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线天

　　江湖传言，中原五绝有着通天之能，琴魔裴茹海以琴御剑，鬼医孙迁楚能起死回生，玉面罗刹人鬼同体，冥婆南宫杀人如麻，五绝之首当属冯道，布衣神相可知过去未来。
　　——引言
　　郓州东南二十里的郊外，吾山蜿蜒北上，山体历经千载形成了一处极宽的峡谷，人行谷中，仅见一线之天。
　　小陌在一线天蹲守了三天两夜，他躺在山溪一角，细雨朦朦而蔽体，空旷的吾山峡谷似乎喊上一声就能回音到深夜。
　　殊不知四月本应入春，却不见了春意，冷暖对峙又适逢这多雨的天气，寒意足可渗入骨髓，小陌紧了紧衣服，懒散的眼神洒向远方。
　　官道上雨水汇集，略有些泥泞，遥见一行人推着马车艰难前行，枣红色的马匹不似中原之物，即便肌肉雄健却也累得血汗淋漓，所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粟”，不晓得车内是个何等物件。
　　小四驾着马车紧随其后，车棚晃得厉害，里面定当无人。马车一端竖有小旗，旗上金丝勾勒，字迹庄严，题着“落霞”二字，单从这架势上看，必是运庄无疑。
　　“徐叔叔我们到哪里了，还要走多远？”许婉秋着了一袭白袍，头上绾着冠发，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惹眼，她举头瞭望四周群山，不顾雨点拍打在脸上，似是在欣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这个被称为徐叔叔的长者，正是落霞庄的供奉，徐荣满脸虬须，人也显得威严，嘱咐道：“这里就是号称死亡甬道的一线天，距离兖州还远着呢！一线天是盐帮乱匪的集聚之所，我们千万要小心，莫要中了埋伏。”
　　许婉秋柳眉上扬，现出了一脸的桀骜神色，她虽是着了男装，但仍能看出这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正是落霞庄庄主许长风的掌上明珠，“徐叔叔就是多疑，落霞庄虽然算不上名扬四海却也绝非浪得虚名，江湖宵小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犯我秋毫，您老还是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莲儿一路小跑的赶了过来，急道：“小姐您慢点走，我哪有您这脚力呀？”
　　“出门前和你怎么交代的，在外面要叫我公子，叫公子啊！”许婉秋声音略显沙哑，并没有想象中的动听，不知是声线如此还是在刻意模仿男声。
　　“知道了知道了，这里又没有外人，慌什么？”莲儿调侃道：“雨下得这么大，小姐若是着了凉要我怎么向姨母交代呢？何况苏公子看在眼里那得多心疼啊！”
　　苏有雪听到莲儿的调侃不禁莞尔，摇首道：“说笑了，你自顾照看好婉妹，雨水甚凉，莫要害了寒气。”
　　莲儿三步并为两步把纸伞罩在许婉秋的头上，打趣道：“小姐虽然变成了公子，但终归是个女子，做不得假，除非重新投个胎生得像苏公子这般俊朗，也算是潇洒一回了。”
　　苏有雪将手伸向莲儿眉端，佯装敲打，悻悻道：“数你话最多，当初真该让你留在府上，我也落得个耳根清净。你常言苏某俊朗，但主上却说我阴柔有余而阳刚不足，嫌我没有英武气，不像个习武之人。”
　　“谁说男子就一定要英武粗犷呢？要知道越是美丽的事物，就越是危险，我想苏公子不会不懂吧？”莲儿站在苏有雪身侧，感受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气息，一时间俏脸微红，目露羞赧之色，嗔道：“你离我远一些，小姐会吃醋的。”
　　“苏兄就是爱说实话，油头粉面果真不假！”秦越细脸柳眉，身长如竿，狡黠的脸上流露着轻佻的笑意，他缓缓拔出短刀，以刀背敲打车辕，丹凤眼顺势瞟向苏有雪的方向，阴笑道：“哼哼……小白脸一个，倒是讨女人喜欢，小爷我是没这福分喽！”
　　许婉秋双眉蹙了起来，怒道：“小猴子，快收起你的破刀，又不切瓜切果的，我看你哪是什么鬼手，明明鬼猴一只。”
　　“这还没成亲呢就帮着郎君说话，师妹啊师妹，你我倒是显得生分了！”秦越坐在马车一隅，坏笑道：“你能走货都是我的功劳，要不是小爷我在庄主面前力荐，你能出得了山门？可不要过了河就想着拆了桥，难免日后仍要过河。”
　　这句话说得许婉秋哑口无言，莲儿见状拉过许婉秋的手，缓缓道：“小姐啊，不要离莲儿太远，你看肩膀都湿了，莲儿的伞再大还能大过了天吗？”
　　“是啊，再大还能大过天吗？”许婉秋若有所思的停了下来，这一路所到之处满目疮痍，反观自己锦衣玉食却不能兼济天下，想来心中苦闷，她平素里骄纵蛮横耍耍小姐脾气也就是了，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仍是怀有一颗慈悲心。
　　苏有雪似是看出了端倪，安抚道：“自古乱世皆是如此，怨不得天尤不得人，若无乱世何来的英雄啊？”
　　“姨父的功业是在战阵上拼将出来的，小姐能有今日也是托这乱世福荫，人家过得好与不好我们是顾暇不来的。”莲儿虽是婢女身份，但与许婉秋同寝同食，俨然闺中密友，所谓朱赤墨黑，莲儿身上自然也沾染了些许娇贵气。
　　许婉秋雪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讪笑，她用小指刮着莲儿的鼻梁笑骂道：“好个没良心的，你又懂什么？现在命贱了，人也就如了草芥，一场大火伴着春风，哪里还有命活？”
　　她撑开折扇，依稀可见扇面金丝勾勒，山水栩然，许婉秋素手微摆，清雅之气伴着凉意徐来，她摇首道：“不要小姐小姐的叫我，要叫许公子。”
　　“好的许公子，奴家这厢有礼了。”莲儿微微一鞠，银铃般的笑声随风涤荡开去，她搀扶着“许公子”，生怕“许公子”多淋一滴雨，落错一寸地。一个是女扮男装，婉约中透着浩气，一个是略施粉黛，有着几分调皮几分淘气，简直是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莲儿乌闪闪的双眼灵动聪慧，在这雨幕中飘来转去，最终落在野草繁茂之处，她伸手指向前方，惊道：“小……小姐，你看前面好像有个人影，就在那里！”
　　但见无风草动，似有敝履露出，在雨幕中缓缓移动着。小陌藏匿草中，就这样引而不发，他知道江湖人拦路都要对喊唇典，但在运庄面前说得不合章法便是班门弄斧，丢了脸面事小，若是一字不慎，恐怕就要尸横于此了。
　　徐荣方欲上前查探，却被人拦了下来，徐志良附耳小声道：“父亲莫上前去，恐有埋伏。”
　　徐志良回身在货车底部抽出了一根长棍，大喝道：“摆金顶红货过此，望无爆江，可否一谈？”摆金意为下雨，顶即为天，红货通常是运庄押运的货物，爆江可理解为流血或是冲突。这句话正是江湖的唇典，意思是雨天运货路过此地，希望不要发生冲突，能否和谈。
　　徐志良话语之中已是谦卑至极，足见了诚意，而小陌听得糊涂却也不敢妄动，他往脸上涂抹着淤泥，从杂草中探出头来，心道：“老子这般模样已经惨得可以了，看你们还怎么忍心对老子下手。”他心中盘算着，于是迈开碎步向众人走了过来。
　　许婉秋见小陌耸拉着脑袋，全身湿漉漉的污秽不堪，在这椎骨的寒风中显得极是可怖。她把袖箭扣于掌心，反手将莲儿护在身侧，厉声喝道：“阁下是拜哪个山头的，看着甚是面生啊！”
　　莲儿惊惧之余上下打量着小陌，见他十五六岁的模样，五官模糊难辨，身后似负有重物，她在许婉秋耳边小声道：“公子啊，我看他不像是贼人，倒像个难民。看他瘦瘦小小的年纪也不大，应该是受了伤藏在这里的吧？”
　　小陌耳力极好，听到莲儿这般言论立时灵光一闪，便趴在地上向着众人爬了过去，嘴中嚷嚷道：“好饿啊，给点吃的罢……”这句倒是真心话，小陌腹中空无一物，早就搅得翻江倒海了。
　　徐志良本以为是强人劫路，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般光景，他眼看着小陌从自己身边爬了过去，也不便出手干预，只能望着徐荣的方向，希望能得到些许回应。
　　许婉秋放松了警惕，回首道：“莲儿，你去车里拿些馒头，我看他是真的饿了，也怪可怜的。”
　　小陌爬到许婉秋脚边，竟然伸手搂住了她的大腿，哭诉道：“我好惨啊，好饿啊，好可怜啊……”
　　许婉秋完全没有想到小陌会做出如此行径，她想要挣脱又怕误伤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裤裙上留下了几道肮脏的指痕。
　　小陌提着个嗓子嚷道：“馒头？还有没有同情心，我不吃素的，我……我要吃肉，没有肉老子就活不成了！”
　　许婉秋强压怒火柔声道：“小兄弟，我们这里只有馒头了，你就将就着吃些罢，车上还有几坛米酒也能暖暖身子，你先起来，不要总趴在地上。”她想要扶起小陌，忽然发现小陌身上淤泥片片，一时找不到落手的地方，双臂在空中尴尬的搁置着。
　　秦越转身之际已是踏上了小陌的后腰，怒道：“你这娃娃挑三拣四的，潦倒成这副田地还要肉吃，小爷我便割了你的舌头再喂给你吃吧！”
　　这一脚踏得着实不轻，小陌“哎呦”一声，只觉得肠子几乎都贴到了地上，他心下暗道：“凭你这猢狲也想割老子的舌头，做梦去吧！”小陌心念及此，便在许婉秋的大腿上咬了一口，他只觉得入口柔软，鼻端已是嗅到了几缕芬芳。
　　许婉秋痛得美目圆瞪，狠狠的道：“你这人饿疯了吗，再不松口……再不松口我就杀了你！”
　　小陌毫无半点的怜惜之意，他把对秦越的恨尽数发泄在许婉秋的身上，临了还晃着脑袋调侃道：“这肉太软，软得没有嚼劲，实在不和老子的胃口！”
　　他仍是哭丧着脸，向后几个翻滚坐在了积水之中，嚷嚷道：“你们这些人不给肉吃也就罢了，居然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也不放过，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人性了？”
　　苏有雪一张俊面阴云密布，他无意中瞥见小陌身后的包裹，长臂已是伸了过去，不解道：“这是何物，戾气如此之重？”
　　小陌一个踉跄躲了过去，他佯装摔倒，寻思着：“小白脸武功不弱，交起手来我也占不了半点便宜，人头祭的事恐怕要从长计议了。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老子暂且孙子一回，来日定叫汝等数倍偿还。”
　　“啊呀！死了死了，小的身上没钱没吃食，就剩个头颅值些银两，我看你们也不像缺钱的模样，那就做个顺水人情，把小的当个屁给放了吧。”小陌躺在地上连连蹬腿，撒泼打滚的功夫可谓一流。
　　“我还当什么绿林好汉呢，想不到是个市井无赖，竟在这里耍上了泼皮！”秦越调侃道：“小爷很是好奇，人要是把自己的舌头吃了下去，还能说出话吗？”
　　“你爷爷的，真以为老子一个人来的吗，笑话！听说过盐帮吧，吓不死你，敢动老子一下试试，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未待秦越发作，小陌已是把重剑从身后的包裹中抽了出来，重剑无锋，足足有一人多高，可以清楚的看到剑身黝黑一片，斑斑锈迹展露无遗。
　　“你是盐帮的人？”苏有雪如星朗目中射出了凛冽的杀伐之气，他环顾四周，不由得浑身一震，惊道：“不好，有埋伏！”
　　苏有雪话音未落，只听得一阵“龙啸”划破长空，一线天明暗之际，阴风已是贯穿了整个峡谷。
　　遥见峡谷两侧燃起了熊熊烈火，直映得黑云若烧，崖壁两侧立时垂下铁索数根，十几个黑衣人顺着铁索滑了下来，其间刀光熠熠，如同天兵骤降一般。
　　“小猴子愣着做什么，还不保护好婉妹！”苏有雪摘掉蓑衣，雨水带着凉意倾泻下来，他从腰带的环鞘中拔出了一柄软剑，就这样点水而起，恰似一缕薄烟，在峡谷中来去如风。
　　他左脚踏进崖壁缺口，壁虎游墙般滞留在半空，软剑尽数斩断了铁索，星火明灭间，十数人已是坠崖身亡。
　　突然，崖壁两侧再次抛下了数根铁索，黑衣人如同山洪般滚滚而下，苏有雪面色甚是难看，高呼道：“驾车离开，不能让贼人得手，落霞庄货在人在，货亡人亡！”
　　“不用这么配合老子吧，哪儿来的这么多人？”小陌提着重剑窃语道：“疯瞎子的话果真信不得！老子要是大难不死，定要回城做做小本生意，管它什么盐帮不盐帮、人头不人头的，这年月能活到站着撒尿都实属不易呀！”
　　“敢劫落霞庄的货，不要你的狗命了？”寒光一闪，秦越的短刀已向小陌脖颈斩去，小陌心道不好，立时挥剑格挡，不料短刀游蛇一般改变了方位，刺进了小陌的左腿。
　　一道鲜红暖流涌了出来，小陌单膝跪地，痛得嘴角抽动着，秦越蓄力蹬出一脚，只听得“哎呦”一声，小陌已被踢得飞了出去。
　　“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学人行走江湖？”秦越方欲上前发难，不料黑衣人的刀锋已至耳际，他连忙向前翻滚一周，只觉得刀刃沿着肌肤划了过去，恍惚间感到了后脊火辣辣的疼痛。
　　“嗡……嗡……”两声暗器的破空之音乍然而起，秦越猛然回头，遥见许婉秋甩出了两根毒针，直奔黑衣人云门穴攒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