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山田道彦的不安

　　山田道彦夹着公文包，和其他难民一样，已经躲在防空洞里两天了。
　　他靠在墙边蹲在地上，有些木讷的看着周围灰头土脸的人群，大部分人眼神空洞无神，透露着悲伤与绝望，仿佛接下去的生活，仅仅就只是活着，希望和梦想都在大轰炸中随着城市灰飞烟灭。
　　山田道彦灰扑扑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公文包的表皮，两天前的轰炸也是他脑袋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作为旅居于此的哲学大家，他本应该和其他学者的待遇一样，住在安宁的克莱伯金的宅子里，专心致志地做他的学问，房间不需要很大，可是会有很多齐全的书籍和资料，更何况他是享誉全境的学者，声名远扬，更会有予取予求的生活待遇。
　　但是他性格上的小小缺陷让他融入不了世故的生活环境，除非是实在推辞不了的会议和学术报告，各色应酬聚会他都会一概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像早些时候，托利市长曾盛情邀请他出席科考队的汇报演讲，并作为重要嘉宾做压轴演讲，但是山田道彦断然地拒绝了，比起这些掌声和赞美，他更享受安静与孤独。也只有这样，他才能不醉心于名利场，而踏踏实实地为自己的学术领域做出其他人难以企及的贡献。
　　他应该庆幸自己有这样的性格，让自己完美地避开了广场轰炸。
　　他也应该后悔自己有这样的性格，让自己陷入了多佛尔大轰炸的泥淖。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山田道彦是绝对不想生活在多佛尔了，他就应该在克莱伯金的北城，在和平的环境下埋头用功。每一个文人都希望自己所处的环境是和平的，确切地说，哪怕外面战火连天，只要自己所在的地区平安无事就好，这样一来，愤世嫉俗的素材和专心创作的小环境才能两者兼备。
　　山田道彦和其他难民一样等候着战时储备粮食分发到自己手里——一个面包、一个梨和一瓶水，富饶的多佛尔在敌人的入侵之后，并没有十分充裕的物资，只能保证每个人最基本的温饱。
　　山田道彦苦涩地啃了一小口面包，然后掰开一半，分给了身边的一个男子。
　　“不用不用，这些我就够了。”男子推辞道，然后又问道，“老伯，你吃这么点够了吗？能吃饱吗？”
　　山田道彦抿嘴笑着点了点头，坚持把他的一半面包分给男子，现在这时只能用这种微薄的方式来表达他的谢意。
　　“谢谢。”他浅浅地对男子鞠了一躬。
　　当入侵者对多佛尔大轰炸刚开始时，男子就在街上发现了无头苍蝇一样东躲西藏的山田道彦，就把他带到了这个防空洞，如果没有他，可能山田道彦就已经丧命于轰炸之中。
　　“那我不客气啦，哈哈。”男子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么点东西还真是有点吃不饱啊。”
　　山田道彦喝了一口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包烟来，给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接着又从里面小心翼翼的摸出一本封面已经破旧不堪的书来。
　　书名叫做《星光河环绕的南西》，作者阿斯蒂克.格兰尼特。这是他准备逃跑时第一时间想要抢救出来的东西，然而也是他唯一一样带出来的东西，其他书籍文摘已经在大轰炸中付之一炬。
　　山田道彦有些哀怨地叹了口气，想到自己接近完成的论文已经荡然无存，他不免有些万念俱灰。但是这本书的价值在他眼里是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比拟的。前前后后钻研了十几年，在他眼里，这不光是一本科学书刊，更是一本深不可测的哲学书刊，许多看似平常的知识点都能折射出隐含的哲学道理，这让山田道彦感到欲罢不能，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他的注解，他此前也从来没有这样狂热地对着一本书籍着迷过，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
　　只是有一点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本书在阿克伦王国境内是一本禁书！因为从研究的角度看来，他看不出这本书到底有什么地方触犯了阿克伦王国的法律。
　　阿斯蒂克.格兰尼特？他到底是谁？为此他也曾托付许多知名学者，甚至是他不愿意打交道的政府官员去查阅作者的相关资料，得到的答复不是查无此人，就是讳莫如深。
　　“呵，这本书这么旧啊。”男子边啃着面包，边凑过来小声说道。
　　山田道彦下意识地把封面往自己的膝盖处盖住，并且明显地打了个哆嗦，该书敏感的身份让他从来不敢在有人的地方拿出来，只敢自己躲在小书房里偷偷地去研究。这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就被旁人看到了，他本能地起了警觉。
　　“不就一本书嘛，我又不会抢你的。”男子满不在乎地说道，“我讨厌看书。”
　　山田道彦尴尬地笑了笑，觉得的确是自己反应过度了。
　　“格兰尼特？这不是泰尔之手的名字吗！”男子有些兴奋地说道，眼睛里闪着光芒。
　　“泰尔之手？”山田道彦疑惑地问道。同时也惊叹男子的记忆力，这么短的时间就能记住作者的名字。
　　“没错，骑士团的白金骑士啊！从小父母、老师就会讲这些，谁不知道泰尔之手啊，那可是民族英雄，我们每个人从小就存在的偶像啊！”男子一边比划一边说道。
　　山田道彦：“你还知道些什么？”
　　男子：“没了，就知道这些。等等，泰尔之手应该是叫蒂莫西吧，这个叫什么？”
　　山田道彦：“阿斯蒂克。”
　　男子：“那就不是泰尔之手了。但有格兰尼特这个姓，说明这也应该是他们家族的嘛。”
　　山田道彦：“就没有其他姓格兰尼特的人？”
　　男子：“王国最伟大的姓氏之一，甚至连他的后人都不再使用这个姓了，你说还会有其他人吗？”
　　“哦……”山田道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想不到他问了各路所谓的学者和官员，到头来甚至都不如一个平民提供的信息来的有用。
　　等等？如果连一个平民都知道的姓氏，为何会查无此人呢？难道这个作者的身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这难道就是成为禁书的重要原因吗？山田道彦想道。
　　“来了！来了！来了！”急促的叫喊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从防空洞入口一路小跑进来的是托利市长，他顾不上已经年迈的身体，气喘吁吁地对着大家喊着。
　　托利市长躲过了广场惨案，又躲过了鹰宫惨案，昆廷队长死了之后，残余的巡防队就由他指挥，全权负责防空洞的安全事宜。
　　“皇家军队来救我们了！”托利市长激昂地说道，“皇家空军来了！地面部队马上就会到了！”
　　难民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人们纷纷击掌相庆，大家开始不约而同的高唱着鼓舞人心的歌曲，接着开始演唱国歌，有人甚至开始载歌载舞，仿佛胜利已经唾手可得，任何敌人在阿克伦皇家军队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男子也振臂高呼，加入了欢庆的人群。他想拉着山田道彦一起加入进来：“嗨，部队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得救了，我就知道不会丢下我们的！”
　　山田道彦友好地冲他报以微笑，但作为一个外国人，他实在没有多大兴趣庆祝。
　　“我叫沃顿.甘，你可以叫我沃顿，也可以叫我阿甘。”男子主动地自我介绍道。
　　“山田道彦。”
　　“你好，很显然你不是本地人啊。”沃顿问道。
　　“来自阿米撒伊玛歌的贾摩坦，旅居多佛尔。”山田道彦并不善于用语言来与沟通，说话的方式都是尽量简单。
　　“那是迷失之海上的岛国？天哪，我竟然认识了一个岛国人！真的很少见啊！”沃顿亢奋地说道。
　　“是的，岛国人少。”
　　沃顿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聊天，山田道彦一不小心就把天给聊死了！沃顿只能微笑着点点头，然后顾自加入了欢庆的人群。
　　“城市已经被我军控制了！”托利市长继续说道。
　　“轰炸也结束了，我们不如去外面看看吧！也可以列队欢迎一下来自克莱伯金的英雄们！”不知是谁发出的提议，让热闹的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很想接受这个提议，但是有害怕自身的安全，所以迟迟不敢有人响应。
　　但是，只要有人带头，就马上就会产生争先恐后的群体效应。起初，那个提议者，和几位胆大的青壮年不顾托利市长和巡防队的劝阻，执意要走出防空洞，并且再三保证一定会尽快回来，只是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接着，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添油加醋地描绘着外面局势的平稳，空气的清新，我军已经控制了各个重要建筑等等景象，又有大概十五个人左右开始勇敢地走出防空洞，沃顿就是其中之一。然后，当第二批人回来再对第一批人所描述的情景进行又一次的宣传加工时，难民们基本上就完全放下了不安的念头，毫无顾忌地，陆陆续续地开始往外走。这个时候，跟着大队伍走出去，不光是随波逐流的选择，更是爱国情怀与胆量的体现，如果你执意要留在防空洞反而成了不拥护皇家军队的异类，走向了政治正确的反面。就算托利市长再苦口婆媳，也是拦不住他们的，民意难违。
　　于是，山田道彦成了最后还留在防空洞的那个人。他原本打算老老实实等部队前来营救，等一切危机解除以后，平平安安的撤离，永永远远地离开多佛尔，彻彻底底地落户克莱伯金，继续他安安稳稳地学术生涯。
　　可目前看来，是不可能的了，最后离开的几位，不光怂恿着他一起往外走，更有人冲他吹口哨喊他胆小鬼。
　　他的心头泛起了一丝不安。
　　山田道彦只能小心的把《星光河环绕的南西》往公文包里放妥，反复检查了三遍是否有书页翻折，才站了起来，朝着防空洞门口走去。
　　“您是山田教授吗？”托利市长问道。
　　山田道彦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托利市长：“您还是留在防空洞吧，外面有安全隐患，我不敢保证您的安全。”
　　山田道彦：“还是出去走走吧，浑浊的空气让我不自在。”
　　托利市长：“您是大学者，我们有义务保护您。”说完他冲着身后衣衫破烂的一位巡防队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随着山田道彦保证他的安全。
　　山田道彦没有再回答托利市长的问题，径直走出门外，伸了伸懒腰。
　　纵使空气中仍然有挥散不去的硝烟味，这也要比逼仄的防空洞里的空气清新百倍。山田道彦暗暗想道。
　　正想着，马路的那头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轰隆而至，那发出的共鸣让山田道彦感觉脚下的土地都在为之震颤。他迅速地躲到了防空洞门背后，扶了扶眼镜，眯着眼在夜色中想看清来者何物。
　　“狮王步兵！”之前走出的难民中有人喊道。
　　狮王步兵旅，王国陆战王牌部队，正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一路小跑着行军前进，那整齐的步伐让人不免怀疑是不是有人正在用无线遥控器统一控制他们。
　　“布朗尼爵士，武磐石爵士！”托利市长从门后走了出来，高声问候道。
　　两个将领打扮的男子站在一辆小型敞篷装甲车上，威风凛凛地缓速行使在狮王步兵的后面。托利市长站在路边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停！”布朗尼右手一挥，士兵们听到指令后，出奇统一地定在了原地，双目平视前方，目不转睛，笔直地站成十八排十八纵，训练有素的样子让山田道彦心里发出由衷地赞叹。
　　“你在干什么？托利市长！让你保护平民的安全，你却和大家一起站在防空洞外？伤亡的责任你承担得起码？”布朗尼大声的对着托利市长训斥道。
　　托利市长羞愧地摸了摸鼻子，连连称是，然后开始疏导人群回到防空洞去。
　　“爵士，我们就是出来为我军助威！这是我们作为阿克伦人的自豪！如果可以，我们也想和你们一起上前线！”一个沙哑雄厚的声音在人群中大声说道。
　　“为我军助威，阿克伦王国战无不胜！”
　　“战无不胜！王国万岁！”
　　“阿克伦王国万岁！”
　　……
　　人群中的呐喊声开始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在防空洞门口集结的难民们都群情激昂地喊了起来，不吝赞美之词。
　　布朗尼不免在群众的口号下有些感动，但是仍然沉着镇定地说道：“我的市民们，大家的情绪都先放一放。我们会保证每个市民的安全，也恳请大家先回防空洞，等我们凯旋，等我们营救！”
　　人群中爆发出的掌声如雷贯耳。
　　“发现敌军舰队，发现敌军舰队！正在多佛尔上空行进！”武磐石的无线电传来急促的警告。
　　武磐石看了布朗尼一眼，布朗尼点头授予了他接下来发出任何军事指令的有效性与合法性。
　　“导弹部队注意，导弹部队全体注意，我是武磐石，全体注意，舰队进入导弹射程后，全力开火！”
　　“托利市长，照顾好平民的安全。”说完之后，布朗尼和武磐石，跟随着他们的狮王步兵部队往马路那头进发。
　　人群喊着口号，目送着部队的离去，消失在夜色中。
　　就在这时，尖锐的导弹声四起，夜空中无数颗导弹在多佛尔的各个角落向空中飞去，像是一场盛大的焰火晚会，而当导弹击中半空中的敌军舰队时发出的连环爆炸，像是这场焰火晚会达到了最高潮。
　　原本想要回防空洞的人群被这美轮美奂的一幕给惊呆了，包括托利市长在内的人都感觉自己像是真的身处和平年代在看着一场烟花盛放的音乐会一样。但马上托利市长的意识就回到了现实。
　　“走走走，都进去！”他此刻的担心倒不是这些集结在门口的人，这些人只有大概全部防空洞的三分之一人数，更多的人已经像放出牢笼的野生动物一样流散在多佛尔的各个角落，可能此时此刻，他们也在抬头“观赏”着导弹对敌军舰队的摧残。
　　这些集结在门口的难免也迟迟不肯进入，这种扬我军威的场景可能这辈子都是第一次看到，更有胆子大的热血青年，甚至爬到了附近建筑物的高处，只为了更清晰地“欣赏”这场战斗。
　　山田道彦的心里却始终泛着一丝不安与恐惧，爆炸的火光映照在他的眼镜片上，遮住了他忧心忡忡的眼神。
　　“快走吧，市长，快叫大家进去吧，这是战争，不是马戏团，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山田道彦说了这一天以来最长的一句话，语气中的急切和焦躁，与之前他沉闷的样子截然相反。
　　“哇哦！这爆炸还变成绿色的了！”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快看，都变成了绿色的了！”
　　“是啊，那是什么导弹？”
　　“啊，那是什么？不对！啊，啊！”
　　“快跑，不对，快跑！”
　　“啊！！”
　　…………
　　山田道彦的不安是准确的，但是他的呼吁，大家的反应，一切都慢了那么几秒。
　　这不是带来象征和平与希望的绿色，而是死亡与毁灭的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