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国行

　　中国，C城。六月初的一个上午，天气晴朗。
　　一个容貌英俊的年轻人在一个居民小区前诧异地驻足打量。他有着一张混血的面孔，微卷的黑发，黑色眼珠，但是深眼窝高鼻梁，身材消瘦劲健，个头只有一米七左右，穿着一身合体的休闲男装。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四年前那陈旧的居民小区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高高耸立的板式高层住宅。小区门口四个金灿灿的大字：莱茵花园。莱茵河畔是否有这样有名无实的花园没人知道，但是幼年的生活痕迹，是再也无法追寻了。
　　这是科米加蒂奥，在他身后不远处，经纪人塔夫特鼓着腮帮，眼眶微红，额头冒汗，正在使劲地嚼着槟榔，然后向身边的中国记者路宏杰伸出手来。路宏杰仰头瞅了他一眼，递给他一张纸巾。经纪人将槟榔渣吐到纸巾里扔向垃圾桶，痛苦地说道：“我感觉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
　　路宏杰有点想笑，瞥见加蒂奥慢慢走了过来：“完全变了样子，仅仅过了四年，这座城市变化真大，仿佛我从未来过一般。”
　　“很正常，不要说你，就是我们自己，隔几年去一个地方，都会感觉变化很大。在中国就是这样。”
　　加蒂奥点点头，没有说话。
　　塔夫特揉了揉太阳穴：“科米，现在你打算去哪？”加蒂奥沉吟着：“我打算去墓园看看，路先生，很感谢您赶来陪我，我没有什么事了，您如果有什么事，就去忙吧。”
　　“我没有什么事，就陪你一起去吧。当穆辉给我打电话说你要来中国，我真是非常开心，很高兴能陪着你，另外，唐文婷小姐你还记得么？”
　　“当然，我记得，唐小姐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孩。”
　　“她今天从BJ飞过来，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可以吗。”
　　“当然可以。”
　　当晚，加蒂奥在一家幽静的私房菜馆招待唐文婷，一整天都被上午那颗槟榔搅得头昏脑涨的塔夫特对桌上的美味佳肴赞不绝口，大吃特吃。给加蒂奥手机下载微信的唐文婷注意到塔夫特高大健壮的身躯，她小声说对加蒂奥说道：“我发现你的经纪人特别有意思，当然，他很有风度。而且他身材保持得很好，大多数中年男人身材都走了样，而他体型保持得很好。”
　　“唐小姐，你不用这么小声说话，他听不懂中文。你可能不知道，塔夫特先生年轻时是不错的球员，他还曾经转会到意大利踢过球，只是因为严重的膝伤提前退役了。不过很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健身习惯。”
　　“难怪，”唐文婷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都没有回国找过自己的亲人？”
　　她望着加蒂奥面上露出复杂的表情，理解地笑了笑：“当然你不用回答，这并不是采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过得很好，他们泉下有知，也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谢谢你的安慰，唐小姐。”
　　“不用谢，我建议你利用假期在这边好好玩玩，去一些很有意思的地方——毕竟这也是你的祖国。”
　　仿佛意识她在说什么，不懂中文的塔夫特微微转头瞅着妆容精致的女记者，脸上露出古怪的神气。看到这副情形，路宏杰有点想笑：“塔夫特先生，如果你现在的工作不忙的话，不妨在中国好好玩一玩。”
　　“不不不，”塔夫特头晃得像个拨浪鼓，“球员休假的时候，正是我们经纪人最忙碌的时间。谢谢你的提议，我很喜欢这里，尤其是无与伦比的美食。但是我恐怕不能呆得太久。”
　　当他们用过晚餐后走出餐厅前门的时候，有前来用餐的顾客认出了加蒂奥，他们惊讶地打量着他，窃窃私语。加蒂奥于是停下了脚步，彬彬有礼地与他们打着招呼。于是不少人围了上来，兴奋地挤在他身边用手机拍着合照。自始至终，加蒂奥都是羞涩腼腆地面带微笑，耐心地配合着他们。
　　唐文婷笑道：“明天的朋友圈会很热闹哇。”
　　塔夫特与两位中国记者一起让在一旁，他对这情形感到有些惊讶：“真没有想到，他在中国也有这么高的知名度。”
　　“这并不奇怪，中国有着世界上数量最多的球迷。而且，一个在欧冠决赛中打进两个球的人，想不被人记住也恐怕很难。”
　　塔夫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科米是这个星球上最出色的足球运动员，我这么说并非因为我是他的经纪人。你们只注意到他的进球，但是我认为，他传给格兰蒂的那个球，绝对的伟大。”
　　“没错，”路宏杰点头赞同，“输出和辅助他都是顶级的，这个真的很难得。”
　　唐文婷心直口快：“那么你一定在打算把他运作到那些顶级豪门球队吧。”塔夫特一边查看着手机上的讯息，一边回道：“为什么不呢，要知道，科米的能力完全配得上在最好的球队中担当核心。”
　　“可是我感觉，他并没有要转会的打算。”
　　塔夫特发愁地抬起头：“嗷，这正是我的伤心之处，要知道他其实可以挣更多的钱，许许多多。”
　　唐文婷忍不住捂嘴直笑。
　　晚上，加蒂奥在酒店的健身房里做着耐力练习，塔夫特在另一处蹬了会实景单车，纠结了一会，终于走了过来，示意健身教练走开：“科米，你真的打算在中国玩很久吗？”
　　加蒂奥也停了下来，拿毛巾擦了擦汗：“说吧，你一定有什么事，难道是安迪要转会吗？”
　　塔夫特吃了一惊：“安迪跟你说了？”
　　“不，我猜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让你如此心神不定。那么，是哪家球会想要他？”
　　“很多，事实上，有四五家。我为他挑选出最好的几家，目前正在详谈。皇马，或者曼联。一个在对阵巴萨的时候上演帽子戏法的球员，肯定会有豪门球会找上门来的。”
　　加蒂奥思忖着点点头：“听起来很不错。”
　　“请你不要去责怪安迪，其实他也很犹豫，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愿意追随你。但是，毕竟你们在国际队已经得到了一切。欧洲冠军——这对国际队来说完全是个奇迹，也许下次夺得欧冠得等到一百年以后，甚至更久，这是不可重复的奇迹。你们对得起球队，现在，是时候选择更好的平台了，我觉得这完全是问心无愧的选择。”
　　“我能理解，这没有什么好责怪的。虽然对我而言，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上，安迪都是我的好搭档，但是他如果做出离开的决定，我也会为他感到高兴——顶级球会的邀请是很难得的。你放心，我会给安迪打电话。那么，事情还没有最终确定么？”
　　“没有那么容易，”塔夫特有些头疼，“皇马觉得我的报价太高，而我对他们开出的薪水并不太满意，虽然加莱觉得他的法国前锋比兰加达不到自己的要求，但是他还有其他中意的人选，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第一引援目标是德耶拉比，这是皇马必须买下的人，这很影响他们的预算。曼联的情况是，艾伦比爵士似乎更想得到伊克迪亚，据说这事基本上已经定下来了。而其他球会，安迪却没有太大兴趣。”
　　加蒂奥吃惊地瞅了他一眼：“曼联已经签下了伊克迪亚？你是怎么知道的？”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虽然巴塞罗那也在抢人，但是这次曼联的把握更大。科米，在我们经纪人的圈子里，很多事情都不是秘密。很多转会早在宣布之前，我们就已经有了确切的消息了。转会市场情况瞬息万变，我们必须保持高度的专注。说实话，艾伦比爵士最想得到的球员，是你，科米。”
　　“我没有离开国际队的打算——好吧，你可以定一张机票，明天就赶回去。至于我，我确实打算在这边多呆几天。”
　　对于加蒂奥再次重申他不会转会，塔夫特很无奈，但是他避开了这个话题：“不不，你得跟我一块走。你觉得我会放心让你一个人呆在陌生的东方么？”
　　“你想得太多了，对你来说是陌生，但对我来说并不是。”
　　“科米，你得记住，你现在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如果发生什么意外，那后果我无法想象！”塔夫特揪着头发，“我必须为你找一个私人助理，这事得马上就办。”
　　“谢谢你对我的重视。你是不是还打算为我配备一队安保人员？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不需要私人助理。”
　　“科米，这件事你一定得听我的。你是个大人物，虽然你自己经常意识不到这一点。一个私人助理，这是必需的，我一定得为你物色一个。”
　　“以后再说吧，目前暂时不需要。路先生和唐小姐肯定会申请采访任务陪同我的，你不用担心。”加蒂奥的表情说明，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在两位中国记者的陪同下，加蒂奥去了几处他一直想去的地方。然后飞往SH，施丹纳曾经告诉他，前德国国家队队长托马斯奈德在那里开了家德式餐厅。
　　托马斯奈德，曾经的德国国家队十号队长，当年以技术细腻视野开阔见长，但他与施丹纳相比，缺少一点运气，并且更容易受伤。他二十五岁的时候戴上国家队队长袖标，带领球队夺得欧洲冠军，当时被公认为世界最佳球员。两年后的RB世界杯赛，奈德为首的德国队小组赛三战全胜出线，八分之一决赛淘汰瑞典，四分之一决赛中与巴西队上演了一场史诗对决——德国队虽然获胜，但是奈德受伤，德国队失去了中场核心，半决赛中被意大利淘汰出局，而那届世界杯赛，意大利人最终夺冠，他们年轻的后防核心，二十二岁的瓦利亚尼当选为那年的世界足球先生。
　　四年之后，球队即将出战墨西哥世界杯之际，三十一岁的奈德再一次受伤。于是新主教练卡杜斯基宣布，二十三岁的防守前卫施丹纳将替代奈德出征，从那以后，奈德再也没有出现在国家队的名单之中。
　　结果就是，先后在德国队中以队长身份踢同一位置的三位中场巨星之中，在奈德之前的卡杜斯基和在他之后的施丹纳，都有世界冠军的黄袍加身，反而是被公认三人之中技术最为细腻的奈德，没能踏上足球殿堂的至高宝座。
　　世界杯之后奈德前往中国踢球，在这里拿了两次中超冠军，去年宣布退役，并在这里定居下来，显然他很适应这里的生活。
　　出乎他们的想象，这家餐厅很大，足足有两层，餐厅的装饰色调很深，但是采光很好，显得很明亮。奈德身高一米七六，一头金发，表情严肃，见到加蒂奥和他的朋友，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他的妻子劳拉是一位典型的日耳曼美女，金发碧眼，皮肤细腻，颧骨很高，脚边永远跟着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犬。她微笑着招呼客人，小声地与他们交谈，并注意到每个人的需要，让人感觉和她相处非常愉快。
　　奈德不一会也走过来坐下，轻声与他们交谈：“虽然中国的足球水平还不是很高，但是这里的生活确实让我们非常喜欢。最近我还打算在这边开设一个足球学校。你知道，我国的足球青训水平是众所周知的，在这方面，中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变，仿佛一座雕像，“中国是一个很棒的国家，不过当初我们很花了一点时间来适应这里的生活。到处都是摩天大楼，我和劳拉甚至不知道可以去哪里散步。”
　　路宏杰和唐文婷两人窃窃私语，加蒂奥转头瞧着他们，路宏杰于是解释道：“唐小姐觉得他们很像是兄妹。”
　　“就是很像嘛，头发，眼睛，脸型，真的太像啦。”
　　加蒂奥把她的发现转告奈德，雕像的表情顿时生动起来：“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也许是在中国人看来，我们德国人长的都一个样——但我自己有时候也觉得，我和劳拉的确是很像，有时我们彼此注视对方，就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这叫夫妻相。”唐文婷补充说。
　　奈德夫妻对这种说法很有兴趣，唐文婷于是滔滔不绝地向他们解释，甚至拿出手机，搜出娱乐圈那些明星夫妻的图片以示证明。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并且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唐文婷其实对德式西餐并不太感冒，这天也吃得很开心，面对金黄的烤猪肘连呼过瘾。
　　“在RB举行的那届世界杯赛比往届要提前了半个月，我不知道国际足联为什么要这样安排，结果就是，许多球员都非常的疲劳。”奈德向加蒂奥谈起了往事，“球评家们批评说这是一届不好看的世界杯，可是球员毕竟不是机器，身体的状态没有完全恢复，而评论家们只是动动嘴皮子。”
　　“那年我才十六岁，不过我在电视上看了大部分比赛。”加蒂奥回忆道，“我记得很清楚，报纸上说你在世界杯之前才刚刚伤愈归队。”
　　“实际上我的伤并没有完全恢复，右脚始终感觉发力不好。”奈德说道，“你知道，那会的医疗水平不能和现在相比。我们前五场比赛都获得了胜利，特别是我们战胜了巴西队。可就是在那场比赛中我的旧伤复发了。对意大利队的比赛我只能坐在看台上观看。”
　　“是的，那场比赛你们全场被动，中场完全控制不住。”
　　奈德转头望向窗外：“本来开赛之前我们是最热门的球队，这大概就是世界杯的魔咒，夺冠呼声最高的球队总是拿不到冠军。”
　　加蒂奥在SH只呆了一天，之后他与两位中国记者道别回国。
　　在浦东机场免税店，他远远瞅见一位白领丽人，打扮入时，虽然一副很大的太阳镜遮住了她一半面容，他依然觉得有些面熟。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但似乎并不想与他说话，只是微笑着挥挥手，推着行李箱转身走了。
　　即将登机的时候，加蒂奥才想起来，这是艾米丽科鲁奇，塞洛的初恋女友。得有七年没见了吧，岁月如梭，每个人都有了不同的生活轨迹。
　　“走吧，加蒂奥先生，咱们要上飞机啦。”搭乘同一班飞机前往卡雷达的一位查尼亚企业家提醒道。
　　加蒂奥回过神来：“好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