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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江南散记 / 7、 从江中门到茶亭的乱想

7、 从江中门到茶亭的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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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那么木然地坐在街口,两只手撑着拐杖,前弓着身子,象是要站起来的样子,但却是一动不动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黯淡天气下的这条灰蒙蒙的街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黯淡天气下行走于这条街区中的行色匆匆的人们。我是从汉中门大街下的公交车,在要穿过云锦路路口时看到了她,我想,她一定也看到了我。因为这是南京很市井的一条小街,很少有旅行者走到这里,尽管这里离着莫愁湖差不了两站地。我不是为莫愁湖而来,我要找的地方,我认为不应向当地人启齿,因而我费尽心机地从地图上找到一处与那里看似无关的地方——茶亭,在客运南站打听茶亭时,人们告诉我,坐车到汉中门,走着就到了。
  站在汉中门黯淡天气下的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呆头呆脑的,先是摊开一张硕大的地图茫然地寻找,而后是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最后忙乱地将地图折起,压赌般地朝着一个方走。当我走到一处路口,并将要穿过它时,我看到了她,木然的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浑身裹得严实,象个灰暗色调的线团,两手撑着拐杖,如被时间丢弃般的一动不动。那时我还并不知道我要穿过的那条小街的名字,那时我只是觉得,十二月南京阴霾、晦暗、冰冷的氛围,犹如一个巨大的快要凝结住的肉皮冻,我只有不停歇地走下去,才不会被胶结成一粒肉渣。
  我就这么的,不停歇地无可奈何地穿过那个街口,然后渐渐地看清楚了她的模样,满是皱纹的脸,很是倦怠的目光,鹰爪般干枯的双手,以及雕塑般的一动不动,一缕花白的头发从深色头巾中滑落,飘荡在额前。与她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还在想,我是不应打扰她的,让她看见我或许都是我的罪过,她注定是要与这样的街区,这样的氛围沉淀在一起的,而我不过是一粒杂质,掉进了即将做成肉皮冻的肉汤锅里,我终将会被厨子或主妇用指尖挑起,而后厌恶地弹进恶臭的垃圾袋中。但我还是抵不住自己的担忧,再走过去十几步后,犹豫了,于是莫名地折回。这个时间的街头人迹寥寥,少有的几个行人也象是看出我的难处,远远走开了,只有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个不漏地细数着分秒踏过的嘀嗒声。
  我硬着头皮走向她,小心地问候,而后试探地向她打听茶亭的方向。我想她是见着我了,即便如此,尤象是惊住了她,她寻着话音的方向仰起头,空空地张了张嘴巴。
  我又用更大的声音去问她,她顺着小街的方向给我指,嗓音略带沙哑地跟我说,走云锦路。我这才注意那小街的存在,顺着她指的方向迟疑地张望,她问我,“是来找人么”?她江淮口音的话语,于我听来如周董的那首千里之外,于是一边继续迟疑地张望一边敷衍地说是。而后她又向我探过身,侧着头问我是从外省来的吗?就象在打听某种隐私,我说,“是,北京”,她满足了,连说“北京好,北京好”。我问她这样的天气坐在这里不冷吗?她依旧连说“这里好,这里好”,我没有去想这里好的理由,我依旧还在莫名的犹豫中,因而随声附和,“也好,也好”。
  而后她又问我,“是来找人么”?我觉得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奇怪地熟悉,但依旧说是,我真的是怕她再问我来找谁,忙不迭地与她作别。在要离开的刹那......真就是那个刹那,我幻觉般地看到她一直抵在拐杖上的一只手猛然抬起,似要向我招呼,更似就是要拉住我,而后如周董自顾自地深情款款唱到高潮那样地叨叨叨叨......地说了一大长句我全然不懂的话......说全然不懂也不对,那句话里说到的那座纪念馆,我是明白的,以致我明白了她费那么大力气说出这些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个远道来的外省人,不要忘记,那座纪念馆就在那里。我自然不会忘记,我就象是说了谎话又被当众戳穿的孩子一样地满脸通红,因为那座纪念馆,正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汉中门云锦街街角的那一幕,我总不能忘记,有时想起南京来,就会想起那位老人忽起的急切,因而依旧还会不自主地羞愧。我觉得那个被裹在灰暗线团里的人是我,被包裹得久了,已经忘了什么是坦诚。其实我如今依旧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就直白地告诉她,我其实没有忘记,我就是为了那座纪念馆而专程来到十二月初的南京的。
  那座纪念馆,在南京这座城市里是有着特殊意味的......而这一点起先我并不知晓。记得第一次来南京时,为它的新鲜而多有些亢奋,在出租车上,我抑制不住地想要了解这个城市,听这个城市的声音。司机倒也随和,虽不像北方司机那样话多,但也是有问必答的。后来我问他,可否能推荐几处一天能走得完的去处,他如数家珍般地报了几个地方,什么中山陵、总统府呀,什么紫金山、玄武湖呀的说了一大堆,最后,他稍是停顿,有些迟疑但又心有不甘,于是用很小的声音和我说“还有纪念馆”。我那时在兴头上,也没多想,随口问了句“什么纪念馆”,这话显然是冒犯他了,因而过了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大屠杀纪念馆”。其后大半个车程里,那位司机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我想,这大概是那句唐突问话的代价。
  后来,和南京熟识的朋友在酒桌上聊起过这件事,他们和我说,那位司机对我就算客气了,碰上个有脾气的或许会被撵下车。我不解,过去这么多年了,竟也还要这么严重对待吗?他们和我说,嗨。这有如南京的隐私,不愿被提及,又不愿人家忘记,忘记了就算是怠慢,他们就会凭空地骂娘,而你可能还一头雾水不知道招惹了谁。
  ......
  一晃,这也是几年前的往事了,那一年是2007年,那一年是南京大屠杀七十周年;那一年由于工作的关系经常往来于京沪淮宁,因而也多有机会接触那座城市;那一年秋尽冬来之际,第一次看了由美国人朗恩.乔瑟夫执导的纪录片《南京梦魇》......因而郁结一丝隐痛,十二月江南天气般的阴霾、晦暗、冰冷,挥之不去,逃之不离,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据说为了那部纪录片,那位美国人呕心沥血,精心搜集了十年的资料,才得以将它完成,仅凭这一点他就值得国人尊敬。约翰.拉贝、魏特琳.华群、约翰.马吉牧师在用自己的良心拯救我们在南京的那些苦难的同胞,朗恩.乔瑟夫在用自己的良心拯救我们在南京的那段悲恸的记忆。那一年的12月初,我再读了张纯如的遗作《被遗忘的南京大屠杀》;那一年的12月初,我从新闻中得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新馆落成并开馆;那一年的12月初,我追随着一种莫名的冲动,再次来到了南京。
  ......
  云锦路是一条并不算长的小街,我去的那时那街还在修缮,街的另一端封闭着。我其实也是无意间走进了那个大工地,因而不得不在暴土扬长的钢筋水泥间,以及小心的工人们防贼般锐利目光注视下穿行而过,好在另一端街口封闭的围挡上,留有一个撕开的小口子,让我不至于原途返回,去继续接受那位老人的盘问。南京的云锦博物馆,就守在那条小街另一端寂静的街口上,这大概也是那条小街得以命名的原因吧。云锦,应是代表着这个城市性格中最是辉煌,最是灿烂、最是至臻至美以至富贵以极的那一面的吧?它是南京为六朝古都所积淀出的丰厚底蕴的呈现。然而富贵一旦沦陷,曾经的繁华就会变成它的灭顶之灾,七十多年前,南京,就遭遇了它历史上最是惨绝人寰的沦陷。
  新落成的纪念馆就在云锦街口的对面,起先并不觉得它是,只看到长长的栅栏围起一座厚实而高大的建筑,后来依稀听到了从那座建筑里飘渺出的低沉而悲戚的音乐,便觉得应该是它。那里确实是那座纪念馆,只我还要走上一段路,绕到另一边去,因为入口在那里。
  走在这阴霾、晦暗、冰冷的十二月初的南京城的小路上,忽就想起了不知是哪位贤达说的那句名言,“历史可以原谅,但不能忘记”,冠冕堂皇的这句话似乎经常被引用到那次屠杀事件中,去做宽恕的注脚。尽管出自贤达之口,依旧觉得其中的半句是彻头彻尾的伪命题,我们可以原谅历史吗?我们有原谅历史的资格吗?我认为可以原谅历史之人都已经在历史中倒下了。那么那样的历史不原谅又能怎样?当你抱起了复仇的机关枪,那你又和那个历史中的屠夫有何区别?
  我想,我们尽管会多读上几本历史的书,但我们不可能是历史中的救世主,我们充其量只是历史的一个旁观者,萎缩在各自的角落里,去观看舞台上的那出大剧,那是历史之舞,那也是历史中的人性之舞。在同样的阴霾、晦暗、冰冷的十二月初的南京街头,我试图注视历史中的那一时刻,而后认真地思考我是谁?我们是谁?我会是谁?我们会是谁?......辛德勒说,战争抖落出人性最是疯狂的一面,留下的只有邪恶。而如果定要回到历史中的那一瞬间,我、我们到底会是谁?......是挥舞屠刀的刽子手?还是惊悚中倒下的罹难者......
  张狂的历史,让人性的天平倾覆,留下的,便只能是历史的抓痕、良知的拷问,以及人性崩塌后的耻辱,我想那伤痕和耻辱不但是被凌辱者的,也是凌辱者的;不但是被强暴者的,也是强暴者的;不但是被戕害者的,也是戕害者的;不但是被漠视者的,也是漠视者的......我不知道那样的人类历史能否可以被原谅?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从张献忠的屠川到多铎的扬州十日,不要忘记从奥斯威辛焚尸炉上的青烟到南京城下万人坑里的哀嚎,不要忘记从波尔布特政权以纪律之名的清洗到卢旺达丛林里向另一种族劈下的二十一世纪的砍刀,我们不要忘记那些在惊悚中、仇恨中、羞耻中默默倒下去的人们,我们也不要忘记那些叫嚣着、亢奋着、自命不凡又狰狞冷漠着的嘴脸,我们当然更不要忘记那永存于我们身上再也洗刷不去的永恒血污。
  冷冷清清的茶亭东街,最终是要汇入到熙熙攘攘的江东门大街上去的,它们之间形成一个尖锐夹角,犹如一把出鞘的匕首,将江东门的喧闹和茶亭的寂静相割裂。与这锋利的街角相对应的,是纪念馆两侧坚实的外墙交汇到了一起,就势高高拱起一座尖碑。那尖碑面向车马如流的江东门大街一侧,不相宜地竖立着一座体态瘦削又高耸得夸张的人物塑像,那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母亲,正无助又无力地攥着自己幼子的尸体,仰面哀号。
  她是在向苍天控诉这里曾有的黑暗吗?
  她是在向苍天控诉人心曾有的黑暗吗?
  ......
  2015年,中国申报的“南京大屠杀档案”入选“世界记忆名录”项目名单。
  再过两天,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缅怀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的国家公祭日,在这样的夜里,又想起在南京的那次十二月初的旅行,又想起那位老人忽起的急切和我之依旧的惭愧,也又想起了那个让人战栗的抉择......时间或许会渐渐模糊了伤痛,但远去不应成为遗忘的理由......而这,是我们曾共有过的黑暗,希望它不再如瘟疫般卷土重来。
  2010年1月26日凌晨,写于北京。
  2016年12月9日修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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