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孝陵祭

　　一、
　　孝陵在中山陵西侧，那里葬着另外一位，影响中国历史的人物。
　　从中山陵或灵谷寺去明孝陵不近，但很是方便，景区内有专门的观光火车，那车子是电瓶的，开起来没有什么响动，可静心欣赏周遭的景致。那车子是敞篷的，只这在一月份里不是什么太好的享受，于是静心之余还是要裹紧了领口袖口，而钟山秀色和飕飕冷风，便一道从眼前、身畔滑过去了。
　　明孝陵是明王朝的开国君主，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朱元璋建立明王朝时，首都是设在自己最初称王的地方——南京的，当然了，他保证也是想着，能在这方虎踞龙蟠的风水宝地里，与自己的子孙做永永远远的相守。但他的四儿子，也是明朝的第三个皇帝朱棣，偏不随他的意，偏与他逆反，先是发动靖难之役，把老子死后立的建文皇帝赶得下落不明，后又索性把首都也搬到了他自己最初称王的地方——北京。看来爷俩的代沟还真挺严重，只是可怜了这位劳苦功高的朱大帝，只能自己孤孤单单地守在这里。
　　而明孝陵与凤阳的明皇陵，盱眙的明祖陵一道，成为孤存于北京之外的明代皇陵，它们又被称为明初三陵。
　　在明孝陵景区，首先进入眼帘的，便是大门一侧墙上醒目的，有如中国古代铜钱的图案，那是《世界文化遗产》的标志。2003年7月3日，世界遗产委员会第27届会议上审议并批准，南京明孝陵与北京明十三陵一起，作为明清皇家陵寝的扩展项目，被收入了《世界遗产名录》，至此，它们终于团聚了，一道成为了我们国家不可或缺的文化遗产。
　　穿过金水桥，走在通往文武方门的漫长神道上，总能闻到淡淡的幽香，缥缈不离。起先并未在意，忽而听到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问，“爷爷，那是什么花？”一个老人，一板一眼地回答，“腊梅”。
　　这时环视左右，才发现神道一侧，高大茂密的松柏后，还有一片偌大的梅树林，原来那是腊梅花袭人的香气。见过庭院中点缀的一两株梅花，傲风立雪，但没有见过如此一片的梅林，花开如海，香飘如潮。置身梅林中，满眼是这种朴素无华的淡黄色小花，攀在虬劲而光秃的枝干上，星星点点，洋洋洒洒。在如此清冷的天气里，有些已经凋零残败，但更多的依就昂然怒放着，一如参加一个饱蘸激情的狂欢，绽放一次，便终生无悔。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看着这诺大的一片梅花，我在想，春天真是该不远了。
　　二、
　　穿过红墙黄瓦的文武方门，在一片松柏掩映的前方，是孝陵的碑殿。
　　如今的碑殿，是康熙年间营建的。据说，康熙皇帝第一次南巡时来此谒陵，见孝陵的城桓多已残破毁废，或是对于曾经的大帝生了些相惜之情，或是出于对江南时势的担忧而讨好时人，因而他传旨江南织造“会同修理”明孝陵。其后康熙皇帝以及他的孙子乾隆皇帝南巡时，曾多次来此谒陵。民间传说他们拜谒这位朱大帝时，是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当然，那仅是民间传说。
　　如今碑殿正中墙上，依然嵌有一通石碑，上边题写着“治隆唐宋”，那是康熙皇帝的御笔，那也是后代的王朝君主对于这位前代王朝的创立者，以及他所创立的那个王朝，给予的敬意。清人写的《明史.成祖本纪》中，对于明初国土的描述是“幅员之广，远迈汉唐”。
　　“治隆唐宋”、“远迈汉唐”，清人对于明初太祖、成祖二帝的这个评价，于今人看来，是总让人咋舌的，究其原因，是我们过于低估明王朝的价值了。当然讨论这个问题的因果，当年明月先生写了六本书，不妨大家去看看。在这里只单单说说面前这个陵墓里躺着的那位吧，那是个堪称居功至伟的人物，只是他的功和他的伟同样被历史给埋没了。
　　明太祖朱元璋，他起家时号称“淮右布衣”，所谓布衣既是平民了，但说他是贫民或更准确一些，或许中国历史上，就没有哪个后来做皇帝的人物，能贫困如他的了。1344年，濠州大旱，朱元璋的父亲、母亲和大哥在一个月内相继饿毙，而他不得不去做和尚去讨生活，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但人穷，在很多时候并不意味着志短，朱元璋的故事或许是咸鱼翻身的故事中，最励志的一个。他从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起义军小兵做起，依靠勇气信念，依靠卓越的军事才华，机敏的政治洞察，乐善好友的处世态度，当然还依靠着不断膨胀的欲望和野心，迅速成长为一个以当时的集庆，现在的南京为中心的小诸侯。
　　追逐权力者的野心，往往就是改变社会和历史的动力，它对时人往往是祸，但对后人往往是福。朱元璋在这种野心的驱动下，没有屈从于陈友谅的强大，没有停步于集庆的安逸，于是他西征强大的陈友谅，东讨第二强大的张士诚，中国历史因而在那里，没有再次出现了五代十国。
　　当然，因为那个欲望和野心还在，他也不允许中国历史再次出现南北朝，于是朱元璋又驱使着他御前的大将徐达和常遇春，吹响了北伐的号角。不知您是否注意到，中国历史上的北伐层出不穷，但它们往往是可歌可泣又催人泪下的，因为它们往往倾注着时人的许多期待，它们又往往以失败为终结。而依靠北伐来实现中国的统一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只有元末朱元璋的这一次。更何况，通过这次北伐，汉民族于石敬瑭向契丹割地称子四百年后，才再一次收复了幽云十六州。
　　想想杨家将、岳家军北伐中的种种悲剧，我们就真的应该给面前的这位朱大帝深深地鞠上一躬，感谢您老人家不死的野心。
　　或许是家人在一个月内接连惨死的仇恨太过深刻了，以至让朱元璋与元庭有了不可调和的阶级耻民族恨。洪武年间，朱元璋在平定北方后，依旧对漠北和东北的北元势力，做了数次不遗余力的讨伐，直至蓝玉统领的明军在捕鱼儿海（今之贝加尔湖）之战中，剿灭元庭。而你再去纵观下历史，刘邦在统一中原后，还受到匈奴的白马之围，李世民称帝后，也不得不与来犯的突厥，被迫会盟于渭水。足可见，明太祖朱元璋武功之强悍了。
　　只或许是他的武功太过强悍了吧，好像一切都来得太过容易了，反倒让他排不进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行列里了，倒是我们的伟大领袖***说过一句公道话，他说“自古能君无处李世民之右者，其次便是朱元璋”．．．．．．呵呵，治隆唐宋。
　　三、
　　接着走吧，碑殿后的孝陵殿，是同治年间在原址上恢复的一座小殿，如今已被改作了孝陵博物馆，走上一圈，便也就粗略了解了孝陵于历史间的沉浮。孝陵殿后，过陵门，面前的神道，被两侧挺拔而茂密的古柏，遮蔽成一条郁郁青青的长廊，而高大威严，气势磅礴的方城明楼，就雄踞在这绿色长廊的尽头。
　　方城下，有券门可以通往哑巴院，穿过券门甬道，便可以看到对面的墙上，提写着——“此山明太祖之墓”，那显然是近代人的笔迹，或许也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吧。想想康熙皇帝还曾惋惜前朝遗迹，而如今呢，开创康雍乾三代盛世辉煌的大清王朝，不也依旧没有敌过历史的轮回。谁人不终将成为一刨黄土，谁人又能不被历史给遗忘呢？
　　明楼，是孝陵首创的建筑形制，它建筑在方城的顶部，是孝陵建筑群的制高点。明楼的楼顶久已毁于过往的兵火，如今，那里只也余下了空空的四壁。而空空的四壁或就已经把曾经的辉煌，和曾经的悲凉全都道尽了。
　　明楼后是陵寝地宫上的巨大宝顶，那宝顶上密树成林，有石阶逶迤而上，我试着走了上去，走着走着，总不见尽头，慢慢的，我开始怀疑那该不会是一座山吧？那确是一座山，名叫独龙阜，原是钟山南麓里本不起眼的一座，后来沾上了皇气，如今成为了世界文化的遗产。
　　站在那个叫做独龙阜的小山之巅，四外依旧有更高耸更苍茫的山在环视窃笑着你，让你不能找到付出许多汗水所换取来的高度。小山下有城墙，将这座已号称帝陵的小山包牢牢地圈住，只是那高大的墙，在这座小山头上看来，也不过是条单薄的锁链，蜿蜒于山间，似乎它只是为了分界出，这里是人文的遗产，其它的归为于自然的景观。
　　我的脚下，很深很深的地方，就躺着那位居功至伟的人物。
　　那位人物拥有巨壑般的统治欲望，因而石破天惊地废除了延续千年的丞相制度；那位人物视贪腐为洪水猛兽，因而不惜为六十两贪污银的贪腐而虐杀污吏；那位人物视天下为自己的私产，但每天依旧过着粗茶淡饭的简单生活；那位人物为了自己的江山永固，子孙永福，不惜翻脸杀尽与自己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的智囊名将，即便他，他们拥有他亲授予的免死铁卷又能如何？
　　只是那位人物不曾知道，即便做了千古一帝又能如何？即便集天下权力于一手中又能如何？他以为他杀尽权臣，就可保自己指定的继承人永绝后顾之忧，他不知道他死仅四年，他的四儿子就赶走了他的宝贝孙子，夺得帝位；他以为废除丞相就可以集中皇权，但他不知道有明一朝文官集团的强盛是在中国封建王朝里绝无仅有的；他广布锦衣卫，使这个特务组织为皇权服务发挥到了极致，但他不知道是，这样的特务组织其实只服务于权力，他的王朝里有个大太监魏忠贤，他指挥这样组织的能力，会让他望尘莫及。
　　四、
　　孝陵里人流熙攘，但在这个小山头上，就已没有什么人了，这里四下静谧，远处山下里的喧嚣被密林过滤得模糊，仿佛这里已与红尘相隔。我走得累了，找一个山石坐了，点上一根烟，烟气过喉，香辣浓厚，转而吐出，白烟一团，瞬间飘渺无迹，仿似无从来，无从有。人与历史或不如此，历史与自然或不如此。
　　我坐在这里，想起他来，或就是在历史过往的丛林里找到了他，而我终将离去，他也终将继续埋回在历史的丛林之中。
　　好吧，就让我们记住这一刻吧，并以此为祭奠，感谢他有影响力的存在，感谢我们在孝陵曾相聚过的因缘，然后离开，记下，忘却，不过而已。
　　2017年11月25日，再写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