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骨案 一

　　黄沙散漫，风旗飘卷。从灞桥一路向西旖旎开去，便是由东入西北的门户。沿途荒野戈壁，偶有飞鸟惊起。而本应人迹萧索的尘埃古道，竟然有一对车马缓缓而行。
　　“霍老大，兄弟们都已经撑不住了，为何不走镖行常走的燕关西河一路呢，反要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这一队镖师前前后后零散着二十多个人，打头两个，左边瘦黄马发问的是河东一带有名的开山手崔岳，而右手一人，面容枯槁，须发皆白，两条眉毛把一张瘦脸硬生生挤成了干瘪的苦瓜，正是桑海镖局总镖头—霍松。
　　霍松已经是江湖里成名已久的人物，按道理本也不该亲自走动。只是前些日子，镖局里突然来了个怪丫头，她吵吵嚷嚷要镖局保镖，初起大家本以为是哪家江湖姑娘胡闹，谁知道她一口气愣是拿出了几样器物。
　　想到这里，霍松的头又疼了一些。
　　他记得那姑娘咣当咣当咣当扔出了几样物件。打头的一件就是少林寺无语大师的《金刚经》原本。要知道无语大师自从三十年前闭关修炼，已经少有在江湖走动，寻常人见一面已经是难如登天，更何况能拿到他亲手批注的《金刚经》呢？只是还没等他多想，那少女又从袖子里一掏，一个翡翠玉镯在空中化了几个圈，不偏不斜落在了霍松的茶杯前。
　　镖局里的“丁”字辈的年轻人尚不明所以，但是“甲”字辈的江湖老手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那翡翠玉镯正是越女湖宁夫人的信物。须知宁夫人本就是越女剑派的唯一传人，她一手越女剑在江湖本就没几个人挡得住，更兼少年时期有一段情伤往事，是以为人更是亦正亦邪，手段很辣，是江湖中人见人怕的“女魔头”。这翡翠玉镯可是烫手的山药，一时间群雄心乱如麻。
　　霍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正欲开口发问，哪知道那个姑娘又是左手一挥，把头上带的发簪当作飞镖一般，略一用劲，那飞镖便插在镖局的房梁上，兀自颤抖。
　　这一下子，就算是刚刚入门的少年弟子，也是不禁惊慌失色起来。
　　只因为无论是谁，都曾听过洛砚之和左清渊的名号。
　　因为他们一人是“江湖第一剑”，另一人是“江湖第一剑”的夫人。
　　这枚青墨夔牛簪，本就是两人婚许时的定情信物。
　　而左清渊无论走到那里，都会插着这枚簪子。他们一人是天山首徒，几十年来行侠江湖美名无数；另一人则是江南左家的二小姐，不仅容貌风华绝代，一手左家笛中剑也是精妙绝伦。两人自少年时期便仗剑江湖，也算是一段佳话。是以江湖弟子每每谈论起那一把天山瑶池剑，那一曲江左采莲曲，总是神往无比。
　　霍松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脸色煞白。
　　“姑，姑娘，你这些物件，不是姑娘有何事，那个，姑娘你叫。”
　　那少女眉毛一皱，白眼一翻。
　　“这三件东西做抵押，你要是还嫌不够我就再给你些别的。”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从袖子里晃了好多东西出来。
　　霍松望着散在地上的零碎物件，心脏几乎都要吓炸裂。因为地上的东西都是江湖中有头有脸人物的信物，随便一件都够一个小门派喝一壶的了。
　　霍松竭力让自己稳定下来，旋即扭头看向小姑娘。
　　“不知道姑娘那个要让我们送什么？”
　　那姑娘笑了笑，大拇指向着自己的脸一指。
　　“只要你在十月十二前把我送到关中，地上的东西都是你的了。”
　　霍松瞪大了眼睛，又咽了口唾沫。
　　霍松面露苦笑，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向着崔岳摇了摇头。虽然霍松不清楚小姑娘的身份来历，但是拿出这么多奇珍异宝做抵押，单单只是让镖局送自己去关中，那么这一路想必也是凶险异常。也因为这个，霍松才不得不亲自走这一趟。
　　只是从桑海一路西行，到也平安无阻。眼看关中已经近在咫尺，是以霍松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走了另一条人际稍罕的行径。他回首望了望此行押镖的镖师们，整个镖局甲字辈的镖师全在其中，间或几个年轻翘楚。此时烈日当头，关中地区旱涩少雨，他望着兄弟们人困马乏，便挥了挥手，事示意大家休整一下。
　　就在此时，异变突起！
　　一队山贼打扮的人马突然斜刺里从两边杀出，为首一人手执双斧，张牙舞爪，扑杀过来！
　　霍松皱了皱眉头。
　　他把成名的钢鞭从衣袖掏了出来，却还是先拱了拱问道：“在下桑海镖局总镖头霍松，不知道来的是哪位英雄？”
　　那跳跃的黑脸大汉听了这话也是一愣，便也停了下来：“俺，俺是这边赫赫有名的响马，诸葛三！”
　　“噗呲”一声，站在霍松后面的一个后生小辈笑了出来，皓齿明眸，俊俏可爱。
　　霍松回头望一眼，心里为自己摇了摇头，旋又回头朗声道：“桑海镖局虽然不如振远镖局及长安镖局那般赫赫有名，但是在江湖上也算是多多少少有一点名头的，还望诸葛兄念在同吃一口江湖饭的面子上不要太过为难。”
　　诸葛三哈哈大笑：“总镖头，俺们兄弟好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这上门的肥羊叫几声我就撒手的话，我怎么向兄弟们交代啊，你们说是不是？”诸葛三一面喊话一面回头，他手底下的山贼们听了连忙附和起来。
　　霍松笑了笑，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袱仍了过去。
　　“里面是黄金三十两，足够诸葛兄弟们潇洒几年，还劳烦让个路。”
　　诸葛三接住了包袱赶忙打开来，闪光的金子在烈日下熠熠生辉。他一时心喜，见汗水滴了下来，赶忙拿黑黝黝的手擦去。
　　只是就在这时，旁边一座小山顶上突然传出几声啸声。那啸声初起时还很远，瞬间便已到了耳边。霍松听闻脸色一变，因为这般功力，足见来者不凡。他凝神望去就见左手边忽的窜出了一个和尚。
　　那和尚慈眉善目，满脸嬉笑。头上光溜溜的，在阳光底下直射的众人睁不开眼睛。他眼睛不大，满脸刻满了刀疤一般的皱纹，通身的古铜皮肤伴着那件灰色布袍，显得土气极了。
　　只是更加显眼的，还是他右手边那把仙风道骨的青锋剑。
　　江湖上和尚不多，笑眯眯的和尚更不多。江湖里用剑的人很多，可是用剑的和尚却只有一个。
　　那就是二十二年前少林弃徒—¬—剑痴。
　　一个少林寺的首徒，在融汇了少林寺内功心法之后，实在是受不了色戒的束缚，毅然决然的反下山去。从此弃掌换剑，竟也博得一个剑痴的称号。只是这几年来剑痴已经鲜迹江湖，有人说他走火入魔四肢残废，亦有人说他行侠仗义，绝迹江湖，还有人说他作恶多端被少林寺清理门户。只是这些传闻，霍松从来不放在心上，因为桑海镖局的生意本来也只是做些普通物件，怎么会和这种人打交道。
　　所以现在霍松很头疼，他下意识往回看，可是又觉得不妥，只得摆摆手向着剑痴打个招呼便要开口。
　　可是剑痴没有给他机会，原本还只是笑眯眯的脸上忽的一凝眉，右手寒光闪过，径直便划向了众镖师押送的镖盒。
　　霍松长鞭一指，众人堪堪拦在前方。剑痴见状眉毛一皱笑道：“瞧你们也是行走江湖的镖师，这刀头舔血的过日子怎么也不舒服。把令牌给我，其他的爷爷我统统不要。领头的！”他猛然看向霍松，“你也清楚就凭你们几个人，怕是挡不住我几招。”
　　霍松听了暗暗皱眉，什么令牌？难道保镖的小姑娘偷了人家的令牌？他又暗自盘算，剑痴这几句话虽然有些狂妄，但是确实属实。只是他万万未曾想到，还没来得及他行动，旁边的一人却先不乐意了。
　　那人便是诸葛三。
　　诸葛三一面拔刀一面嚷嚷着：“嘿嘿嘿，怎么着怎么着。哪来的死秃驴，看不见这是你诸葛爷爷的肥货吗，轮得到你在这唧唧歪歪？”
　　风吹叶落，剑痴的剑白光一闪，诸葛三的刀连着刀鞘断成了两截，落在了地上。
　　诸葛三吃了一惊，尴尬的咽了口唾沫，然后瞪了瞪眼睛，悄悄退了几步，手指在背后疯狂比划。
　　“风大—撤退？”
　　后面的山贼门吃力地解读着老大颤抖的手语。
　　霎时之间，本就松松垮垮的山贼们一瞬间跑了个精光。
　　“哈哈——”霍松背后又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
　　霍松心里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敢表现出来。
　　剑痴望着一哄而散的山贼们，不由得也咧嘴一笑。嘴边褶皱的皮肤被拉成几条不规则的长线，宛如一匹开心的沙皮狗。
　　他收了笑容，生硬的咳嗽了一声。
　　“那个，那个，领头的，只要你们把江湖令给我，我就绝对不会为难你们。”
　　江湖令三个字刚一落地，整个人群尽皆便了脸色。饶是霍松这般成名已久的老江湖，也几乎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就说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情，弄了半天这小姑娘是偷了一枚江湖令！”
　　他实在是气不过，转头怒气冲冲的望向身后的人，那人却也只是眨了眨眼睛，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望着他。
　　“江湖令，是不是就是那个号称能够驱使江湖第一奇人易灵寺为自己做事的令牌？”刚入门的小镖师怯生生的问道。
　　“不错不错。昔年易灵寺为报鸣凤山梦姑娘的救命之恩，特找兵甲门集三才天地人之力铸就三枚令牌，号称江湖令。这三枚令牌一枚还在鸣凤山上，一枚被梦姑娘送给了药王谷当作礼物，还有一件不知下落，传说前些日子在黑市拍卖行出现，被一个后生小辈买走了。但凡持有此令牌之人，皆可号令易灵寺做一件不违背江湖道义之事。做一件不违背江湖道义之事，诶，这话怎么听着像咱们前些日子在青州城买的那本叫做《倚天屠龙记》的传奇小说里的话啊。”另一个小镖师喃喃道。
　　可是还没等他们理清思路，剑痴又动了。
　　霍松叹了口气，一面身形移动，站在货箱前。
　　“剑痴先生，江湖令确实不在我们货箱中。里面只是一些寻常物件，只是我们做镖师这一行，拿人钱财，忠人之事。哪怕货箱千万黄金不能拆，哪怕千军万马不能停，哪怕只余一人不能开。我们桑海镖局虽然不是名门大派，但是七十年间从没有丢过一镖、失过一物。没了这三口气，我们这镖局也不必开了。”
　　剑痴犹豫了一下，却还是一剑刺出，直奔霍松面门！
　　“对不住了！”
　　可是霍松没有动。
　　因为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够挡住剑痴的剑，所以他也不必动。
　　但是霍松依旧笔挺挺地站着。
　　因为他的面前多了一个人，一把刀。
　　那把刀不长，不快，不亮。
　　握刀的手不白，不粗，不紧。但是很用力。
　　没有人看到握刀人什么时候来的。
　　更没有人看到他如何接住剑痴的一剑。
　　甚至剑痴也没看清。
　　但是他逐渐看清这把刀。这个人。
　　剑痴惨叫一声，如见鬼魅。
　　他把剑一扔。用尽所有力气逃跑。
　　握刀的手依旧很紧。
　　握刀的人依旧沉默。
　　只是霍松终于认出眼前的人。
　　“塞北！莫，莫，莫千愁！”
　　大漠第一刀客！黑道第一杀手！传说中只要足够价码连自己都会杀掉的人。
　　霍松的背后湿透了。
　　可是他没有很多时间犹豫。
　　因为莫千愁一刀已经斩下。
　　无人来得及拦下。无人有勇气拦下。无人能够拦下。
　　货箱应声而短一分为二。
　　几串翡翠玉镯和细软从货箱中跌落。
　　莫千愁叹了口气。刀尖挑起，细细寻找。
　　他忽然转身向着众镖师。
　　小字辈的有些镖师几乎吓得跌坐地上。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莫千愁微微低头。
　　他在致歉！
　　霍松大吃一惊。
　　等他瞳孔再次恢复。
　　莫千愁已经走了。这个神秘的杀手少年，如果鬼魅影子一般。
　　无影无踪。
　　霍松终于叹了口气。他挥手示意镖师们把东西收拾起来。
　　“霍先生，您好。”
　　一个声音飘然惊起。
　　霍松眼睛茫然瞪大！是谁？
　　难道莫千愁又回来了，可是此人能够无声无息潜到自己背后，那势必还要再莫千愁之上！
　　霍松惊吓的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笑吟吟的脸。
　　只是这些笑容，多多少少有些事故，有些刻意。
　　“在下大理寺—云啸风。”
　　霍松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只是一只有力的手让他被牢牢拉起。
　　“霍先生莫要多疑。诏狱虽然严苛，但是只针对违法乱纪之人。”云啸风笑吟吟道。“我此行只是为了向霍先生要一个人。”
　　他话音刚落。兔起鹘落之间，他的左手如鹰爪一般伶出一个俏生生的小镖师。
　　“你干嘛！你放开我！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霍松有些慌乱。“不知道云常侍为何要为难我一个后辈镖师，您有事和我谈就好。”
　　云啸风一面笑一面摇头。
　　“不论是诸葛三、剑痴、还是莫千愁的劫镖，霍先生你的目光从来就没有放在货箱里，恰恰相反，你对这个小镖师很感兴趣。因此容我大胆猜测，或许江湖令就在他身上。只是霍先生海涵，我寻此物实在是为了大理寺公差，还望您不要阻拦。”他一面说着，一面向手中镖师的怀中掏去。
　　只是一只手，不偏不斜握住了云啸风的右手。
　　云啸风目光闪动，变掌为爪，向着来人一招袭去。
　　只是这凶狠万千的一招，却被轻描淡写的化去。
　　云啸风的另一只手也不得不松开了小镖师，因为来人的双指不紧不慢刺向自己左手的合谷穴。
　　“！你是！”云啸风惊道！
　　“姓云的，就算你有事找我，也没必要这么为难一个小镖师啊。你左手运着大开碑手的内劲，再捏下去，他不死也残了啊。”
　　映入大家眼中的，是一个穿着桑海镖局的年轻人。他嘴角微微上扬，教人异常舒服。双眼里散着笑意，鼻梁坚挺，嘴唇一张一合，流水主珠玉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中。
　　“你是——易灵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