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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正同与丹红子找到了死木林中的地道入口。他深吸一口气，这将是一年中他第三次深入根林地堡。放到一年以前，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
从大营出发的时候，丹红子毫不意外地坚决跟随。
“我们是去追击辰世杰，而且可能要与敌交锋，对你来说太危险了。”梅正同首次拒绝她的同行要求。
“在死木林你需要我。”丹红子已经猜到梅正同的打算。面对永远能看透自己心思的少女大师，梅正同无言以对。她说得对，自己准备做的事如果有她在把握更大。在带领着梅阔海和虎骑军穿过死木林后，他与丹红子折回林中。昨晚虎骑军在林中过夜，依然不见巨人的身影。上一次陪同辰世杰和羽卫撤回北原的时候，也是如此。情形有点异样。照理说巨人不会不知道林中来了人，他们也不会任由这些人随意穿越死木林，这是他们最喜欢的食物。然而现在，巨人蛰伏在地底深处，声息全无。出什么事了？周围有很多新长出的死木枝干，死木种子显然生长良好。但为什么巨人销声匿迹了？
“要进去了。”梅正同沉声说道。
“嗯。”丹红子轻轻勾住他的脖子，深深地吻了他一下。梅正同将羽铁长矛交给丹红子，化形成雪虎，丹红子跳上去，两人沿着地下通道飞奔。羽铁长矛在荧石微弱光芒地照耀下在通道中划出蓝色的弧线。不多久，他们进入了亮如白昼的地下根林。根林比以往更茂密，原本根须丛之间大片的空隙，现在被新长出的根须丛挤占。梅正同奔行了一柱半香的时间，解除了化形，和丹红子两人步行前进。他的体温太高，需要保持人形慢慢降下来。两炷香后，他才能重新化形，这之前只能靠走的了。地上到处是深坑，这些坑以前并没有，显然是新近挖掘的。两人靠近一个坑洞，里面黑乎乎深不见底，隐隐传来挖掘声，巨人在下面开凿。他们向着地堡中心所在持续不断地前进，本来应该能看到越来越多的巨人，现在却只看到地面上一个接一个的坑洞。偶尔遇见一两名浑身淤泥，从坑洞中爬出来的巨人，认出了梅正同，木然的朝他们望望，转身离开了。
“太奇怪了，巨人似乎在扩大根林地堡的范围。”梅正同说。
“不是扩大，他们在向更深处转移。”丹红子更正，她的洞察力远胜常人。
梅正同化形了两次之后，莫古带着几名猎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朋友，你怎么又来了？”莫古声音中透着掩盖不住的惊喜，但是态度却比以前拘谨得多。
“我来见族长。”梅正同双拳击打胸部向莫古问好，“这里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不到地面来找我们？”
“是族长。”莫古的眼神充满忧虑，“自从死木种子开始生长后，族长回忆起了一些东西。他禁止我们上到地面，同时要求族人往地底深处挖掘，我们准备搬迁到更深的地方。”
“为什么？”
莫古摇头：“他不肯说。跟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他。”
有了莫古的帮助，行进速度快了许多。坐在巨人肩头，视线良好。地下根林前所未有的繁茂，崭新的根须丛更为粗壮绵密，深深扎入脚下的地面中。
卡苗依然坐在他巨大的杂乱无章的根须椅中。周围静悄悄的，这里本该是巨人最密集的区域，现在只有几个浑身赤裸的巨人妇女在整理着喝空的酒桶。
“我的朋友，到这边来。”卡苗冲梅正同招手，示意梅正同坐到他身边。
梅正同走到族长身边，在从椅子延伸出的根须上坐下。丹红子远远看着他们，梅正同仿佛坐在山脚下，身边的族长像座丘陵一般雄伟。
“族长，发生了什么事？”梅正同凝视卡苗，族长埋在肉堆里的双眼眯成一条线，晦暗无光。
“死木种子生长良好，根须比以往更健壮，更加深入地下。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更下层挖掘地堡。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我的朋友。”族长嗓音洪亮依旧，却不像以前那样骄傲。
“为什么要往下挖？这里住不下了么？”
“不是，我的朋友。神要回来了，我能感觉到，黑暗时代又将开始。神如果回到地面，我们就向地下转移，离他们越远越好。”
原来巨人们在逃避。“你是说巨神？”梅正同不动声色地问。
这句话大出卡苗意料。“想不到人类竟然还记得巨神。”
“告诉我，族长，你所知道的一切。”梅正同盯着卡苗的脸。
卡苗看着梅正同。这个人将死木种子带给了自己，给了巨人族新生，也唤回了自己的记忆，他有权知道。
“你带来的死木种子开始生长，同时，我的记忆也开始复苏。本来我以为黑虎最接近本源，现在我知道那是段错误的记忆，或者说是缺失的记忆。黑虎最接近兽神，但是兽神并非本源。最接近本源的其实是我们自己。巨神创造了我们，我们体内与他们相同的部分最多，比贤者和炼丹师更多，甚至比兽神也要多。可是巨神创造我们的目的是为了他们自己，我们只是工具，帮助他们寻求生存的工具。他们在我们身上作各种残酷的尝试，把我们捆绑起来在阳光下暴晒，把我们暴露在寒冷中看多久血液才会凝固，把我们扔在毒气弥漫的沼泽直到我们咳出血，让我们吃下各种有毒的植物检验我们能否抵抗。那个时候我们是最凄惨的种族，人类比我们幸福得多。人类只是他们的食物，他们不会折磨食物，但是他们折磨我们。因为我们最接近他们的，我们能生存下来的极限，也就是他们的极限。”
“他们找到方法了吗？”
“没有。他们以为自己能主宰一切，却主宰不了世界的变迁。他们躲回地下长眠，我们的苦难才结束。可是协助他们的炼丹师，在我们血液里种下毒，把我们囚禁在死木林。这些可恨的炼丹师，就是他们帮助巨神折磨我们，在巨神离去后，又夺去我们的自由。炼丹师让我们活着，以等待巨神归来的那天，可以再度利用我们，继续寻找他们一直没找到的东西。我不会让我的族人再承受那样的痛苦。既然地下不适合神生存，那么我们就去那里。”卡苗瞄了一眼远端的丹红子，这里就有一个他痛恨的炼丹师。
“不适合巨神，意味着也不适合你们。”梅正同提醒卡苗。
“我们的适应力比巨神强，对我们来说还存在一线生机。即便真的生存不了，我宁愿死在那里，也比回到那种生不如死的年代要好。”卡苗神情激动，肥胖的身躯微微颤抖，整个根须椅跟着他一起颤动。
“族长，你怎么知道神要回来了？”
“兽神之血在苏醒。那个你曾经带来的男孩，不久前你和他再次经过我们的地面，他体内力量之强大，透过地表直达这里，连根须都发出了共鸣。数天前他又独自穿过死木林，我清晰地察觉到四种兽神的力量已经汇集。巨神在召唤它们了，兽神们急不可待地要去唤醒它们的主人。一切已经不可阻挡，黑暗时代正在开启。”
“不，还有机会！”梅正同从根须上站起，“族长，我要去阻止巨神被唤醒，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如何帮助？”卡苗一直眯缝着的眼睛突然睁大。
“我需要你给我十名最强壮的巨人，跟随我去阻止四神兵。”
“哈哈哈。”卡苗大笑，“我的朋友，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离开死木林就会气竭。”
梅正同从怀中摸出那枚包裹在金球中的丹药。“丹红子大师制成的这枚丹药可以消除你们血液里的毒素。可是丹药只能解救十个人。”
“你想让我的族人服用炼丹师的丹药？你知道过去我们曾经服用过多少次吗？每次服用后的痛苦经历你想听吗？”卡苗神色变得极为可怕。
“一部分炼丹师毒杀了兽神，不然巨神世代早就回来了，你们根本无处可躲。你和族人直到今天能够安然无恙，是拜炼丹师所赐。现在是关键时刻，要么像蝼蚁一样继续往地底深处钻，要么像战士一样为了生存而战斗！”
一直静静倾听的莫古脸色变了。卡苗最忌讳被人称为蝼蚁。钟圣公当年毫不留情地讥讽巨人族和人类一样都是蝼蚁时，卡苗甚至不惜和钟圣公动武，当时梅正同也在场。
卡苗大吼一声，卡住梅正同的脖子，将他提到半空。“我们不是蝼蚁！我的朋友，即便是你也不可以这么说。”族长双眼充血，口中强烈的腥臭喷在梅正同脸上。
“那就证明给我看！”梅正同呼吸困难，仍然努力把自己想说的话从嘴里吐出。
卡苗怔怔地望着身前的梅正同，那双眼睛坚定不移，毫无惧色。他想起梅正同提出要为自己寻找死木种子的时候也是同样的表情。他做到了。
“真的有希望阻止唤醒巨神？”他松开手，将梅正同缓缓放下。
梅正同大口喘息。“不试试的话，何来希望？我为你们出发去寻找死木种子的时候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找到。”
“莫古，你的意思呢？”族长转向他的猎人队长。
“我相信他。”莫古看着梅正同，“他是朋友，可以信任。我愿意为了族长，为了族人，为了他去冒险。”
“好吧。”卡苗从他的根须椅中站起，“挑选十名猎人，跟随我们的朋友一起出发。”
“等等，族长。”梅正同的呼吸终于恢复了正常，“我还有话说。首先，巨人到了死木林外面不允许吃人。除了人类，还有其他很多可口的食物可以供你们食用，想吃什么都行，唯独人类不行，能答应吗？”
卡苗和莫古一起点头。
“莫古，此去可能会有巨人丧命，永远回不来，我需要你们十分清楚这一点。”
“只要能阻止巨神回归，我们全部死了也不足惜。”莫古双拳击胸。
“最后，莫古，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我只信任你。”
“放心，我会同行，不然谁来约束猎人们不吃人呢？”莫古微笑。
梅正同最后在心里对自己反复说，不要后悔，我的决定没有错。然后他走向丹红子，将丹药放入她温软的掌心。“大师，交给你了。”
按照丹红子的要求，巨人妇女抬来了空酒桶，清水，木碗。莫古在酒桶中注入半桶清水，丹红子将丹药丢进去直至完全融化。她取出莫古为她折来的的新长出的死木根须，放进桶中，根须由灰色变为墨黑。她示意莫古加水，莫古小心地朝酒桶里注水，每次的量为一个木碗的量。她再次将根须放进去测试，然后再往里注水。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根须放进去微微发黑为止。
“可以了，不能再掺水，否则就不能把他们体内的毒素全部清除。”
梅正同让莫古将酒桶里的药水分别倒进木碗，最终一共倒了十二碗。
“可以再多带两名巨人。”丹红子说。梅正同用巨人语大声告诉周围的猎人。在丹红子调制药剂的时候，莫古已经派人去把所有的猎人召唤来，他们身上满是淤泥。自从族长禁止他们到地面上活动，猎人们失去了作用，所以帮着一起在挖掘地洞。猎人们爆发出欢呼，争先恐后地朝莫古嚷嚷请求同行。莫古另外选取了两名猎人，加他在内一共十二名，捧起木碗仰头喝下。没有被选中的猎人们恼怒地捶打着根须丛。
十二名猎人感到腹中疼痛，四肢无力。他们跪倒在地上，用前臂撑住地面维持身体不倒。汗水从他们粗糙的肌肤上不断冒出，渐而伴随有黑色汁液渗出。足足半柱香功夫，他们因为疼痛不断发出低吼，虎皮袄被汗水浸透，白色的毛皮上满是黑色污浊。终于，疼痛停止了，猎人恢复了体力，站起身来。
“他们自由了。”丹红子轻声说道。
“我们立刻出发。”梅正同走到卡苗身前，双拳击打胸膛，“族长，等我们的消息。”
“去吧，我的朋友。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勇气的人类。把他们活着带回来。”
巨人们第一次在阳光中出现在地面。他们用手遮住眼睛，适应着明亮的光线。莫古看着自己结实而粗糙的身体，在太阳底下肌肤感到温暖，周身毛孔舒畅无比。巨人们咧开嘴呵呵地笑，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木棍，他们不再是地底的蝼蚁。他们把梅正同和丹红子扛在肩头，走出了死木林，大口地呼吸。没有任何不适，一切如常。而前方，北望集就在十里之外。
梅阔海被兵士们喊到北城楼，他从未见到虎骑兵如此惊慌失措。商鹏，郑有闲紧紧跟着他。城墙下，十二名足足两人多高的容貌凶恶的巨人傲然站立，他们的身前站着虎骑军的副总领和高阶炼丹师。
“副总领？”他冲梅正同高喊。
“没事，打开城门，他们是我们的援军。”
梅正同领着巨人在虎骑军的目视下穿过城门。兵士们眼中充满敬畏，这些巨人就是传说中死木林的主人。梅阔海心中则充斥着对副总领的崇拜。在他小的时候，就一直追随在梅正同身后。这么多年过去，这份情感从未褪色，今天，则更为强烈。当年的世子，经过十几年流放，不但驯服了黑虎神，还说服死木林的巨人共同作战，当年永远跑在自己前面的那个瘦小的背影，如今已经高大到他只能仰视的份了。
“郑将军，商剑卫。”丹红子看见郑有闲和商鹏，微笑着招呼。梅正同与商鹏有力地握手。离开星坠城已经快半年了，又见到了这位朝夕相处过不少时日的王前剑卫，他心里感觉异常亲切。
“副总领。”梅阔海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们最好赶紧商量一下，灰鳞兵正大举进军东滨。”
“好。不过先弄些东西给巨人们吃，不让他们填饱肚子，恐怕会出乱子。”
“哈哈，没问题。不光他们，你和大师也许久没吃过东西了吧，跟我来。”
原本属于毛辉的将军府院子中，巨人们围坐在地上，大嚼着羊肉作馅的烙饼，庞大的身躯几乎将整个院子塞满。莫古吃得眉飞色舞，相比死木根制成的根汁饼，手中的烙饼简直是上天赐予的美味。
议事厅里，梅阔海指着桌上的牛皮地图，告诉梅正同：“一万灰鳞兵从黄雀渡过了东运河，正分兵北上。”
“其他地方情况如何？”梅正同问。
“开山峡已经打通，我们的联军已经抵达西石，灰鳞军被迫撤退。”
“哦？灰鳞军那么轻易就撤退了？”梅正同略感奇怪。
“兵力相差太悬殊了。我们的联军有一千虎骑军，九千央骑军，四千卫戍兵，还有一万石甲军，而灰鳞军只有不到七千人。”白云飞答道。西石终于被收编了，加入了这场对抗灰鳞军的大战。
“南林呢？”
“就如王上所料，南林的灰鳞军放弃了继续进攻，开始向中都方向缓缓后撤。凤藩王收到了书信，命令火羽军全线追击，一路咬着敌军不放。”
好吧，一切如梅逝怀计划，总攻已经全面打响。但是如果自己追不到辰世杰，如果辰世杰打开了通道，那么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现在，就看自己的了。
“你们带领虎骑军到前方和灰鳞军纠缠。他们人数众多，不要正面对抗，只需要牵制住他们，吸引注意就行。没有雪虎，虎骑军的速度受到严重影响，同时天气越来越热，骑兵的战力和化形时间都大打折扣。一定要尽量保证虎骑兵存活。”梅正同再三嘱咐。
“领命。放心吧，副总领。打不过就跑，跑了再回去偷着打，这个我在行。”梅阔海嘻嘻笑道，西石大军进犯北原时，他就是这么干的。那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一百多名虎骑兵，而现在他麾下有两千大军。
“之后您有何打算，副总领？”白云飞问。
“等巨人吃饱我就带着他们动身追赶辰世杰，现在一刻也不能延误。”
“可是副总领，您知道辰世杰去哪吗？您打算怎么找到他？投降的灰斗篷招供他身边至少有一百多名灰鳞兵护送，而且可能还有源源不断的灰鳞兵前来接应。”
“说实话我不清楚辰世杰打算去哪。可是我判断灰鳞军会带他去中都，卡苗族长临行时告诉我通往沉睡巨神的地道入口就在中都的某处。我会从北直渡进入中庭，然后直奔中都。既然他身边有不少灰鳞兵，那么目标足够大了，总能在中都附近撞上。这期间，你们给灰鳞军的压力越大，我在中都遇到的阻力就会越小。”
“东滨这里包在我身上，我保证他们的一万灰鳞军烂死在这里。”梅阔海捏紧拳头。
“好。郑将军，商剑卫，我有一事拜托。”梅正同望向一直倚在窗边看着巨人进食的两人。
“请说。”郑有闲回头。
“丹红子大师就交给你们了，保护好她。”
还没等郑有闲回答，丹红子抢着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这次真的不行，大师。”梅正同轻声说，“进入中庭境内就是死命相搏，我没法一边战斗一边照顾你。”
“你需要我帮你找到辰世杰。他和黑虎在一起，而我可以感受到黑虎的方位。”丹红子语气坚定。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是啊，当然。黑虎能找到你，你也能找到黑虎，梅正同在心中叹息。他总想着让丹红子远离战场，而战场却总是召唤着丹红子。半晌，商鹏开口了：“让丹红子大师一起去吧。我和郑将军也随你们同行，保护她的事交给我们。”。
“不可，这么多灰斗篷怎么办？谁来带领？”梅阔海反对。
“有余不算在。于飞死了，他是目前安乐镇的最高首领，他会带领灰斗篷配合虎骑军一起阻击灰鳞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