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乌鸦郡

　　天玄大陆，楚国鹦鹉洲乌鸦郡。
　　乌鸦郡守名唤董知，当地百姓在私下却叫他“董不知”。说他一不知民间多少疾苦，二不知自家妻妾几房，三不知银库财帛几数。总之，董知是个贪官，也是个庸官。
　　董知五十四岁时，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信了鬼神，拜入鹦鹉洲内一民间教派“无上教”，做了这教派的一位护法，实在点说，就是一位“善财童子”。
　　前些日子，无上教两位使者经过乌鸦郡，来他府上作客，他立刻抛了手上公事，整日地陪着这两位使者游山玩水，大肆挥霍。
　　此刻，在两位使者所住的客房内。
　　“两位神使大人，不知大人们对这几日我的招待还满意否?”
　　董知满脸堆笑，站在客房大堂处弓着身子，搓着手对前头坐在红木椅上的两位使者询问。
　　这两位使者皆戴厉鬼面具，身着黑袍，左边的使者名“离“，个子高一些，也爱说话，而右边的叫”煜“，似乎不喜欢搭理董知，除了有时会跟离轻声商量外几乎不开口。
　　“满意，满意。”离食指指节轻轻叩了两下红木椅把，笑着道，”老董啊，这几日你可有心了，我们等一下就要赶路了，还要回去述职呢。”
　　“那不知......”董知手搓得更厉害了，脸憋得通红，话说了一半却不好意思再说。
　　这平日肆无忌惮的贪官在这两个年轻的神使面前倒显得无措了。
　　“怎么，老董你有话要说？”离见面前郡守一副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心中不免好笑。
　　“能不能请二位回去在教主面前美言几句，把每年给我的长生丹的配额再加一点......”
　　董知憋了半天，连珠炮一般把心里的话吐了出来，随后后退半步，紧张地看着两位使者的反应。
　　“长生丹，长生丹嘛......”离侧过脑袋，似乎想跟煜商量，却见煜摆了摆手，随后手掌在椅把上猛地一拍。
　　“大胆！”煜怒声道。他从未跟董知说过话，哪知道一开口便是怒喝，直把面前的董知吓了一跳，双膝一软，竟跪了下去。
　　“长生丹配额是定好的，哪里容你说改就改！你可是不把教主的谕令放在眼里！”
　　“使者恕罪，使者恕罪。”董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自然没看见离偷偷给煜竖了个大拇指。
　　“今日便算了，以后休得说这话。”煜说完，从椅子上站起，袍袖一甩，冷声道，“走了。”
　　说罢，脚步不停，朝客房门口走去。离在之后站起，走到跪着的董知面前，蹲下将他扶起，笑着说：“他就是这么个脾气，郡守大人可别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是我贪心了，得罪了使者。”董知连声道，自己也是贪心了，要是这两位神使回去跟教主说他坏话，说不定他的那个护法就保不住了。
　　“没事，他过一会就消气了。”离安慰道，拍拍董知披着的肩头，继续道，“郡守大人，我们这便要离开了。”
　　“使者慢走。”董知应道，见离并不动步，疑惑片刻，一拍脑门，赶紧从怀里拿出两个沉甸甸的荷包，放在离摊开到面前的两只手掌间。
　　“一点心意......”
　　“郡守好意，我便却之不恭了。”离施施然将荷包塞进怀中，便提步向走到外头的煜追去，到了门口，朗声对屋内人道，“我会好好跟教主说的，郡守的愿望说不定可以达成。”
　　“谢谢使者，谢谢使者！”董知在身后连连行礼，离高声大笑，踏步而行。
　　一刻后，离追上了煜，两人并肩而行，到郡守府外跨上董知为他们备好的马，驾马出了乌鸦郡，路上的百姓纷纷侧目。
　　无上教，早已在鹦鹉洲民间出了名，底层教徒多是一些穷苦人家的愚男昧女。
　　两人驾马行至乌鸦郡外一座荒山上，纷纷下马，离四下看了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扔给了煜。
　　“这坑蒙拐骗的活做起来可真是舒坦。”离哈哈大笑，一把将头上面具扯下随手扔到一边，露出一张少年面孔，“那董不知果真是个蠢货，咱俩穿上这两件死人衣服，他还真把我们当成了无上教的使者。”
　　煜慢慢揭下面具，退了黑袍，显出原本的一身布衣。
　　“作恶太多，自然怕鬼神。”
　　“你总有道理。”离半懂不懂地回了句，拿出自己那份，向上抛了下，笑得合不拢嘴，“这下好了，看这分量，我起码三月不用干活了。”
　　他全名纪离，本是乌鸦郡里一游手好闲的无赖，学过一手浑水摸鱼的本事，所谓的“干活”便是行窃。多日前，面前这面色苍白，名唤元煜的陌生少年找到了他，说有一个无本买卖请他与自己一起干，他跟着这少年来了荒山，便寻到了两具穿着黑袍，头戴鬼面的尸体，一开始还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拔腿逃跑，不过元煜拦住他，细细跟他讲了一番。便说得他动了心思，最终和元煜一道做起了这个瞒天过海的无本买卖。
　　元煜见纪离一脸欣喜之色，轻声问：“你有何打算？”
　　“当然是回去挥霍一番，然后继续干我那买卖了。”纪离理所当然地回应，接着反问元煜，“你呢，你有何打算。”
　　“我要去帝都，拜入清岚书院。”
　　“啊？”纪离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做梦吧，那可是清岚书院，只收筑基境的修行者，想去那，就要先拿每年颁下的‘江湖通缉令‘里的恶人头颅作敲门砖。我看你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的模样，一看就是身体有患，还是不要做梦了，先拿这钱去治病吧。”
　　他倒是一片好心，元煜的面相，跟他那位小时候得痨病死了的叔伯很像，那叔伯对他很好，死了的时候他还趴在床上哭了一个时辰。元煜既然和他一起做了这无本买卖，自然便是他朋友了，他可不愿自己的朋友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白白丢了性命。
　　元煜听他劝慰，敷衍地笑了一下，见他兀自喋喋不休，正要开口解释自己没病，突然面色一变。
　　“纪离，果然是你这小王八蛋在搞鬼！”一个怨恨的声音自荒山边上的一颗树后传来。
　　这声音纪离无比熟悉，正是来自董知的大儿子董鳞。
　　“董，董公子......“纪离面色一僵，看到董鳞自树后出来，下意识就想逃跑，后退的身躯撞在一具铁铸般的身体上，回头一看，看见一苍老的面孔瞪着一双眼睛阴骛地盯着自己。
　　他被吓得跌倒在地上，心道：我的乖乖，这下栽了！
　　“神使？你倒是威风嘛！要不是孙长老有所疑心，我们全家还真被你这小子骗了过去。”董鳞缓步走来，走到一处，蹲下捡起被纪离扔掉的面具，放在面前比划了一下，“怪不得我这几日找不见你呢，原来跑到我家里来了，我还被我爹命令给你下跪，你当时可是笑得很开心嘛。”
　　董鳞和纪离很熟，平日里纪离除了偷鸡摸狗，也帮董鳞做一些见不得人的活计。前些日子董鳞有一个对头要收拾，本想找纪离这个乌鸦郡的无赖头子，怎么找也找不到，没想到他却跑到了自己家作威作福了。
　　“董公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是一时糊涂。“纪离赶紧讨饶，屈膝跪着在地上磕了两个头，偏过脑袋，看了眼从这两人出现便一直在一边沉默的元煜，心中道：兄弟，对不起了，朋友就是用来卖的。
　　“是他，是他蛊惑我干的！我只是一时糊涂！”纪离手指一指元煜，大声道。
　　“是嘛。”董鳞转头盯着元煜，走到纪离面前，脚尖踩住纪离的手指，用力地碾动。
　　纪离发出凄厉的惨叫，不断挣扎，那老者走上前按住他肩头，便让他动弹不得。
　　“放心，收拾了你，我自然会收拾这小子。”董鳞低下身子，狠狠甩了纪离一个耳光，将他牙齿都抽出两颗。
　　“孙长老，宰了他吧。”
　　“饶命饶命啊！”元煜吓得尿湿了一裤裆，张着溢血的嘴巴不断求饶。
　　那位孙长老消瘦的五指扣住他的脖子，像拎着一个鸡崽一般把他拎起，不顾他的挣扎就要把他扔到山崖之下。
　　董鳞盯着元煜，见他眉头一皱，却毫无阻拦的意思，心中蔑笑：也是个没胆的孬种。
　　“救命！元煜救我！”绝望之下，纪离呼喊着元煜的名字，期望他想办法救他。
　　这时他倒忘了，元煜在他眼中是一个痨病鬼，而且就在几息之前刚刚被他出卖。
　　元煜有些不忍，略微侧过了头，等听到纪离嗓子都喊哑了，才张口说道：“你下次投个好胎，别再作恶了。”
　　“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纪离声音一滞，随后满怀怨恨地怒骂一句，接着声响戛然而止。
　　不恨杀你的人，最后反而恨上我了么？元煜回过头，看着纪离被扔下山崖，心中叹道。
　　“现在轮到你了，小子！”董鳞抹了抹手掌，对元煜狞笑。
　　元煜并不理他，而是绕过他看着那在山崖边转过身的老者。
　　“你就是第六十二位恶人，‘过河蛟’孙玉吧？“
　　那孙长老闻言眯了眯眼睛，第一次张口道：“很久没人这么叫我了，小子，你是什么人？”
　　“小畜生，你敢不回我话？”董鳞见元煜一副当他不存在的模样，心头大怒，冲过来挥拳砸向这面色苍白的少年面门。
　　“聒噪。”元煜懒得看他，轻声应了一句，一巴掌拍到董鳞冲过来的脸上，掌心间红光一闪。
　　董鳞身躯倒飞，撞到一边的一颗树上，脸上鼻骨尽碎，牙齿碎裂，痛得晕死过去。
　　孙长老冷眼看着元煜将手收回，阴恻恻地道：“修行人？那你刚才为何不救这小子？”
　　“你不是也没救这董家公子么？”
　　“我又不是他家奴才，这小子总跟我没大没小，受些教训也好。”
　　“这纪离作恶太多，受些苦头，下了冥府也能长点教训。”元煜应道。
　　孙长老脸色沉下，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突然哈哈大笑：“你比我狠啊！”
　　话音刚落，身形一闪，现于元煜面前，五指并拢，手掌作刀，朝元煜当头劈下。他有一对铁掌，刀砍不透，火烧不穿，对人使下，直可叫人皮开肉绽，骨碎经断。
　　不过这一回，却不如以往那般顺利。
　　元煜左手两指探出，将这掌刀于指间一夹，盯着这孙长老瞪大的双目，疑惑道：“你就这般本事？”
　　“小子！休得猖狂！”孙长老一记鞭腿，朝元煜太阳穴抽去。
　　元煜右手一抓，便将这记鞭腿消弭，接着一束红光闪过双瞳，五指一握，竟将孙长老的小腿迎面骨硬生生握碎。
　　孙长老惊声惨叫，身上如泄了气一般颓了下去。元煜已将他功法破了，而且不是攻击罩门，而是直接硬碰硬，强行破了他的护体功夫。
　　元煜将他向前一推，孙长老被他推倒在地，捂着自己的左腿凄厉呻吟。
　　“看来你的确只有这般本事。”
　　“你到底是谁！”孙长老不断往后边挪着，惶恐地盯着一脸平静的元煜。
　　这是个恶魔！他在心头呐喊。
　　“‘江湖通缉令‘每年都发布一次，每次都有一百恶人，可清岚书院每年入学的人却只有九十九个。“元煜慢慢走近孙长老，低下身子，手掌按在他肩头，”我开始还以为是什么深藏不露的人，后来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那‘过河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每年想要入学的修行者怎么找都找不到。”
　　他顿了顿，拍了拍孙长老头上的花白发丝，叹息道：”你还真是让我一顿好找啊。”
　　“你......你装成那无上教使者，就是为了引我出来？”
　　“不然呢？你这老乌龟不出来，我只好自己找上门了，还特意卖了几个破绽。”
　　“那两个人也是你杀的。”
　　“是。”元煜点点头，果断承认了。
　　“你......”孙长老瞪着眼睛，正要破口大骂，身子却顿时一滞，体内经脉间的真元沸腾，逆流而上，向头顶冲去。
　　“血......魔大......法。”他视线下移，看到自己浑身血肉一寸寸塌陷，感知到体内的骨头一点点变成粉末，元煜按在他头顶的手掌正在压榨着他浑身的真元。
　　“还算有点见识。”元煜轻声道，面色不变看着这孙长老眼珠凸起，感觉到他体内的真元正疯狂地涌进自己手掌，灌入自己体内经脉。
　　许久后，他松开手掌，将一颗死不瞑目的脑袋从只剩一层皮的脖子上扯下，空闲的手掌朝远处虚握，趁机逃离的董鳞倒飞而来，被他捏住脖子，提在手中。
　　“别杀我！别杀我！”董鳞恐惧地大喊。
　　这现世报来得太快，一转眼就落到了他头上。
　　元煜听他求饶，向山崖下望了一眼，心道：我也算为你报仇了。
　　他手掌用力，正要了结这位郡守公子，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温和的声音，让他眉头一皱。
　　“你这敲门砖也拿到手了，这董家大公子留给我处置可好。”
　　看戏看了半天，终于出来了么？元煜回头，一个一身青衫的书生站在他不远处，折扇扇柄轻敲肩头，正对他微笑。
　　元煜很讨厌这个人，特别是他这副故作温和的姿态，他每次看见，都觉腹中翻滚，只欲作呕。
　　“你这老不死的，要他有何用？”元煜带着一丝火气问道。
　　“你怎跟我如此说话，也没个礼数。”书生摇头叹道，“你是我教出来的，我是老不死的，你岂不是小畜生？”
　　“你教出来的？我落成这副鬼样子难道不是拜你所赐！”
　　“这怎么说的？什么叫鬼样子？你现在身具魔身，我又耐心地花了四十九日，一寸寸削了你的骨头，费了血池里的所有魔血将你根骨塑造成万中无一的‘聚灵骨’，你不感谢我，还要怨我不成？”
　　元煜咬着下唇，心中又回忆起了之前所经历的炼狱一般的日子，身形一个战栗，随后看着这个笑意更甚的书生，将手中的董鳞掷向他，冷声道：“最好你说的是真的，不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书生轻轻一托飞来的董鳞后背，随手卸了力，笑意不改：“放心，我教你的法子足可以帮你暂时压下体内的血气，而且你去书院是去偷，而不是去学，费不了多久时间的。”
　　“哼！”元煜冷哼一声，提头远去。
　　书生望着元煜的背影越来越远，舔了舔舌头，骂了句“小兔崽子，越来越狂妄了。”
　　随后他看向那已吓得失了魂的董鳞，笑着道：“那么，我现在拿你怎么办呢？”
　　董鳞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