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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长江离了石鼓转向东去,波澜一路滚滚泻下。惊涛拍岸,峡风嘶吼。两岸高峰林立,如友人夹道相送,黑黝黝的在身后合拢。
举目望空,天出一线,偶有白云惊鸿一瞥,姿态妩媚跃然眼帘。
山石壁立,无情的压迫长江水道,使得江边鲜有容人行走的山路。石壁上,植被颤巍巍的依贴着。战战兢兢,深恐一不留神便跌落江中粉身碎骨。
二人或跳于山壁突岩之上,或借一段枯木游浮于急流之中。晨行午赶,一路倒还迅速。
接连赶了数日急浪险滩,也不知转过多少山头。这天夜间,天上繁星织锦,皓月当空,天净遥遥,一点云气也无。
长江经一路奔波,也略显疲态,步伐放缓。但江流声在这狭窄的山坳中依旧清脆荡漾。
江风徐徐吹过,晕开月色,像画师手中的墨泼,清辉瞬息笼了一地烟云。
墨色浓处,江河上游缓缓荡出一苇竹筏,扭着空灵逸美的身姿,毅然破开入夜兴起的朦胧水雾向江下划去。
竹筏吃水不深,随波起伏,似一片白云凭虚浮空。筏前躺着石林,枕着双臂,翘起的二郎腿随嘴里哼的河西山曲,摇摆律动。竹意则盘腿坐在筏尾,脑袋极力向后仰着,眼睛一眨不眨,似乎在寻找西方的太白金星。
入夜后,江面起了暮烟。两岸连绵的峭壁中忽然凹下一处南北走向的山谷。夜月下,山谷曲线玲珑,平滑似少女腰线。烟雾朦胧,树影婆娑,宛若女子身着的薄衫,风姿婀娜,随风舞动。
连日舟行水路,两岸高山无意中将视野遮住,使二人目光只于此山崖水道之中游离,心情煞是滞闷。此时虽是夜里,但月色明动下,两岸高山骤缓,山谷降下,现出远处绵长的黑锦般的夜空,天上的繁星亦如丢进聚宝盆的珍珠,只一瞬间,原本一线天中三三两两的星群忽然变幻出无数闪耀的明星,吵闹着挤满了整个夜空。
石林左右越江眺望,见长江南侧有点亮光起伏,朦胧烟云下,忽隐忽现。忽坐起身,欣喜道:“那里有点亮光,兴许是处人家!咱们今晚不饿肚子,去化个斋如何?”接连赶了数日荒无人烟之境,磨掉的初出山的新鲜感重新被这点亮光点燃。竹意眼睛一亮,道一声:走!抄起封斋做桨,一拨水,真气送出。破筏似箭直向南岸划江而去。
远远的谷风吹来,竹筏破开风中翻滚不休的暮雾,渐濒南岸。
石林在筏前坐着,衣袍迎风大敞,似拨云而行的飞鸟。见前方亮光渐近,林动呜咽。风中忽随风送过一阵少女的啼哭,其声清丽,调婉转,飘荡而至。衬着月夜下的薄雾,愈发凄凉。
“咦?”二人对望一眼,心知月下佼泣,非鬼即魅。二人自幼入道,对鬼魅妖邪一辈,自不免心存除之。但十数年太平,初遇此事,也不禁后背冷汗森森。
石林半蹲立于筏前,竹意左手压着封斋,真元待时而动。
筏行迅速,破开一江寂寥。离南岸再近,雾已稀薄。夜月苍茫的山谷林边,那处亮光,原是一盏随风摇曳的油灯。高高的悬挂在一条带舱的半搁浅的渔船桅杆之上。光晕摇摆闪灼,光下,渔船遍身血色,鲜红欲滴。船上,面江坐着一名灰白头发的年长男子,正举杯唇边,久久不动。
“兀那老伯!”石林口齿初张,寂寥的江上,声音飞速散开。风中女声立止。二人心内一惊,船上男子已放下酒杯,立身望过。
月夜惨雾,黑林红船,一点油灯风摆。二人未及细思,竹筏已临近船边。石林挥手向前,真元反冲,竹筏缓缓停稳岸边。身微纵起,人已跃上船来。
那男子已过天命之年,鬓发虚白,一身的粗麻衣衫与整船包围的崭新红布扦格不通。盯着自顾自地不待主请,便跳上自己船来的光头青年。满脸褶皱惊愕的抖动。“你…你…”一时不知如何称呼。
自北地而来之人,向来都是逃灾避难的苦主。但看石林停筏跃起的姿势,显非常人。筏上还立着一名同等非凡仪表的少年,手中巨剑竟可与人齐高,看来二人亦非寻常江湖人士。难道两位是避乱隐修的仙人?
言念及此,男子稍放下心来。作大礼,拱手念道:“恕小老愚拙,不知二位神仙为何法降于此?”
如今天下,自天子朝堂以至庶民乡间,时尚道教玄学。况得道修士飞天遁地,变幻无方,又与传说中的神仙相似。遂颇得世人尊崇,下民多以“神仙”尊称。
二人初次出山,并不知此中道理,不置可否。石林向黑夜中的山林中望了望后,盯着男子问道:“适才我于江中闻此间有女子啼哭,不知老伯可否听到?”他略去心中猜忌那啼哭之音是女鬼所为,怕惊吓了对方。
“哦,这个啊。”男子收拢双手,局促的在身边搓着。过了一会,方手指船舱解释道:“那哭声不是别人,正是小老将出阁的女儿。”
“为何哭啼。难道是不愿嫁吗?”二人同声疑惑。
舱内一声娇俏的轻咳,忽光影一闪,同样亮起灯来。喜色的舱门帘上,倒映出一个袅娜纤巧的少女的身姿,正侧着身,面光静坐。明亮的烛灯闪闪,帘上倩影招摇。
男子面色尴尬,额上皱纹深陷着。笑道:“女儿可怜我日后孤寡一人守这长江过活,所以哭呢。”见他二人满脸愕然,知其必不懂俗尘客套之话。复问二人路从何来,欲往哪去?
竹意答出山历练,并未将寻药一事说出。自报名姓后,反问道:“不知老伯如何称呼?”
男子嗳嗨一声,神色始现松弛,请二人入了上座,方将家事道来。
原来男子乃西周造父遗民,冀州晋阳赵氏。因近来连年干旱,田里颗粒无收。又加之胡人作乱,抢夺钱粮。实在不堪朝廷赋税,遂撇了稀薄家业,携家眷南逃。经上党,过建兴郡。逃难洛阳,未及喘歇,恰逢贾后密谋楚王司马玮兵变中京,率禁军兵卫诛太傅杨骏,以至株连三族,达数千人之多。唯太后杨芷得赦,但也被贬为庶民,押赴金墉城,自了残生。一时,中京生灵涂炭,不敢久待。再继南逃,穿荆州,入江陵,新旧二城隔江遥望。本为至此可安家立业,叵耐福无双至,世间灾祸,亦不愿孤单,大多携伴接踵而至。赵伯一家至江陵新城落脚未出月余,其妻古尧后裔刘氏,因不服水土,突发湿疫,咳血,高烧,肚大如鼓。贫穷无所医治,赵伯只得求天问路。造一艘轻筏携家逆江而上,寄希于得扣天门,遇一二隐居山野的逸士神仙,普度道法救治妻子。但天地不仁,如今天下旱涝兵乱,民不聊生。苍天何善,独怜一人性命?无奈之至。水路至梁洲僰道一带,刘氏终得解脱,一命西去。苦留赵伯与弱女以摆渡为生,在此安家。晃眼过去,已历九载冬夏。
话行至此,男子不免举杯,一饮而尽。竹意二人年幼,自不懂人间疾苦无奈。只茫然点头。
即使竹意常听四戒师伯言说人间苦难,饿殍载道。但未亲眼得见,也想不出其中实情。但赵伯讲至寻仙求医一段,不免勾起其对阿姐的思念。确乎感同身受。心中不免黯然神伤。石林却一脸茫然,只看着赵伯杯中黄酒,抿唇咽舌。
赵伯见他如此光景,疑惑出家的仙人如何对这凡间的槽酒垂涎。满斟一杯,双手递来,试探问道:“尝一口?”石林欣然接受,双手捧杯过来。抬头问道:“这就是世人所谓,最能催人断肠的酒吗?”
“啊?”赵伯神色一怔,想不通他小小年纪,又是出家的仙人,如何毫无避讳,如此直言。只得道:“这是小老自酿的黄汤,不入流,不入流的。”
石林点点头,端起酒杯,见杯内酒色黄灰。试着抿了一口,酒香转过唇齿,刚入咽喉。石林还未细品,忽觉一股辛辣,自腹中上冲,直灌脑顶。一时难忍,忙侧过脸来,将还未咽下的黄酒喷出。一边抹嘴,一边呸道:“如此难咽之物…难喝,难喝!”他不知凡世间惯常劳作之人最爱这辛辣酒味。一来提神。二来食酒如事生,繁劳之人,生活大多贫苦。唯烈酒可甘其胃。三则所谓全则必缺,极则必反。酒越辛辣越不上头,不损次日劳作。
赵伯面色尴尬。忙推几上瓦盘,劝他吃些食物祛祛酒气。竹意见陶灰盘中尽是盐腌的青菜配一盘晒干的落生。知他生活清贫,这些食物也许会是他几日的酒菜。一推身旁伸手不停往嘴里填补落生的石林,冲他不停使眼色。石林眼睛一转便即会意,不舍的停住手。问赵伯道:“您日日守着长江,为何不捕两尾鱼烤来吃吃?”
赵伯惊恐道:“那可不敢!”
“为何?”二人异口同声道,“有龙王保护不成?”
赵伯低声道:“龙王倒是没有。只是此去江北,有位宣武将军率军驻扎。两年前,曾发出宣告,言说这江是国家所有,里面的鱼虾蟹蚌亦归国家分配。平时私捕无妨,目下里北方胡人作乱,家国内又时局动荡。正是全军备战之际,遂下令禁止一切私捕鱼虾的勾当,转为官捕,以备军资。”声音之低,似怕船外有耳听到。
“若要想吃,也没处吃了吗?”
“都是镇上鱼虾商贩们去军营里买来再倒蹬给我们。倒不贵,乡里乡亲,徒挣个跑腿钱罢了。”说到此处,赵伯面色方轻松下来,笑道,“两位神仙若是想吃鱼,明日里待小女出嫁婚毕,我顺道买些来!”
石林酒未入肚,却有些醉意。面色潮红道:“何用如此麻烦?”欲解衣起身,“我现在就下水抓它一尾。”
赵伯慌忙起身把他拉住,嘴里喊道:“万万不可!”见二人眼神寻问,遂解释道,“那位宣武将军手下有位得道的神仙,法力无边。莫说捕一尾鱼,就是舀一碗江水,他也能察觉。”
“噢?竟有如此高人。”竹意知道赵伯话里的神仙必是一位得道的前辈,若果真如他所言,此人有细微掬水探查之能,其五行水法当真已入化境。忽闻石林口无遮拦的谩骂:竟有入释修道之人做此混账之事。赵伯只一味解劝,“原该如此,原该如此的。”竹意忙用言语叉开,笑问赵伯道,“您适才说,您家女郎明日出嫁?我们二人初次出山,未曾见过凡俗世间的婚礼,不知能否陪您一道,去观摩一番。”
“好哇!”赵伯欢喜的面上忽转了一丝为难之色,“只是,镇上人人皆知小老多年前逃难至此,家门独落。这个,这个…需得想个名义才好。”
“您就说,我俩是您老家的内侄,巡信至此,来看望您的。”
“这可万万不敢当!”赵伯唬道,“小老怎敢在神仙面前居高。”
石林本是爱热闹的主,勾起好奇,暂忘了前事。配合竹意以言语将赵伯稳住后便即寻棵侧摆粗壮的香樟,与竹意议定明日过后再探查那位高人底细,若其果真欺良霸善,定设法将他教训一顿。石林上树,竹意于树下合衣卧剑,安歇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天辰破晓,蓝天下,万里白云稀碎。清粼粼的江水东下,红布包裹的船在江边舶着,油灯早灭,白日里看去,船身确有些破旧。竹意早早起身,见封斋剑鞘尖部,那抔黑气每日清晨便自氤氲流转,抚剑自思。忽闻南面山谷内有零星锣鼓响动,遥首望去,见树林中惊鸟飞起,似有一行人穿林而来。
石林斜签身倚着香樟主干也向树林望去,只见林中飞鸟闹了一会,便有一行人陆续钻出树林。均是红衣黑裤装扮,衣角草草的掖在裤腰里。为首的是四人提锣打鼓,簇拥着一个头戴珠帽,浑身披红的汉子,风风火火向江边赶路。身后亦是四人抬轿,摇摇晃晃,步履轻浮。想来轿中无人。余者皆散漫的随着众人。
那名汉子马踏春花般赶路,未到江边,便扯开嗓子喊道:“老渔夫!”身旁一人将他后背一推。又改口道:“老丈人!”众人皆笑。他使眼色将众人稳住,继续喊道,“小婿来接秀儿成亲啦!”
渔船舱帘掀开,赵伯一身黑色衣袍,上身外套件半旧的红色马甲钻出舱来。那边锣鼓有气无力的响动一番,一行人已奔近船边,锣鼓又停。
只见那汉子扯住赵伯的手拍胸指天的说些什么,后又行三拜之礼。赵伯方犹豫似的返回舱边,一打帘,门内早立着一身红色嫁衣,穿金戴银,身材娇俏苗条的女子。手举团扇遮面,扇上描了两棵纠缠的相思树,朱砂点的片片红花,妩媚娇艳。也不去扶赵伯端起的左臂,一步踏出船舱。那戴珠帽的汉子早跳上船来一把将她横起抱住,急火火的塞进轿子中。一行人一声欢笑炸开,似早起的公鸡般咿咿呀呀,卖着力气敲锣打鼓原路退了回去。
竹意忆起四戒师伯曾讲,某处风俗似有抢亲之风,难道就是本地吗?没多想,石林已拉着他往江边去了。
赵伯神色萧瑟,看着那行人的背影,呆呆的立着。直至石林二人赶到身边,才罕然钻回船舱。再出来时,右肩头挂个褡裢,前后鼓包包的坠着,不知何物。道声:“请吧。”做手势请石林二人上路。二人复请他带路。赵伯不敢却恭,侧开身在前面领着。
上得一座浅林山包,视野下,是千顷姹紫嫣红的盆地。四野皆是连绵翠岭,点点白云挂在山头,像一只只巨大的绵羊。
下得山来,两边陆续开始出现依山开的农田,不规整的种些稚嫩的青菜和刚露青的麦子。果树上挂着指甲大小的青梨,亦有满地的粉色桃花和枝头满满的白色柰花。
下行不足刻钟,面前一泓清溪,涓流湛湛。三人依次过了咿呀作响的破旧木桥,冲天的木制衡门临桥而立,梁中刻着古纂“屏山”二字。
过衡门,赵伯领着石林二人径直寻着正中碎石路,沿路走着。路两旁多是高顶的两层木房,眼光越过土磊的院墙,见一层四面通风,养些半老的牛羊猪鸡,都窝在那哺自己的幼崽。院内多种着青绿的藤架植物,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藤下三三两两,或坐或卧着穿旧的男人和眼神涣散的妇人,只是不见幼童。再有横过的路,皆是黄泥混着各种动物的屎尿作底,生命顽强的青草作衬的土路。
没走多远,隐约的闻见前面敲锣打鼓的热闹。路边也多了人,都穿红戴绿的向声音处赶着。交头接耳的向赵伯这边递眼色。有那一二胆大的,跑至赵伯身边,偷瞄着石林二人,悄声问,“这俩青年是谁?”赵伯憋红着脸,吞吞吐吐的没作回答。越向前行,来问的越多。
忽经过一座雕梁画栋的房楼,门前两侧窝着两只威武的石狮,梁上挑一木牌,上面大篆“钱”字。
赵伯忽停在门前,乜着钱楼敞开的大门,面色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