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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一家人一台戏 / 2闹丧

2闹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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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嘎公的遗照是杨秀珠从家庭合照中,通过抠图的方式制作而成。彩色照片变成了黑白照,许久不曾流落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打湿了眼眶。在嘎公临终前那一段时间,每晚都有很多寨上的人来陪夜。陪着嘎公话家常,追忆往昔那些有趣的故事,怀念一些山寨里已经仙去的故人,让嘎公放松心情,缓解焦虑和恐惧。在场家人面含悲意,心怀祝福。杨秀珠因故未到场,倍感遗憾伤怀。薛二娥准备好了茶水和牌桌,大家热闹地凑在一起打牌,聊天,时而有人伤心哭泣。寨上人来陪夜,对杨秀珠一家人是极大的安慰,总好过孤苦伶仃地面对即将到来的生死别离。杨见云泪如雨下,抽泣着抱起父亲清瘦的身体。他不断呼唤着爹,额头紧贴着父亲冰凉的脸庞。他解开父亲上身衣物,以手帕沾热水擦前胸、擦后背,为父亲沐身。杨见天为父亲穿上寿衣寿鞋,系上寿带,身上覆盖红色寿被。杨见花在父亲的脚头点亮一盏清油灯,跪在地上烧落气纸钱。刚送走丈夫的亡灵,又别亡父,杨见花悲伤极度。她卧倒在地上忍受着心扉刺痛。她哭到伤心处,就有一阵休克,间断许久,方能接过气来。杨秀珠则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半夜,鞭炮声响起,高启慧从梦里惊醒,知道是公公去世了,她邀上杨见云的妻子薛二娥,俩妯娌一起赶到老木屋。所有的家人都到了,附近的族亲也来了。红事请,白事奔,一家人治丧,全寨人参与。天还没亮,总管二爷早早的就赶到了,带着族叔们商议流程,很快村口就贴出了白榜。参与治丧的山寨人,你我都是甑子里的熟人,全部都由总管二爷调派。大家去白榜上找好自己的岗位,麻利地各司其职。今年已经忙完了多场丧事,热锅子蒸苕一把火,大家熟练得很,已经开始忙起来。有人烧纸钱,一路点蜡烛和香去土地庙,告知这方神们。也有人整理床铺,拿父亲衣物、被子、鞋子等遗物,带上孝子贤孙们去烧包。石头寨千百年的传承,不需要动员。山寨人都会参与治丧活动,亲朋好友都来烧香,与逝者告别。
  抬丧是个体力活,也是个讲究活。按习俗,棺材出门落不得地,需要十六个青壮劳力轮流来抬丧。一个萝卜一个坑,抬棺的人一个都少不得。去父亲墓地的道路灌木丛生,还有上下的陡坡,这就需要更多的抬丧人来轮换。杨见天作为家族的长子,必须分别去拜请,在吃酒席时还需要郑重地磕头谢礼。杨见天披麻戴孝,背着斗笠,去拜请抬丧人。这些年,杨见天在外工作,稍稍领略了社会风情,却唯独抛弃了故乡的半缕烟尘。过年过节匆匆的回家,又匆匆的离开,除了长辈和年龄相仿的人,山寨里的青壮年人,他都不认得了,有些面熟的娃,也喊不出他们的名字来。他因为工作忙,山寨的红白喜事很少参与。平时没有给山寨人打白工,自家有事需要人帮忙时才发现,人情在于相互往来。人情就像一把锯,有来也有去。杨见天一路挨家挨户拜请抬丧人,寨中的青壮劳力本来就很少,幸好,山寨人宽厚朴实,这些抬丧人都不需要动员,他们都爽快地答应下来。偶然有事刚回山寨的青壮劳力,无论他们在外面是打工者,还是大老板,赶上了抬丧这事,也都主动参与。
  石头寨兴扎三层傩堂,绘上明暗八仙神像,贴上傩戏槽牌,描上幅幅对联。热闹、繁复而多彩的灵堂里,纸扎自天花板上垂挂下来。各式各样的长条形彩纸,上面画满了各种符号,为哀丧场面蒙上一层神秘面纱。阳春三月的风筝、元宵节上的花灯,哀丧、祭祀活动中的纸品……这些色泽艳丽、造型独特、寓意鲜明的纸扎,大胆用了夸张和浪漫手法,制作出的各类飞禽走兽、花鸟人物,神形俱备,独树一帜。灵堂正中的桌上摆放着嘎公的遗像。引魂鸡被拔光了毛也献在灵桌上,桌上还有一个白纸做的寿禄树。灵堂布置完毕,法师选定了吉时,才把几个大小不一样的鼓,摆在灵堂一侧。他们嫌茶泡着喝不过瘾,自己备了几个大茶罐,张罗着熬茶的火炉,用窖水煮沸,放入耐熬的老茶,慢慢地熬,熬成色浓味苦,苦得一般人下不了口的酽茶。几个人围坐在火炉旁,聊天谝传,喝了好一阵子茶,才不紧不慢地端着一大罐子茶出来。为首的法师穿着黑色长袍,头戴礼帽,端着一罐茶,摇晃着身子,往高背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一跷,然后在腿上垫一块白白的孝布。噗噗地吹开茶水上的浮沫,茗几口酽茶,他才一声吆喝:“奏乐,走三堂。孝眷就位——”长长地语调声中,孝眷们起身至灵堂门口站立。法师掏出一只鼓槌来交给杨见花,先由长女杨见花来敲响第一声鼓,才开始“打闹堂”,其实就是给亲属打招呼:法事要开始了,都赶快拢来。于是唢呐手、鼓乐手也放下茶罐,离开位子,吹着唢呐,敲击皮鼓钹铙。几个敲锣、打铙的,看着鼓槌的飞舞,还有法师嘴角的念念有词,下巴的上下张合,眼神的左右传递,就时急时缓、时轻时重地敲打起来。整个山寨,立马就热闹非凡了。四处八下的孝子,听到鼓声,便集合拢来,跪在了灵堂前。
  穿着华丽道袍的法师,手里摇着铜铃,口里念念有词,正在灵台前做法。他们一边做法一边唱歌。仔细去听,其实就是历数嘎公的生平,颂扬他的诸种美德。他的声音很大,曲调和缓,似乎并不悲伤。毕竟他们与嘎公并非亲属,也非故人,悲伤无从谈起。给他伴奏的几位乐手,一人持钹,一人吹唢呐,一人打小鼓,还有一人掌管烧香与纸钱。来的人越多,法师手上的小鼓槌就抡得越欢实,敲得那个快呀,像是突然袭来的一阵冰雹,击打着房顶上的青瓦,发出一阵阵爆裂的脆响。那鼓槌,看似是在一下下朝鼓皮上落,落着落着,就变成了两个喇叭筒子。锣鼓敲响,钟鼓锣钹众乐齐奏,唢呐炮仗一时轰鸣。在乐响之时,法师步登诵经台,手拈诀、口念咒,坐于台上,开始念读经文。
  “生你养你淘尽神,做儿切莫负亲恩。孝敬父母要达早,错过今天冇明天。”法师带着亲属打绕棺,通宵达旦唱丧堂歌、跳傩舞,吹牛角,哭唱哀鸣,极为悲伤。杨秀珠害怕这丧鼓声,常常为此大汗淋漓、夜不成寐。石头寨的巫文化自古而然。而令这巫文化绵延不绝的,正是乡间这些代代相传的职业法师。在杨见天回家之前,二嘎公和杨见云就已经看过几处坟地,特意等杨见天回来,希望能够参考他的意见。杨见天回家第一时间看的坟地是别人家的地,据说风水很好。杨见天深知山寨人的思想相对单纯,更加看重土地,寸土寸金,田地是命根。石头寨人一直以来是靠土地为生的,家中的一亩三分地,都是耕耘地,精细而又干净。每一块土地都被纳入种植收益囊中,让其发挥最大的作用。以前山底下的平地都是用来种稻子、洋芋等生活必备食物,山地或者坡地用来种玉米、高粱等。现如今,山寨人也不爱种地了,嫌种地太辛苦,还赚不到钱。慢慢地,田地就成了荒地。涉及到田地这样的重大利益时,石头寨人悋惜起来,也会黄眼睛不认人,眼睛一夹,老母鸡也会变鸭。为避免重新选地,最终还是选择自家的土地。
  看到悲伤憔悴的杨见花时,杨秀珠心头一酸,泪水外涌,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面对杨秀珠的悲伤,常常酒后高谈阔论,能言善辩的二舅杨见云,也失语依旧。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他多次欲言又止,只是轻轻地扶一扶杨秀珠的肩头。乡间该有的一切乐器都在撞击,山寨的民间音乐,早已将双耳灌得满满当当。阳戏、花鼓戏,喜事要演,白事也要演,热闹而又吵闹。悲疼时,憨二佬来了兴致,也来当一回法师。他个头不高,戴着眼镜,梳着背头,镜片后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身穿一套白纺绸衣裤,坐在司鼓位子上的一瞬间,看似文质彬彬的他,立即彰显出司鼓的帅气和儒雅,令人赏心悦目。憨二佬扬起鼓槌,灵堂的板鼓声,敲得就跟铁锅炒板栗一样啪啪乱响。憨二佬嘴里念念有词。杨秀华朝憨二佬看了一眼,见他精力正集中着,把鼓敲得比腮帮子都大。杨秀华也闲得无聊,便与憨二佬斗一番乐器。鼓、锣、镲、钹等打击乐器,通通比过一番。只见他们舞动着超短的鼓楗,打得行云流水、斩钉截铁,嬉怒哀乐恰到好处。憨二佬的鼓,打得千变万化,洞穿人心。悲伤时,如泣如诉;高兴时,欢天喜地。杨秀华则打的是情绪、打的是气氛。鼓点不徐不疾,转换有度,一气呵成。鼓与法师的配合严丝合缝、密不透风,急时如狂风暴雨,横扫千军。舒缓时犹如千军万马整装待发,井然有序。满场的观众或喜或悲或担心,悬吊着的心与鼓楗一起跳动。鼓点打到人们的心缝里去了,一旦启动就令人振奋,声音清脆圆润,节奏徐疾有序,打点加花收放自如。每一次鼓楗声响,都是魂灵的创作。他们是用心血打鼓寄托哀思,紧密地配合着法师们的唱、念、做、打、舞的程式,表现喜、怒、哀、乐、惊的不同情感,用神思与法师交流。连击时,鼓点急急切切、密不透风,烘托出法师轻快的身法;舒缓时,鼓点犹如珍珠落玉盘,清脆圆润,惟妙惟肖地演绎出欲行又止,欲语还休的复杂心境。唢呐、二胡、竹笛还有木叶声声飘,全部比试完毕后,憨二佬略占上风。杨秀华却不肯认输,经过一翻考虑,他决定在击鼓动作中,加入粗犷大气的武术动作,创新了一套技法,武术动作长江大河般的气势恢弘,震天的鼓声直打进人们的魂魄。憨二佬默默背诵着鼓谱,迅速地将各种打击乐器以不同的方式加以组合,“豹头催”、“倒拉牛”一套套锣鼓点子,被憨二佬巧妙地运用各种不同的节奏形态演奏出来。他们擅长的才艺着实让老法师们都自叹不如。法师们看得起敬,心悦诚服地夸赞道:懒婆娘放鸭子,这兄弟俩“不捡蛋”。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沿着山路步行,前来吊唁的队伍,往往多达几百人。尤其娘家人的队伍是最隆重的,前面六七个人举着彩旗,打着白幡,迎风猎猎作响。接着是铜钹、响鼓、大锣,还有唢呐,组成的乐队。再接着的人抬着装有礼物的八合,八合里装着炮竹、纸钱之类祭品。往往转过山梁,能望见山窝里的山寨时,锣鼓钹齐声响起,以示报信。这时,山寨锣鼓钹也赶紧应声相和,以示欢迎。杨见天和杨见云兄弟俩赶紧到寨口等候迎接,眼看队伍进了风雨桥,两边放起鞭炮,响声震天,锣鼓钹、唢呐用尽力气比拼响亮。孝子贤孙们跪地痛哭,迎接娘舅们的到来。石头寨一般是晚上前来吊唁,黄昏时会有好几拨队伍同时抵达,在风雨桥边燃起炮竹,锣鼓声较劲地响,人们密密麻麻地挤在灵堂里,那种热闹喧嚣,令人窒息。杨见天披丧袍在大门口守候迎接,有人来探丧时,不论辈分高低,年龄大小,他都会主动向探丧人跪拜感谢。来到家中后,负责茶水的婶婶和嫂子们一齐出动,装烟的端着满盘子的香烟,穿梭递送。为便于客人取拿,香烟都从盒子取出来,散放在盘子里。负责茶水的人,则将早已备好的茶水,和盘端出,供客人饮用。德高望重的族叔们,赶紧上前寒暄,说着回礼的敬语,邀请客人们到最尊贵的位置吃“豆腐宴”。主家略备寒酒薄宴,不让客人饿着肚子回去。白事的席面不比喜事,都是一切从简,不追求豪华多样,但求份量足够。这些年,回山寨来,杨见天一直在山湾湾里忙忙碌碌,不得空闲。非常不习惯和惆怅的,最是人间留不住。生命的消逝就在一瞬间,根本让人猝不及防。山寨里父亲这一辈的老人,基本上已经凋零。
  丧鼓一响,相邻数寨齐奔丧。当杨见天和杨见云配合法师做法事时,很多乡亲已经坐在临时搭建的大帐篷里聊天。人死饭甑开,不请自己来。山寨也不缺会做大锅饭,会炒大锅菜的厨师。他们用车运来宴席所需的一切物品,包括桌椅板凳、厨具,还有几口大铁锅和庞大的柴火灶。他们在厨房里洗的洗,切的切,掌勺的掌勺,烧火的烧火;还有打盘的,抹桌的,洗碗的。他们桴鼓相应,彼唱此和,几个人就负责了此次丧事的全部伙食。杨秀珠惊叹,这几年来山寨生活的巨大改变。在杨秀珠的记忆里,无论红白喜事,最烦杂的莫过于打理宴席的伙食了。酒席上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乡亲们一边吃喝,一边赞赏着厨师的手艺。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杨见天隐约地感觉到父亲的落寞。父亲躺在棺材里,闭上了双眼,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一切已成过眼云烟。
  晌午时分,戏团开着大卡车来了。父亲生前最喜欢阳戏和花鼓戏,他曾经是大戏班里的名角师傅,经常唱的是阳戏或花灯。和厨师团队一样,他们极快地在空地上搭好了舞台。等到天黑,一盏高挑的汽灯,悬挂在房梁下,像一个葫芦藤上垂吊下来的葫芦瓜。乡亲们早已将凳子桌子都坐满了,戏台前挤满了人。过道也站满了,还有人源源不断地来。白炽的光芒,照着多数是面黄肌瘦的老人们。挤不进来的就站在远处的小山包上,远远的朝戏台观望。憨二佬站在灵堂前,双眼几乎要被亮瞎。除了几个点缀性的花鼓戏,整个舞台被俊男靓女的热辣表演所垄断。高分贝的音响,弄得人无处躲藏。台下的观众早已融入戏中,成为演戏人。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那种孤独寂寞感,再次涌上杨见天的心头。
  身为侄子的杨见山,早已加入跪拜行列。杨见山体型矮小,身高不足三尺。村民都喊他小南瓜。他即使得上了矮小症,人却很精神。远远望去,像个小屁孩,走近一看,头上的白发若隐若现。他的腿很短,上半身比下半身长得多,双脚呈内八字形,走起路来左右摆动。杨秀珠见了小南瓜,忍不住想去扶他一把。法师们又唱又念,舞之蹈之,每完成一个段落,就会示意孝子们跪拜。杨秀珠柔嫩的双肩早已被岁月的扁担和背篓磨出了老茧,勒出了沟壑。她连续几天守夜,非常疲惫,带着女儿黛帕早早地就睡觉了。不管楼下多么喧闹,也未受到丝毫影响,一会儿就睡着了。清晨,杨秀珠是被唱戏声吵醒的。在山里,一大早,几乎都是被鸟和家禽的叫声吵起来的。除了放牛娃的吆牛声,偶尔也会有人喊几声山歌,哪里还能听到这么好的唱戏声呢?此时,窗外传来一声急促的鸟啼。杨秀珠竖起耳朵来听,没错,是乌鸦的叫声。她很奇怪,乌鸦是极少在夜间啼叫的。但令人费解的是,窗外的乌鸦叫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嘈杂。刚开始是一只乌鸦在叫,后来竟然有一大群乌鸦,就站在村口的那棵大银杏树上嘶哑地叫喊着。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当下的阳戏青黄不接、后继乏人,优秀的山寨民间艺术难以传承。小时候,嘎公传授给杨秀珠的大多是阳戏。杨秀珠对阳戏的跳法非常熟悉,演出时她不仅能唱能跳,还能打鼓。在队员们心里,她是阳戏班的灵魂人物。在杨秀珠的倡议下,杨秀华,憨二佬,小南瓜穿上了鲜艳的戏服、头戴面具,伴随着激烈鼓点的敲响,一出阳戏开场了。杨秀珠唱念做打样样在行,更有艺术气质,她往那一戳,就能展现阳戏的魅力。她用古老的面具院落舞,将观者的遐想带入到一个古老而悠远的时空。憨二佬扮相俊朗,嗓音清脆,身段飘逸潇洒,文武戏皆擅长,是天生的戏曲小生。他们的动作配合默契,手中的兵器挥舞灵活。随着鼓声的轻重、快慢,整个舞蹈层次分明、干净利落、有主有辅、有起有伏,舞姿明快而有寄寓,步伐多变而节奏感强。杨秀珠的舞蹈动作伸展弧度不大,她和杨秀华对跳的动作亦步亦趋,具有浓厚的写意特征。悠扬婉转的阳戏在舞台中央响起,底下的听众或低声跟唱,或不时用镜头记录,或静静聆听欣赏,自由放飞心灵。
  大葬日,杨见天是在哭咽声中读完祭文的,中间曾几度哽咽到读不下去,灵堂里跪着的孝眷们更是哭得伤心难过,鼻涕眼泪交混在一起。院子里观看的人也红了眼。亲属们跟随法师进行“绕棺”仪式,由法师领头,杨见天和杨见云紧随其后。一行亲属围绕棺木边唱边绕行。法师唱嘎公生平,唱神语传说,曲调多变,伴之以鼓、锣、镲、钹等打击乐,气氛和悦热闹。在山寨,操办葬礼的法师,颇受尊重,收入可观。他们具备多种技能,除了葬礼的轨仪,还精通堪舆之术,擅长唢呐、镲、鼓等乐器,会大量的唱诵和哭丧歌。他们个个都具备许多才艺,能在不同规模的场合游刃有余。杨秀华愣楞地站在灵堂前,心里五味杂陈。三个月前,山寨去世老人的时候,嘎公还红光满面,能下地干活,指挥着后辈们,安排着他人的丧事。雨滴打在檐下,逐渐迷离了双眼。那些荏苒的往事,都随着嘎公的逝去而湮灭。
  深夜,灵堂里像是要和戏台分庭抗礼一样,法师们轮番上阵。偌大的帐篷被各种符箓装扮得热闹非凡,那是法师们的杰作。他们会写也会画,手上的功夫绝非泛泛之辈。法师带着孝子们,在各种法门之间来回穿梭,阵法繁多而不乱。法师在前,杨见天和杨见云鱼贯其后。法师不挨不擦不踩人,不倒不蹿不串营,不抓不扯不失手,记得清,分得明。速度越来越快,在音乐的刺激下,憨二佬全身心投入其中,竟有些兴奋起来。偶尔注目四周黢黑的山野,杨秀华不知置身何处,不知今昔何昔。
  久经操练的法师施展着凌波微步,身轻如燕,犹如鼓上蚤。憨二佬明显感觉精疲力尽、体力不支,双脚开始不听使唤。黛帕在旁边,不时用目光询问,奇怪极了。后来黛帕就笑,觉得他们在玩一种可笑的游戏。法师换了好几个,可孝子们不能换。他们一直在跑,跑到疲惫不堪,终于停了,而新的节目又开始了。法师们穿来绕去,孝眷及亲属们也跟着绕圈,不时将零钱放在香案上的冥器之中。唢呐手、鼓乐手们在吹奏的同时,偶尔腾出一只手来捡钱,装于自己的腰兜中。唢呐手在捡钱时,吹奏的音乐没有连贯起来,观看的人们就开始批判他了。这时候,唢呐手便立即换吹一种欢快轻松的乐调。法师们正襟危坐,开始用同一频率,同一曲调,唱赞在场的每一位孝子。凡是被唱及的人,都需拿出现金投至法师身前的盒中,直到现金的数目令他们满意为止。否则,他们会继续唱,唱到你脸红,唱到你心跳。薛二娥用钦佩的目光看着这些法师,他们居然可以这么直接地索要这些额外的报酬,不用绕弯子,不用为之难堪或羞涩。他们深谙人性,聪明而又朴素,知道此情此景不会有任何的拒绝。石头寨人都把“跳丧”当做情谊的象征,听见丧鼓响,脚板就发痒,人死众人哀,不请自己来。把不起泥耙送不起钱,跳一夜丧鼓准人情。人死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不须报请,携酒提肉,凑钱聚米,主动赶来。夜幕垂临时,杨见云在灵堂前摆一张方桌,桌上放置酒杯,调羹、筷子、菜肴,歌师们围桌而坐,边饮边唱丧堂歌。法师们带着穿重孝服装的后辈们在村庄绕行,长长的队伍,穿过田野,在一条条乡间小路上穿行。那些路,因为山寨常住人口的减少,大都已被蓬勃的杂草所淹没。
  整个葬礼中最悲痛的场景还是出殡。熟悉流程的族亲指挥着,用绣得十分漂亮的红布,将嘎公的棺木盖起来。用麻绳和竹条将棺材与村里送走无数老人的大木头龙杠,紧紧捆在一起。棺材由八个劲鼓鼓的后生抬着,随着一句嘹亮的“起”声,锣鼓点子叮咚响,鞭炮紧跟着响起来,唢呐也响起来了,孝子贤孙们哭声震天。这时所有亲朋好友都来送老人最后一程,不断地吹奏哀乐、燃放鞭炮,让老人热热闹闹地走。送葬队伍绕着寨子走上一大圈,让嘎公与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山寨,做最后的告别。出殡路上,很是吵闹。每走一段路就会放上一通鞭炮。还有烟花和礼炮。每经过一户人家,他们都会远远的迎上来,放上一串花炮。缭绕的烟雾和震耳欲聋的炮声,弄得杨秀珠整个身心都十分难受。二嘎公担心追赶不上送葬队伍,直接从水田里淌了过来,一身水一身泥地站在杨秀珠面前。杨秀珠的眼睛和心灵被二嘎公朴实的感情湿润了。她愧疚地看着眼前的队伍,这些放炮者、执旗者……放礼炮的三轮车,艰难地在山路上爬行着。杨见天和杨见云三步一跪拜,一叩首。他们的膝盖破了,仍然继续着……他们真诚而朴实地,在送葬仪式氛围的烘托下,表达着悲伤情感。
  抬丧的人在故意抬着棺材不停地抖动,一路推搡着“闹丧”,表达逝去的人对家人的留恋。跟在后面的孝子们都跪下来,哭着求逝去的亲人,安安心心地上路。抬棺的都是山寨里精壮的男子,他们都是来打白工,来帮忙的。前后抬棺的人,一路推搡着“闹丧”,嘻闹着比试力气,把一口棺材推过来,揉过去,如斗牛搬相互抵。一时间吆喝连天,鞭炮声、喝彩声、嬉戏声、助威声,响彻云霄。相传斗得越很,后人越会出人才。他们不管怎么推搡,棺材不会坠地。遇上“闹丧”,杨见天只好敬烟,跪地求饶。有抬丧人罚杨见云喝酒,让憨二佬在泥水荡里打滚,还有抬丧人将杨秀华推上嘎公的棺木之上。山寨人闹够了,整疲了,方一声“哟呵”,抬起棺材继续前行。天空飘着零零星星的小雨,崎岖的山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送葬的队伍在凄风冷雨中前行,不时有送葬的人滑倒,衣裤上沾满了泥浆。杨见天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在爬坡下坎,雨水聚集,抬葬队伍行走非常艰难的地方,他需要下跪等候。在葬礼操办的全过程中,杨见花体弱多病,加上连续几天的熬夜,送葬时全身软弱无力。道路泥泞,脏水四溅,杨秀珠只能左右掺扶着母亲缓慢前行。
  闹丧的整个过程充满神秘、诡异、惊险和刺激,更多的是在悲伤中带着一些欢笑。葬礼上,一部分人在法师的指挥下参与祭悼亡灵,一部分人则进入休闲时光。在葬礼上,黛帕还吃泡泡糖,对黛帕来说,法师们的吹吹打打如同一场大戏。葬礼结束后,亲朋乡老同齐散,各戴仙花转回程。薛二娥却还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整理父亲遗物,结算各种账务,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下葬后的第三个早上还要举行捉魂、烧社等仪式,逝后的第一个春节不久也将到来,春节送亮,点心灯事宜,也得和家人们商议。办完所有仪式,杨见天、杨见云同二嘎公一起,在附近的山里,又挖了两株金丝楠木树苗,将其移栽到了嘎公的坟前。种常青树是一种惯常的纪念方式,希望嘎公的坟前,能够绿树成荫,嘎公平凡而朴实的灵魂,也能够荫庇后人。
  嘎公已逝,唯有缅怀。一切都收拾妥当,跨出老木房门槛时,晨光洒落在石板上,有点晃眼,杨秀珠心中一阵酸楚,悲由心中起。那寨,那山,那水,只需看一眼,便铭刻于心。山寨里古朴的村落与人家,令人心醉神往。寨中的木屋依着山势错落有致,黝黑的板壁在岁月里静静守望。杨秀珠迷恋这方山水,更想好好珍惜山寨的亲人,多花点时间陪伴他们,尽量少留下让自己遗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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