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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更深露重。
良言趴在桌上，脑袋一点一点，手里却死死攥着少女宋黄莺送的荷包。王平章见她瞌睡时都舍不得放下那五百两银票，也不知该怎么评价爱财如命的侍女，只好伸手在她脑后轻轻一拂，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盖好被子之后，他将那个荷包塞到枕头底下。
他拎着两壶掌柜送来的好酒，轻轻带上房门，来到后院。
脚尖一点，他身形拔高数丈，稳稳地落在房顶上。
阿蛮坐在屋脊上，双腿屈起，双手抱膝，那杆绿沉依旧放在身边。
王平章看着她难得一见的姿态，打死也不敢相信这位好姑娘在望月伤怀，顶多就是在琢磨某种武学招式。将一壶好酒扔过去，坐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纳闷道：“阿蛮，我有件事情很好奇，一直都想知道答案。”
阿蛮没有开口，长眉微动。
王平章看着她那杆绿沉，小心翼翼地道：“从我见到你第一面起，这杆绿沉就与你形影不离。我当然知道，习武之人要与自己的兵器养成默契，听闻剑道魁首的那把‘连纵’被养出灵气，月黑风高时响若龙吟，更可百里之外取人首级。你的绿沉显然不是凡物，可也不至于时时刻刻带在身边，难道你去茅房的时候也带着？”
阿蛮霍然转头，眼神冰冷。
浓烈的杀气迎面而来。
王平章呵呵笑着，赶紧举手，连声道：“我不说了。”
他知道阿蛮能杀人敢杀人，而且不喜欢废话，想动手就动手。两人之间那点微末交情，不会让这位好姑娘在杀人的时候有半点犹豫。
哎，江湖上的女侠都不好惹啊，尤其是眼前这位漂亮到极点的姑娘，风花雪月花前月下就别想了，就连开个玩笑也要小心自己人头落地。
王平章很苦闷，拿起酒壶喝了一口。
阿蛮将酒壶放在旁边，仰头望着清朗月色，淡淡道：“为何要破门而出？”
世间很多事难有道理可讲，但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做出王平章的选择。暂且不说六乘宗在大陆西南的影响力，光是一个宗师弟子的身份，就足以让成千上万的修行者趋之若鹜。武夫六境以知天境为首，可任何一个知天境高人也不敢在大宗师面前倨傲。世人公认，五位大宗师早就超脱武夫六境的限制，至于到底有多高，那就不是普通人能猜测的了。王平章这次破门而出，看似风轻云淡波澜不惊，其实六乘宗其他人都无比惊骇，哪怕他离开宗门两个月，那些议论也没有停止，更加激烈频繁甚嚣尘上。
最后所有人达成共识，王平章这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脑子坏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阿蛮眼里心里都没有大宗师的威严，可她只是性情冷漠，而不是不懂世俗道理，所以也好奇王平章的举动。
王平章喝一口酒，语调轻松地道：“知道你没入过门派，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当初我进六乘宗，宗主师父就说过，只教导我十年，然后我就要靠自己攀登武道巅峰。六乘宗门人上万，哪个不想出人头地，哪个不想成为宗师？就说那些元老，这十年来对我眼红到极致，我要是再不识趣离开，宗门还不得内乱垮塌？本人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那些女侠们争风吃醋，闹得鸡犬不宁，我不想走也不行啊。为了宗门基业，为了宗主不为难，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走的时候，宗主师父拉着我的手，无语凝噎，相看泪眼。女侠们千呼万唤，赠我千金，香囊汗巾不计其数，情意何其深重。”
“不想说就别说，一堆废话。”
阿蛮一语必杀，如利箭穿心。
王平章不以为意，淡然笑道：“我也就是打不过你。”
阿蛮只穿白衣，一尘不染，哪怕杀人时也不会让鲜血溅到自己身上。那次被人追杀，王平章就对她这种行为很费解，浪费元气在这种事上有什么意义？后来他才醒悟，阿蛮肯定没钱，买不起新衣服，又懒得洗衣服，才会不惜元气消耗。当然这种事不能说出来，否则肯定是一枪袭来。
“你如今什么境界？”阿蛮问道。
王平章想了想，不是很确定地道：“大概入神吧？”
通幽强于普通武者，坐照强于通幽，入神则更高一层，以之前在客栈大堂发生的事情来看，他这么说也没问题，而且他确信阿蛮知道那个风雨楼跋扈男人的境界。只是他身为大宗师的弟子，连自己的境界都不清楚，未免有些离谱。
阿蛮面无表情，去年那一个多月的相处，她就知道身边这家伙看似温和君子，可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表面上成熟稳重，实则无赖惫懒。她也没有穷究到底的打算，因为她根本不在意这些事。从小到大，一直在武道上迅猛突进的阿蛮心里只有两种人，可以杀死的人，暂时不能但以后能杀死的人。
境界再高，也不过是将死之人。
王平章望着她的侧脸，月光下很难得地出现一抹柔美，叹道：“阿蛮，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啊。虽然我有宗门有师父，但都是过去的事情，如今孑然一身闯荡江湖。你呢，看似绝情至极，心底未尝没有一丝柔软，这么拼命修行，估摸着也是大仇未报。不如我们携手相伴，我帮你报仇，你帮我杀人，互为襄助，这天下谁人能敌？”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阿蛮身周气息蓦然冰冻，令人难以呼吸。
王平章苦笑道：“我不过就是想让你不要去风雨城，让我当三年城主，你也不至于要杀人吧？”
阿蛮扭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是否王平章的错觉，他觉得那眼神里竟然有一丝妩媚。
她拿起酒壶，左手撑于身侧，右手提壶，微微昂头，整壶酒水如一泓清泉涌出，被她一饮而尽。
月华隽永，美人如玉。
王平章看着这一幕，眼神更加温和。
喝完那壶酒，阿蛮望着他，神情依旧冷峻，语调丝毫没有起伏道：“去年你帮我杀人，今天又有这壶酒，我答应你，以后我会少杀你两次。”
王平章被这句霸气直白震慑得哑口无言。
阿蛮拿起绿沉起身，忽然身形一顿，目光转向西南方向百余丈的一处阁楼，杀机顿显。
王平章连忙说道：“不要误会，那是我叔。我之前和你说过，十年前就是他将我送到六乘宗，前几年我游历江湖也都是他在暗中保护我。”
西南方向那座阴暗的阁楼里，一个中年男人双腿盘地而坐，膝上横放一把长刀。他望着被墙壁阻隔视线的东北那处客栈，感受到那两个年轻人的气息，苍老而淳朴的面庞上露出微笑，仿佛想起十年前那个沉默不发一言的孩子，又有一缕忧伤从双眼中浮现。
客栈屋顶，阿蛮敛去杀机，飘然而下。
王平章轻声道：“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说不定，将来咱们还能成为神仙眷侣，一番抵死缠绵，让那些江湖豪侠无比羡慕呢。”
阿蛮停步转身，脸上破天荒第一次似笑非笑，嘲讽道：“除了你那次酒醉说过的无意间瞧见宗门师姐洗澡，你见过女子的身体？你牵过女子的手？说什么神仙眷侣，就算我脱光了躺在你面前，你又敢做什么？”
王平章大窘，面无人色，虽然这位好姑娘没有出枪，可他只觉得千万把刀迎面砍来，刀刀入体，让他生不如死，无比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