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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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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始终没能知道华川来这一遭究竟所为何事,让我比较欢喜的是,我将他带至主殿后,无雪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便叫我回房间思过去了,言外之意是衣服不用洗了。我好不容易抑制住心中的狂喜,端着昆仑神女的架子和做派,端庄严肃地走出主殿。
  行至一簇高大花丛,隔了重重花影,两个侍女闲话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果然后花园什么的向来就是是非之地,小侍女们总喜欢在这里交换新得来的八卦,并且总会很巧妙地被路过的八卦中的主人公听见,不幸的是今天这个八卦的女主角堪堪正是本神女。
  我听见一个说:“嘿,瞧见没有,方才随九黎殿下进去的那个,就是九重天大名鼎鼎的六殿下。那模样长得,也不枉我们九黎殿下爱慕两千年。”
  另一个恍然大悟道:“啊,对我想起来了。两百年前九黎殿下就是替他挡了魔尊汾泽致命的一击是不是?”
  前一个得意洋洋地说:“对,就是他。据我所知他这次正是为九黎殿下而来,我听说六殿下的战伤早就好了,对外宣称养病,实则上天入地下海寻了两百年方找到复活九黎殿下的方法,这才来到昆仑同重炎尊神商量,却不想甫一入昆仑就遇上了九黎殿下。”
  另一个兴奋地说:“咦?这么说来,其实六殿下对我们九黎殿下也是有意的吧?这倒是一桩大喜事啊,九重天的六殿下,大抵能配得上我们昆仑尊贵的神女。”
  “……”
  我抬头望了望天,深深地感叹如今的八卦事业真是蒸蒸日上发展得如火如荼如天河之水嚣张澎湃一发不可收拾啊。
  一感一叹间脚下失了轻重,“咔嚓”一声踩断一根枯枝桠,两个侍女受惊急忙收拾脚步奔去。
  我轻咳了两声,严肃地说:“你们站住。”
  两个被我抓住小辫子的倒霉侍女战战兢兢地垂首立在一旁,听候我的发落。我慢悠悠地踱到她们面前,说:“你们方才说,华川殿下一直在寻找复活我的方法?”
  她俩点头。
  我又说:“你们还说,华川殿下对我有意思?”
  她俩点头。
  我说:“我怎么不知道?”
  她俩惊恐地看着我。我说:“我们昆仑是个风气纯正的仙地,断断是不能容乱嚼舌根的人的。所幸你们今日遇上的是我,若是你们方才所谈之事被华川殿下听见了,我们昆仑的脸面岂不是丢尽了?”
  她俩的表情更加惶恐了。我想是不是她们没有领悟到我话中隐藏的要对她们网开一面的含义。
  这时,背后传来一道很要命的声音:“她们说的没错,我这两百年确实一直在寻找复活你的方法。”
  我僵在原地。
  那道要命的声音还说:“至于我是不是对你有意思这件事……”
  我微微一震。
  华川走到我面前,说:“两百年前九黎殿下舍身相救,本君无以为报,只愿能为九黎殿下尽绵薄之力以求心安。”
  我心里想,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好了,可是话到嘴边却是:“父君教导我神仙大义,神仙可以是自私的,可以有七情六欲,但神仙的一生至少要无私一次,为天下苍生,为生灵万物。你是天族的战神,是九重天的皇子,我救你,便是免无数生灵于涂炭,正是神仙大义。六殿下实在不必在意。”
  他注视我良久,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便是我九重天欠昆仑一个人情。日后有机会必当奉还。”
  我同华川之间万般纠葛,其实终究归结成“人情”二字。若有一天这人情还了,他便是他天族皇子,我便是我昆仑神女,从此毫无瓜葛,再要见面应该是某个什么什么宴会,我只能遥遥望他一眼,再过一些年,他也许连昆仑神女的名字都不再记得。
  我想,这人情,永远不要还清才好。
  所以,当三个月后我在昆仑山脚下碰见华川的时候,我的内心陷入一个十分纠结的状态。
  无雪对我说:“阿黎,你应当晓得你现在这具身体只是肉体凡胎,会经历凡人生老病死的过程。”
  我说:“嗯,我知道啊。”
  他接着说:“那你应当也知道,若有朝一日你的身体受损,仙灵魂魄一旦外散,等待你的便是灰飞烟灭,到那时候就算帝神转世也救不了你。”
  我惊恐地说:“啊?我不知道哇。那我该怎么办啊?”
  无雪思索片刻,沉吟道:“阿黎,你可知亿万年前帝神诞生,气质卓然,宏威微妙,化虚无成万象,慈爱有情,运阴阳养万物,以氤氲智慧,度化天宇精华。万物繁盛,始有盛衰的过程,推陈出新。因他的演化,宇宙星空方能形成。四海六合八荒之内,五行元素相辅相成,万千世界千姿百态……”
  我忍不住打断他:“所以师兄你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怎么你现在说话动不动就是道法,比父君还要无聊。”
  无雪凉凉地瞥我一眼:“哦,既然这样,那你好生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我忙赔笑道:“哈哈,师兄您继续继续,我就是同你开个玩笑,你不知道我从小最喜欢的就是道法课么?”
  无雪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五行元素相辅相成,自然全体弥漫着生命,这种从盎然生意化为创造神力向前推进,即能巧运不穷,一体具化,恰如优雅的舞蹈,勃力内转而秀势外舒。自然是一个生生不已的创作历程,而生命则是这一历程中参赞化育的共同创造者。身体内寄托着魂魄。魄是气质、精力、体魄;魂是天宇大地灵气的结合,是身体内五行相生,相互运动产生之精华,情义属性,最终目的是茁壮升华,回归宇宙大一统的物质属性。”他看我有些打瞌睡,手指叩了叩桌面,沉声道:“你听明白了么?”
  我试探着说:“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寻找一具清华卓然的身体来容纳我的灵魂?”不等无雪回答我立即否定:“这样不行的。我一想到我占用别人的身体就觉得好……恶心呐。”
  无雪无奈地说:“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找齐天地间最纯正的五行精华重塑仙体。”
  我说:“哦。”
  我又想了想,说:“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最纯正的五行精华啊。”
  “……”
  所以,无雪最后的意见是,让我拿着父君入太虚境之前留下的指示去寻找我所需要的东西,考虑到我现在不仅是一介没有仙力的凡人,而且是一个不能受损伤的脆弱的凡人,便让慕白与我同去,护我周全。我想之所以选慕白,大概是因为他是整个昆仑除我之外最闲的人。
  可是我对此很气愤。
  我气愤地去找无雪,痛心疾首地说:“师兄,你事务繁忙不能与我同去也就算了,怎么还让七师兄跟我一起?你说我要是不小心伤在慕白的手上那不是太冤了么?”
  无雪头抬也不抬,说:“要不然你独自前去?”
  我说:“那不然让二师兄陪我去呗。实在不行三师兄也是可以的。”
  无雪从一摊文案中抬头,说:“他们没空。”
  我愤愤地说:“师兄,再见,不用送了。”
  结果我和慕白下山那天大家果然没来送我们。
  慕白挎着一个包袱皮,哀怨地望了望头顶上被云雾缭绕的“昆仑”二字,说:“阿黎啊,你说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呢?跟着你下山受苦就算了,临了连个送别宴会都不给我。”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小白,跟小爷混早晚有你的好。在昆仑总吃陌初师兄做得小葱拌豆腐是不是腻了?小爷带你下山开开荤去。”
  慕白瞪我一眼:“再叫一声‘小白’试试。”
  我说:“想不想吃肉了你?”
  慕白说:“你带银子了么?”
  我愣了愣:“多年不曾下凡,忘了这一茬了。那你带了么?”
  慕白说:“我这么清华绝艳的美男子一向视金钱如粪土的,你看我像那种随身带着粪土的人么?”
  我默了默,说:“慕小白,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回去取钱。”
  慕白朝我翻了个大白眼,说:“我就是不去,你能怎样?”鉴于我之前有法力的时候他总是欺负我不过,如今我法力全失,对他来说还真是不足为惧。
  我想了想,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往自己的脖子上比划比划,挑衅地看着他。
  慕白愣了愣,说:“你干嘛?你指望这根树枝来赢我,别逗了……”
  我握着树枝朝脖子又挪了一些距离,说:“小白啊,你说我要是在你眼皮底下受了伤,无雪会怎样?父君会怎样?”我眨眨眼睛看着他。
  他举起胳膊,惶恐地倒退一步,颤抖地指着我说:“好……好你个花九黎,这么丧心病狂的事你都做得出来,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我笑眯眯地说:“一炷香。计时开始!”
  慕白撒腿就跑。
  我想这个傻子,都不知道腾云的么?我扬起手臂朝他挥手:“师兄,我在这里等你哟。”
  眼看慕白的背影消失不见,我拍拍手寻了个阴凉的石头坐着小憩。关于寻找五行元素的这件事,我还真是不大着急,左右我作为凡人还有数十年的生命,我这数十年光阴只用来寻找五样东西,委实算不得什么难事。然而比较要命的一点就是,我现在的身体实在脆弱,几乎连一丝伤痕都不能有,对于我这么一个从小在山野里摸爬滚打惯了的人来说,一点伤都不受还真是有点难度。
  此时日光正好,多么一个适合睡觉的下午,我却被迫离开山门,想想还真是有点忧伤。我半卧在一块轩辕石上,看着头顶纷纭的落英,忽而想起我同华川的第一次对话。唔,大约是我在九重天的第三百年。我喜欢了他三百年,才有了一个与他说话的机会。
  那是一个和现在十分相像的下午,暖洋洋的日光漾得人发懒,我记不得那时我为什么会去第十三天,却还记得那日蓝得不像话的天宇。我就在湛蓝的天宇下睡得一塌糊涂,靠着一株繁茂的铃羽树。大约是有风,大约是风把树梢的铃羽吹落半树,总之我是被不知道从哪儿飘落的花瓣给弄醒的。那本该是个美妙的画面啊,美人如玉,憨卧花树,怎么着也该是个动人的画面。可是我迷迷糊糊醒来,一抬眼就看到我面前戳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那个身影遮住了我眼前一半的阳光,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我好不容易看清了面前的人,却不知该如何反应,登时就满脸错愕地愣在了那儿。
  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皱了皱眉,嗓音清冷淡漠,说:“怎么?睡饱了还不走么?”
  我愣了半天终于愣了过来,一把从地上跳了起来,慌乱之间大脑对行动失控,四肢严重不协调,我踩到拖在地上的裙裾身体向后靠去从而直接撞到身后的一株铃羽,然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直直朝华川倒去。
  我很紧张,还有点激动。
  不出我所料的是,华川接住了我;然而在我意料之外的是,我并没有如想象般跌入他的怀抱,而是被他伸出食指撑住倾斜过来的脑门。我甚至看见他的指尖在阳光下泛着莹润光泽。
  我好不容易控制住四肢的平衡,懊恼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反应,却忽然瞧见华川眼睛里浮出莫名笑意,他似笑非笑地说:“果然还没睡醒么?那么现在是继续在这里午睡还是回你的殿中补觉呢?”
  我这下完全清醒了,窘迫到手脚都没地方摆,舌头打着结说:“见……见过六殿下。好巧啊,你也来这儿……”话没说完我就及时住了口,难道我是要说“好巧啊,你也来这儿午睡呀?”
  我独自尴尬了会儿,决定来日方长先走为妙,向华川示意了一下拎起裙子就要逃跑,却被他拂袖拦住。我疑惑望去,只见他抬手摘下我鬓边一瓣铃羽,摊在手掌里。我觉得我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再也顾不得礼数,慌乱夺步而逃。耳畔是清风亲吻湖面的声音,我似乎听见其间伴着两声轻笑,大约是幻觉。
  后来我想起不知道谁总结的,说事后总觉得没有发挥好的两种情况,一是与人吵架,二是与心上人说话。我与华川的第一次谈话,大抵如此。
  想着想着便有些害羞,我斜靠在石头上,拿罗帕盖住脸。我想,若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一定会发挥得很好很好,比考道法课的时候发挥得还要好,我想要他一下子就能记住我,最好永远忘不掉才好。
  这个时候,有脚步声踏过遍地蔓延的藤萝,在我身边停住。高大的身影将我面前的阳光挡住。
  我在罗帕底下瓮声瓮气地说:“小白,你还真挺快的。啊对,刚忘记跟你说让你去厨房包几块核桃酥留着路上吃了。我就知道我不说你根本就想不起来的。”我想了想,补充道:“要不,我再等等你,劳烦你再跑一趟?”身旁的人却一丝反应也不给我。
  我在心里揣摩了一下,该不会是跑了趟腿恼了吧,不应该啊。我小心翼翼地摘下罗帕,看清我面前的人的时候,我吓得从石头上跌下来。
  华川。就是我方才还想着的那个华川。
  可能是由于我跌落得突然,他伸出一半的手弯了一半的腰尚来不及接住我,然后我就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倒在他脚下。
  华川微微俯下身,说:“摔疼了么?怎么趴在地上不起来?”
  我手里还捏着帕子,我动了动遮住脸,闷闷地说:“不疼。只是脸丢尽了,五官没地方搁了。”
  华川轻笑出声:“若非在下怕冒犯九黎姑娘,便扶你起来了。”
  我心里一方面感激华川他很识时务地唤我“九黎姑娘”而不是“花姑娘”这种容易让人产生遐想和误会的称呼,一方面又想我其实不介意被冒犯的啊。我继续闷闷地说:“你看我怎么着也是个姑娘家,在你面前出了这样大的丑,你不扶我起来也该退后几步好让我自己起来啊。”
  华川却并未如我所说往后退,我听见他说“冒犯了”,随后身子一轻就摆脱了五体投地的姿势。
  这次出的丑和上次出的丑简直平分秋色不分上下啊我想。命运用事实教导我,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无法好好发挥。或者我的发挥水平早在当年道法考试的时候就全给用光了。哪个姑娘不想在心上人面前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就算不是在习字抚琴,至少也该是在优雅地……晒太阳,可是命运他对我实在残忍。
  我平复好心情后才问出我甫一看见他就想问的:“你怎么在这儿?”
  他语气淡淡,说:“来找你。”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想了想觉得没问出重点,又说:“找我做什么的?”
  他语气倒是难得的正经,说:“看见你在这儿是碰巧。找你……自然是要与你同去,唔,找你需要的东西。”
  我惊得不知道如何反应。
  慕白这个时候跑来。他看见华川,十分淡定地说:“啊,原来无雪那家伙说的人就是你啊。”
  我蹭到慕白身边,低声问他:“哎哎,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慕白嘿嘿一笑,说:“哦,你说华川啊……”华川听见自己名字疑惑地望向我和慕白。我急忙踩了慕白一脚,一边恶狠狠地让他小点声。
  慕白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师兄怕我在路上受你欺压,特地请了华川君来镇压你。”
  我:“……”
  华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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