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一节

　　炎热的夜晚，程伟独自一人在出租房里，吹着空调，刷着朋友圈，看到朋友们纷纷打趣这座城市酷热的天气，但也看到有远在北方异域的朋友发出磅礴雪景的照片，想到自己最近找工作频频失意，不禁也感慨了：你的城市晴空万里，别人的城市也许雨雪纷飞，你觉得高温不可忍受，别人却也在承受寒冷，夜色降临的时候，每一间屋子都点亮了灯，你不知道人们是在灯下唱歌还是哭泣。
　　刚跟朋友通电话，朋友说自己的一个女同事自杀了。女同事和自己男朋友都在工厂上班，但前两个月，男朋友查出胃癌晚期，很快死去，而女同事其实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家里父母为了女儿以后好改嫁，便让她把孩子打掉，可是女同事怎么忍心，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在她和男朋友的公寓房里，她烧炭自杀了。
　　程伟不禁感叹：在同一个城市里，也许就隔了十几公里的距离，自己只是暂时失业，而别人却在经历生死，相比起来，自己的遭遇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他瞬时又觉得释然了。
　　他悠闲地枕着手臂，躺在床上，享受着别人的死带给自己的轻松。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脆响，程伟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扭头一看，窗户玻璃碎了，窗外有小孩子的惊笑声，程伟匆匆提起大裤衩，踩上拖鞋，就冲出了门，两个孩子本来在比赛，还要再扔石头，见到程伟，吓得丢下石头扭头就跑，程伟大跨两步，把两个孩子抓住了，大骂：“小王八蛋！吃饱了撑到了！砸了我的玻璃还想跑？快赔钱！”
　　两个小孩都说不是自己扔的，程伟更来气，说：“他妈的，真想打死你们！”
　　两个孩子吓得尖叫起来，一个孩子更是吓得哭了，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哭起来。
　　两个顽皮的小孩子耍滑头来这么一招，程伟担心他们家长要是出来了，估计有理难讲清了，于是，各拍了他们后脑勺一巴掌，让他们走了，两个小孩跑远之后，又开始大笑，还脱下裤子，对着程伟露出光溜溜的屁股，又调皮地向他吐舌，程伟恨不得再追上去，但两个孩子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提起裤子早已跑得没影了。
　　程伟回到屋里，将碎在地上的玻璃渣子收拾干净。
　　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是个不愉快的经历。他用废弃的报纸粘在窗户上，以此来打断自己的思绪，让自己不要再想。
　　他自言自语道：“孩子不都是这样调皮么……”
　　聊天软件‘叮叮叮’地响了几下，他急忙抓起手机，点开一看，只不过是几个公众号推荐的无聊信息罢了，他扫兴地把手机扔在床上。
　　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出租房，这样一个奔三的年纪，除了工作没有着落而产生的迷茫、心慌，对于程伟来说，其实，更多的折磨，在于一个又一个难熬的夜晚，由孤独带来的无尽苦闷。
　　他喝了一碗凉水，但觉得不够凉，他想：这水若能流进心房，那肯定能结冰。
　　周围安静了，他斜靠在椅子上，叼着烟，幻想着自己能在这烟雾中看透一些生活上的问题，然而，这只是幻想而已，他睁着眼，能看到趴在白墙上的飞虫，能看清它的腿和触角在细微地移动，他看到的是什么，脑子里略过的也是什么，丝毫不会延伸下去，不能总结出什么大道理，甚至连小感悟也没有，后来，他知道，这种状态就叫无聊。白墙，飞虫，开关，空调，门，墙纸这些带给他的通通只有无聊。
　　从小到大，念了十几年的书，并没有学到摆脱无聊的方法，反而让自己变成一个无趣的，经常迷茫的人。毕业那会儿，他的世界观里，很多东西都是两元化的，漂亮的女人是高傲的，丑女是热情谦卑的，有钱的男人是放荡自私的，贫困的男子是勤奋运气差的。
　　后来，他做过很多工作，见识过很多人，看法才慢慢改变过来，比如说自己，是贫困的男人，运气虽然也差，但自己也并不勤奋，有些时候，几乎是他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机会从眼皮底下溜走，他了解自己，知道自己再也勤奋不起来了，就像在某个黄昏的下午，他一个人在深水区游泳，然后他突然游不动了，于是渐渐地仰面沉下去，看着夕阳慢慢告别自己，水也暖暖的，他不再挣扎，因为真的游不动了，不想再挣扎了。
　　这个场景多次在他脑子里呈现，每次出现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这一天实际上是死去的一天，不是断气那种死，只是自己没有活力，肯定会在清醒的意识中将一天的美好时光白白地浪费掉。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懒惰，虚伪，离最初的梦想越来越远的人，他正在活出一种连自己都厌恶鄙视的生活状态，因为他已经跪在理想的面前：承认自己只是个再常见不过的平凡人罢了。
　　手机又‘叮叮叮’地响了，程伟又急忙点开看，这回是推送的新闻，他并不感兴趣。他打开聊天软件，浏览联系人的时候，指尖停在了一个女孩头像上。他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随便找个人聊一下。
　　他点开对话框，写到：“在干嘛？”
　　见对方迟迟没有回复，他又给另一个女孩发同样的信息，还是没有回复，他有点恼火，说道：“他妈的，就不信今天没人回复我！”
　　于是，他又将同样的信息发送给另外两个女孩。终于，有一个昵称是琉雨的女孩子回复了：在敷面膜。
　　程伟马上点开她的朋友圈，查看她的相片，长相还不错。便回道：哇，难怪你皮肤那么好！
　　过了很久，女孩回复了一句：“呵呵，谢谢，”最后是一个逗号而不是感叹号，程伟以为她还会继续说点什么了，可是没有，他又没话找话地打了一些字，女孩子却不再回复了。
　　窗外有铁盆放在地上的声音，程伟以为几个小孩子又来捣乱了，跑到门口一看，原来是两个女人在外面烧纸，城市不像农村，随便找块地就把火纸扔在那里烧了，这里讲究环保，用个铁盆装起火纸来烧，烧完了灭掉再把灰烬倒进垃圾桶里。可是，她们为什么要烧火纸？程伟疑惑了片刻，便掏出手机翻开日历，农历是七月十四。他顿时明白过来了，这是鬼节烧纸的日子。
　　空调的冷风吹着，程伟感到一阵哆嗦，他轻微地喘气，抬眼看看周围：白墙，飞虫，开关，空调，门，墙纸，一切还是那么真实，安静，突然觉得这样真好。
　　“当—当—当……”墙上的老钟有节奏地响起，青铜质感，清亮幽短，程伟一看手机，正好八点。
　　“这样的老古董居然还在。”程伟嘟哝着。
　　这时，肚子也饿了，他才想起来晚饭还没吃。于是，他关上空调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