了擦脸，好奇的问林菁道：“你平时怎么洗澡啊？”
林菁回忆着说道：“在老家的时候，都是烧开水擦擦，进了城才见识了澡堂，那时候一下工就去职工澡堂洗个澡，别提多美了。现在职工澡堂也不开了，锅炉都锈烂了，哎……”
张兰笑道：“你别光顾着回忆了，我是问你现在怎么洗澡。”
林菁说道：“冬天去那种大众浴池洗，现在天暖和了，我就烧点水，在水房冲冲。”
张兰问道：“大众浴池？我没去过，里面乱么？”
林菁解释道：“挺好的，比职工澡堂干净，就是人杂。洗个澡三块钱，你要是想洗的好，就找师傅搓搓澡，要点儿零食、茶水什么的。”
张兰不好意思的说道：“你能带我去一下么？我身上味儿了。”
林菁嫌弃道：“哎，穷讲究。那有热得快，你去烧壶水擦擦得了。”
张兰苦口婆心的说道：“我是过来人，你听我的，女人必须注意清洁卫生，不然以后会有妇科病的。”
林菁苦笑道：“现在厂办医院也没了，光说以后拿着医疗保险去大医院看病就行了，你知道咱们啥时候能有医疗保险么？”
张兰耍了个小聪明道：“你要是想知道，你就带我洗澡去，我慢慢给你讲。”
林菁把鞋一脱，躺在床上说道：“不说算了，我才不惯你这毛病。”
张兰拉下脸说道：“那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去。”
林菁无奈道：“算了，还是我带你去吧，看你娇惯的跟个地主家的大小姐似的，别洗个澡再惹了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