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聚散 五

　　林风微起，那灰衣汉子信步走来。吴蒙见其人步伐四平八稳有熊虎之态，料定不同凡响。顾视赵车师与薛抄，二人也同样看出了门道，皆锁眉抿嘴。
　　吴蒙前跨两步，拱手打个招呼道：“阁下可是那边过来交涉的人？”
　　那灰衣汉子神情漠然，淡淡道：“是。”
　　吴蒙又道：“如此甚好，照三日前的约定，我等已将赎人用的赎金备齐。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那灰衣汉子四下瞟了几眼，道：“我没见赎金。”说着伸出五个指头，“我家老管队吩咐了，低于这个数，就不必谈了。”
　　吴蒙笑笑道：“这个数？是五十两还是五百两？”
　　那灰衣汉子回答道：“江湖规矩，男质三十两起。但因你们是官军，要特殊照顾，三百两便是了。”
　　薛抄不悦道：“三百两？你家老管队怕是失心疯，我就把知县大人绑来，也要不到五百两。你这厮是来消遣我等吗？”
　　那灰衣汉子面无表情：“一口价三百两，若没这个数，这桩买卖就黄了。明日此时，我会送那位兄弟的脑袋到这里。”
　　薛抄勃然大怒：“你这厮好生嚣张。说什么明日送脑袋过来，就不怕今日我等先将你的脑袋送去你的鸟寨里？”
　　那灰衣汉子面对暴跳如雷以及蠢蠢欲动的吴蒙众人，依旧波澜不惊，缓缓道：“自便。”仅仅两个字，表现出了无比的自信以及对薛抄的藐视。
　　吴蒙看那灰衣汉子虽貌不惊人，但脸色深黑，颇显沧桑。且看似朴素的面庞之间，总时隐时浮出浓厚的杀气，身躯看似松懈，但举手投足之间，似乎随时都有暴起的可能。这样一股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威慑力，就连自诩在战场上手刃过无数敌人的吴蒙也略有不及。
　　对面很可能是个身经百战的江湖硬手。
　　陕西靠近边陲，自唐宋以来均武风盛行。所谓“关东出相、关西出将”，有许多煊赫一时的武将都是陕西出身。就说本朝，现在活跃在将坛的的陕西人也是一抓一大把，陕西的尚武民风可见一斑。
　　因风气使然，不少出身社会底层的寒门子弟都希望能以自己的武勇成就一番事业，所以投军的人为数不少，当中诸如贺人龙这种位至参将、副将地位的就是全凭自己卖命混出了头。其他的要么继续在军队中打拼，要么会投入一将家中作为家丁卖命，就像祖宽、尤捷之流均是从家丁慢慢受到家主提携最后崭露头角的优秀代表。
　　当然，还有大量的武人因个人际遇、性格等因素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当中的有很多流落于江湖以至于做了贼。如今这个世道，非黑即白，既然无法为朝廷效力，为了求存，栖身于贼寇倒也不失为一个去处。
　　在吴蒙看来，眼前这个泰然自若的灰衣汉子很可能就是委身于贼的一名江湖游侠。论技击，吴蒙、赵车师与薛抄锻炼多年，自然比普通人强上不少。然而，真遇上这种以杀人为业的游侠，未必就能占上风。而从对面只派出一个人来交涉的信心以及那灰衣汉子毫不将自己这十余人放眼里的态度，吴蒙能肯定，那灰衣汉子至少有在自己这边十余人围攻下全身而退的能耐与自信。
　　与这样的人硬碰硬，得不偿失。想救苗尧年，还得靠嘴。
　　薛抄正与那灰衣汉子对峙，不防吴蒙将他拉到了身后，正自不服，却听吴蒙说道：“阁下见谅，我这兄弟性躁嘴臭，说话不过脑子。刚才只当他在放屁便了。”
　　那灰衣汉子道：“不妨事。”
　　吴蒙继续道：“贵寨出的价是五百两，行，成交。”
　　那灰衣汉子眼皮一抬，旋即又垂了下去：“钱呢？”
　　吴蒙往后一招手：“和尚，把郦先生带上来。”
　　那灰衣汉子看着五大三粗的赵车师捉小鸡般将郦元仲拎到面前，疑道：“这位......是由他付账？”
　　吴蒙摇头道：“不，这位就是赎金。”
　　那灰衣汉子看了看面无血色的郦元仲，道：“我看他并不是金镶的人，怎么能抵上五百两？”
　　吴蒙抚掌而言：“他虽不是金子打的，但比金子更值钱。”轻咳两声，续言，“押着他，去泾阳找甘兵营的副将盛略，能谈多少，是贵寨自己的本事。依我看，不要说三百两，就五百两也要得出来！”
　　“他是什么人？”那灰衣汉子闻言，不禁有了点兴趣。
　　吴蒙答道：“甘兵营副将盛略的记室，盛略对他十分倚重。”
　　那灰衣汉子“哦”了一声，又问：“空口无凭，我如何能信？”
　　吴蒙早有准备，应声道：“他身为盛略的梯己心腹，帮盛略处理公务，过手的文牍档案无数。你问他些问题，他都能如数家珍将数字、配比等详细报来。”言及此处，问向郦元仲，“是吧郦先生？”郦元仲臊眉搭眼，忙不迭点头。
　　那灰衣汉子想了想，摇头道：“不成，我对军务什么的一窍不通，他就算说了，我也分辨不出真假。”
　　吴蒙道：“既然如此，那么我来问他，阁下在旁试看真假可好？”
　　那灰衣汉子还是摇头：“这也不必了，若你说的真是实情，这人的确非常值钱。”他话这么说，实则看中的却并非只有钱一项。因为头前在老管队左右时，就曾听到抱怨，说近期来了一股官军，驻扎泾阳，意图不善，寨子很可能面临大灾。而那股官军的营号就叫“甘兵营”。
　　那灰衣汉子心思活泛，心下盘算，若郦元仲是个货真价实的，那么对于寨子的作用无疑比单纯的金钱更大。再想一想，觉得此事确实可为，也不想放弃这个好机会，于是道：“不如这样，我寨中有人对官军的那一套很是熟悉，我将人带回去，让他辨别。”
　　薛抄这时道：“让你带回去，我等可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
　　那灰衣汉子脸一沉，道：“如若不然，这事就不必再谈了。”
　　吴蒙说道：“兄弟，你我都是江湖中人，生意也不是这么个谈法。我等真心实意，也希望贵寨能体谅一二。皆大欢喜最好，若死磕到底，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那灰衣汉子满脸阴霾，并不言语。
　　吴蒙再道：“我有个提议，可称公平。”
　　那灰衣汉子道：“你说。”
　　“不如这样，我等于此地再留一夜，明日正午，你将贵营中那个识货的弟兄带来分辨。若满意，就换人。若不满意，我等也就认了。如何？”
　　那灰衣汉子听了，稍加思索，感觉确实可行，点头答应。又谈两句，那灰衣汉子不愿多留，告辞走了，他身手迅捷，眨眼之间很快便匿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