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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弘基会 三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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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性寺的住持很是有些道行,将白衣殿暂时作为了太子殿下的行宫。上次白衣殿开殿门那是什么时候?天后改元万岁通天时来过一次法性寺,便被神秀圣僧安置在白衣殿。由此不难见佛门清净地也有不少投机取巧之人,这得亏天后陛下锐气已无堪堪垂暮,若是再早个一两年时光,怕是神秀也不敢如此吧?
  太子李显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他虽年近半百但实则过往的大半时光皆为流离,换句话说他过得很不容易。被人从皇位上硬拉下来是什么感觉,这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他一表露就会不得好死,他的两位兄长李贤和李弘皆死于非命,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且手腕极其强硬的母后——圣神皇帝武曌。
  所以李显从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上下来的时候没有一丝不满,有的只是惶恐与兢惧,换言之就是他不敢不满。他当年从帝都长安迁往几近荒僻的庐陵做个郡王,也从未听过有什么怨言。他可以做不成皇帝,他弟弟李旦也没能再做成皇帝,这就够了,这就足够他心灵舒适了。
  白衣殿内画有前代法性寺祖师开创的金刚拳的壁画。李显正在壁画前驻足凝望画壁。
  他对武道修行一窍不通,他一直认为这肯定是某位直系亲属的意思,但是他丝毫不敢怨懑,试问普天之下有几人敢怨?已死的国老狄仁杰敢,如今的张昌宗张易之两兄弟敢,还有谁吗?神秀圣僧不过只是提了些许建议,她便已将紫阳观众人请进洛阳,还能有谁敢怨?
  壁画上有褐衣僧人走拳如行云流水,隔着一面墙都流露出难以比拟的神意,隐隐有虎啸龙吟之声。传闻当是时佛门禅宗三祖僧璨大师创此拳法时,天动地摇。不周山仅存的半个山体惶惶欲断,北周武帝宇文邕受到极大震骇,遂停止灭佛之举。
  金刚拳走的是内外兼修的大道脉路,既修内家神意,亦修外家形意,出拳时拳罡破风,威力甚巨。
  李显观摩良久,只觉此拳出时定是极为霸道,剩下的再没旁的观感。
  白衣殿殿内布置极为轻疏,全无珠光宝气。约莫是天后娘娘来此地时吩咐神秀圣僧摆下的紫檀黄花梨花架占据了殿南颇多地方,想来必是有人怕娘娘再来法性寺时看到花儿凋残会伤心难过,所以仔细照料的几盆曹县状元红、白屋公卿、赤龙焕彩牡丹花卉极为明艳动人,只余一小盆矮种西府海棠在南墙边孤零零杵着。
  韦棠梨站在那盆西府海棠边上,细细凝望。
  三晋之西谓之西府,李显初被封为周王,封地便在西府之西。
  韦棠梨一袭华贵宫装,虽年近四十,但尚端的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姿容,容貌看不出半分衰态,脸色依旧红润。
  近十年的流离亦是养成了韦棠梨十二分惧怕那位婆婆的性格,所以她看到这盆西府海棠,有着发自本能的不安,事实上她是多想了。天后娘娘之所以在这里种上一株西府海棠,是因为高宗皇帝颇为喜爱这品花树,西府海棠天生高大豪丽,高宗年少时在凤翔见过此品树后,便甚是倾心。这也使得天后娘娘对这花树有些异样感情。
  韦棠梨开口道:“殿下,那位小天师缘何得陛下如此青睐?”
  李显坐到圆凳上,他对这位患难与共十数年的太子妃一向毫无戒心,有些时候甚至对她言听计从,因为这些年来确实是韦棠梨一直抚慰支持他走到如今。
  “有传闻说这位小天师音容笑貌与先皇极为形似,想来陛下是因为这个对他良多敕封。”
  李显自顾自倒了一壶茶,只是普通茶叶,一想便是母后的手笔。
  韦棠梨双手拢入大袖之中,颔首含笑,暗想这的确有些意思。
  “其实也不尽然,紫阳观众人虽毫无风骨,但本事一向并不小,吴玄宿坐镇东南这好些年,做的事便可看出他丝毫不逊于司马真君。”
  李显一想起司马承祯,便是笑意盈盈,“真君胸怀宽广,道法精深,本宫不信他敌不过紫阳观。”
  “相王爷也将成器送进了天极斋。”韦棠梨落座,道。
  李显捻了捻袖口,“本宫这位皇弟大本事没有,听吆喝这本事确实极为熟稔,他定是看本宫交好天极斋,所以才将成器送过去。”
  “这样也好。旦弟既然如此,那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于他,本宫和他……二人自幼抱成一团相依为命,陛下性情不定那些年……算了,日后对他多加招抚便是。”
  “可那三郎隆基……”韦棠梨欲言又止,给太子殿下留下了思索考虑的余地。
  “三郎志不在小。但是再不济,重润不是还有博陵这座靠山嘛,他李隆基母家已然沦落,这还能让张柬之那类的老狐狸松口?再说了……”
  李显将茶杯停在嘴边,欲言又止。
  “不足为虑,不足为虑啊。”
  说罢,他轻轻一笑,再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韦棠梨将柔荑玉指放到太子殿下肩头,轻轻揉捏,看不出表情。
  ……
  姜纭将谢淮南安置在法性内寺的客房,来到白衣殿外。
  法性寺内的绿植郁郁葱葱,尤其是白衣殿周围更是十分雅致,姜纭知道几年前天后娘娘驾临过此地,心下也了然。
  白衣殿外守卫重重,一卫士上前问道:“你是何人,此处乃太子行宫,无关者速速退去!”
  姜纭早就换下了玄真侯的冠服,身着紫阳观天师道袍,微微摇头。
  “紫阳观姜纭,求见太子殿下。”
  卫士略惊,“姜天师见谅,小的立马去禀告殿下。”
  卫士传与内宦,内宦再禀告太子,姜纭已有些许不耐烦。
  这天下的王公贵族、黄紫公卿少有让他等待的。
  “哈哈哈哈!玄真侯来此,本宫有失远迎,还望天师见谅。”李显笑声爽朗,快步从内殿走出。韦棠梨随后缓缓现身。
  “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姜纭颔首作揖。
  “本宫听说最近紫阳观在兴止雨道场?进展怎么样了?”李显扶住姜纭微曲的腰身,亲切问道,笑容和煦。
  “谢殿下,”姜纭正了正衣冠,随李显往内殿去,“大唐东南之地向来多雨多风,近日这雨来的甚是繁密,兴道场不过是暂缓之计,欲图根治谋些手段,只是凭空与上苍作对罢了。”
  李显微愣,继而笑道:“天命难逆,那我等只好顺天而为,匡世济民。”
  韦棠梨在旁附和道:“殿下所言极是,谋社稷者必当心怀天下,由此方能百姓安居,四方顺服。”
  姜纭看向韦棠梨,眼色无波澜,缓道:“臣下此番前来,带了山上张师叔早年间炼出的几颗朱颜丹,聊表对娘娘的敬意。”
  韦棠梨看着姜纭从大袖中掏出朱颜丹,眼光炙热。谁人不知紫阳观掌律长老张高崖炼得一手好丹?这朱颜丹更是极为难得,相传只有当年的天后娘娘获赠九颗,而那位极善钻营的公主不过得了两颗而已。
  李显笑容更甚,“倒是让玄真侯费心了。”
  姜纭拱手,“区区小礼不成敬意。”他稍微一探手,将一片桃叶摘于手中,轻轻一弹,瞬间金叶铺地,只留中道空出供行人过往。“殿下。黄金道白玉路通天极甚,琉璃瓦东瀛珠同似狂雷。紫阳观敢冒天下之不韪,奉宗嗣之中正,以辅圣唐社稷。”
  姜纭拂手将满地金叶招起,轻吐一口清气,万片金叶尽数合一,化成一片金黄琉璃方瓦。
  李显直盯着姜纭,缓缓开口道:“玄真侯此言差矣,当今乃是大周的天下。谁为天皇,一切都要依陛下决断。”
  姜纭失笑,“殿下无需担心。这琉璃瓦是我紫阳观的信物,凭此信物可随意调我紫阳观弟子。我自然也并非是陛下派来试探殿下的奸人。陛下已近垂暮,我紫阳观也不是一味地避世独处。若这天下可重回李氏,我观自当邈星拱辰。”
  李显额头微微布汗,韦棠梨抓住衣袖的手指节已有些发白。
  李显看着面前酷似已崩父皇的青年,再一次生出对天命的无力感,他不可能再承受任何的试探了,他的心理防线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他的母后击溃,谁知道这次是不是又是母后对他继位前的最后试探?如果是,他不光会失去重登大宝的机会,更大可能是坠入十八层地狱。
  “玄真侯,令宗的好意本宫心领,但是本宫早经流离,命途多舛,如今早无争胜之心,一切只听陛下圣旨。”
  李显话罢,仿佛全身气力抽干,面色骤然发白。
  “臣深知殿下之艰辛,既如此,那臣便罢。不过,日后太子殿下若有差遣微臣之时,臣定效犬马之劳。”
  姜纭躬身,欲转身离去,似有事忘记,又转回身道:“娘娘,此朱颜丹非彼朱颜丹,若以钩邪草辅之效果更佳。无奈观中贫乏,并无此草,如若不然,定当奉上。”
  “微臣告退。”
  姜纭再一点头,抖身离去。
  白衣殿外的垂枝碧桃正如日中天,红瓣折射的日光映在地上,灼出一片嫣红。。
  韦棠梨上前轻扯了扯李显的衣袖,“不必可惜。就算他此番前来确实是真,我们不还是有司马真君作辅吗?”
  李显不答,摇摇头,拂袖入殿。临了看了一眼桃树下正欣赏朱颜丹的韦棠梨,再没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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