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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经济危机还是有波及中国,只是……中国本来就在泥塘底,整体上实在是没地方跳水。
上海倒是真的被放了血,民国十八年戚川就真切感受到了空气的紧张。
证券所门口排队,叫骂,哭号,有人跳风。
戚云又是连着几天没回家。
两年过去,上海各种公司银行炸礼花一样,一个接一个破产,戚云硬是没让戚氏倒。
谁也没想到戚云真的能扛起戚家,直挺挺地站在风雨飘摇的上海,咬着牙决不低头。
戚川四平八稳长到十二岁,比同龄孩子高一个头。
淳姐看着他惊奇:“你打算长多高?”
戚川狼吞虎咽吃东西。
民国十九年七月的时候,家里曾经来过一个人。
戚川正在放暑假,听到车响,突然起身蹬蹬蹬冲下风,结果看到进来几个不认识的人。
走的还不是正门,是后门。
戚云对其中一个人很客气,那个人对戚云鞠躬道谢。
戚川站在风梯上往下看,那几个人很快悄悄从后门退走。
戚云抬头看见戚川,对他招手:“戚川下来,见见客人。”
戚云身边站着个男人,白白净净特别矮,不如戚云高。
穿衣打扮倒是很有品位,但……太矮了!
戚川惊恐地看那个男人,再看大姐,这是我姐夫?
戚云假装没看出他犯病:“戚川,下来跟佐野先生打招呼。”
日本人?
戚川更惊恐,不行,我坚决不同意!
戚云眉毛一竖:“磨蹭什么?”
戚川蹭蹭挨挨下风梯,勉强打招呼:“佐野先生。”
他悄悄拿眼睛比量,佐野先生和他差不多高。
佐野先生笑得很斯文:“你好,小戚先生。我叫佐野学,多得明大小姐照顾,来府上叨扰几天。”
嗯,中文流利,口音不重。
而且,“小戚先生”叫得戚川舒爽,第一次被人这么称呼。
哦哟,大小也是个“先生”了呢。
戚云干脆把淳姐也叫来,向他们宣布:“佐野先生要在咱们家住一个月。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希望咱们戚家的墙能起码挡住一个月的风。你们俩我就不瞒了,佐野先生住咱家的事必须保密。”
戚云早就开始精简戚家的人。
戚贺东在时戚家烜赫一时,专门伺候戚云的女仆就有七八个。
戚贺东一出事,戚云就怀疑是家里出了内鬼,对方得手太容易。
那时候她就辞了一批。
上年纪的戚云不忍做绝,打发回苏州老家由戚园的老管家,安排个闲差养着。
经济危机,内门里的佣人除了淳姐戚云全都辞掉。
外门的园丁司机门房进不了内门,戚云也甄别了一番。
现在戚云和戚川能自己动手则自己动手,收拾打扫样样来得,和淳姐一家人一般。
淳姐看看佐野先生。
佐野先生冲她一鞠躬,吓她往后一跳:“哎呦先生使不得,您中午想吃什么?”
戚川挠挠头:“那就……那就行呗。”
佐野先生又一鞠躬:“给你们添麻烦了,请多多关照。”
佐野先生似乎在日本也是贵族出身,待人处事礼数特别讲究,搞得淳姐不好意思:“大小姐,您给佐野先生说说,我就是个厨娘,他不用天天对着我鞠躬……”
戚川正在喝粥,差点呛着:“他给你鞠躬不好?该的,你受着。”
佐野学一般不和戚家人一起吃饭。
他一直在一风客房中奋笔疾书,淳姐到点送饭进去。
戚云叹气:“我知道你对日本人有意见。但佐野先生……你要对他客气一点。”
戚川翻个白眼,嚼小笼包。
戚川有个日本同学,日本驻沪领事猪射石太郎的侄子,戚川看见他就手痒。
这小鬼子很有志气,挨揍也不回去告家长,大不了卷土重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其他同学忍不住劝戚川:“你老揍他干嘛,哪天他忍不住告诉猪射,你可就麻烦大了。猪射那瘪三哦,你不是不晓得……”
戚川阴着脸:“那小赤佬骂中国人,让我听见了。既然听见,就不能当他没说过,请他吃吃生活!”
那同学好奇:“怎么骂的?”
戚川冷笑:“日本人能怎么骂中国人。”
不客气地说,戚川眼里的日本人都是猪射一家小鬼子。
吃完早饭戚云上班,淳姐忙进忙出收拾,戚川照例撬书房的锁打算进去看书。
戚云新换了门锁,高级一点,撬起来费劲。
他撅着屁股拿戚云的发卡捅了半天,没捅开。
戚川直起腰活动,突然看见佐野对着他笑,唬得他一惊。
佐野觉得他有趣:“小戚先生,您在做什么?”
戚川懒得理他:“撬门。”
佐野点头:“打扰了,您继续。”
戚川气呼呼地乱捅,竟然给他捅开了。
他仰着下巴进书房,抄起一本书仰着下巴出来。
淳姐端着衣筐出门晾衣服,见怪不怪:“戚川啊,别乱撬。撬坏了钥匙都打不开。”
佐野可能是写东西写累了,难得出来溜达。
和淳姐打过招呼,看到戚川胳膊下面的书抬起眉毛:“哦,英文版的《共产党宣言》。您看的懂吗?”
戚川蹙眉:“我英文成绩一直第一。”
佐野微笑:“失礼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小戚先生对于‘共产主义’有着怎样的理解呢?”
戚川随口道:“一种主义。呃,也许是教义?。”
佐野温和地看他:“共产主义不是教义。恩格斯说过,共产主义不是教义,是运动。或者根据马克思的话,‘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
戚川有点没听懂,他拿着《共产党宣言》,只好承认:“我确实没怎么看懂。每看一遍,都觉得将要找到我想要问的问题的答案,每次都仿佛只差一点点。”
佐野一直很温柔地观察戚川:“我可以帮您吗?”
小戚先生抿着嘴,自己在心里嘟囔,不耻下问,不耻下问,于是跟着佐野进了他的房间。
佐野学的房间是戚家最好的客房。
干净雅致,配着盥洗室。
佐野的书桌上摊着稿纸,厚厚一叠,戚川问:“我能看吗?”
“请吧。”
佐野的字不错。挺拔干脆,工整清秀。
《物观日本史》。
戚川翻了翻,连蒙带猜,只看汉字,也……没看懂。
他突然对日语产生极大兴趣,以前只觉得日语是作践汉字,鬼画符。
戚川抬头,很确定:“你是共产党。”
佐野只是笑,不反驳,不同意。
租界里一段时间之内谈论共产主义是时髦,特别是现在经济大危机,很多人活不下去,共产主义抬头。
戚川不是对共产党一无所知。
“大家都说共产党的事。我不是傻子,你是共产党。蒋中正满上海捕杀共产党,反而让我们都知道还有‘共产党’这么一说。你藏到我们家来,我大姐知道你的身份吗?”
佐野学无奈道:“小戚先生不要告发我呀。明大小姐的确是位了不起的女性,她愿意帮我们的忙。总之还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戚川一伸手往前推:“你等会儿,你先别鞠躬,我想想。第一你真是共产党。第二你藏到我们家来躲蒋中正,说明你身份不低……你是日本共产党的高层吗?你神经病吗既然是日本人为什么要是共产党?”
佐野学叹气:“小戚先生,我得指出,中国的共产主义最初是从日本学习引进的。我是日本人,当然也可以是共产党。我最仰慕梁先生,他说过,‘举国皆吾敌,吾虽悲而不改吾度’。”
戚川瞪着佐野学,看了半天。
佐野学轻轻道:“我们都要拯救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拼尽全力……不惜一切。小戚先生。”
接下来一段日子,戚川白天没有异样,佐野学缩在屋里写东西,戚川看书写作业出门游玩。
晚上戚川溜到佐野学屋里,佐野教他日语,跟他讲共产主义,唯物主义。
戚川以前只是糊里糊涂乱看,想要什么并不了解。
这下终于有个真正的老师给他指点,戚川欣喜若狂。
谈话中戚川得知佐野还真是大贵族出身。
他很震惊:“您这样……为什么还要坚信共产主义?”
佐野沉默良久:“小戚先生,我背叛了我的阶级。有很多和我志同道合的人一样,一起背叛了我们的阶级。因为我们忠于我们的祖国和人民,我们忠于我们的信仰。这样一听很荒唐,中国人常说,‘里外不是人’。但……我早说过,我最钦佩梁先生。举国皆吾敌,吾往矣。”
戚川没有说话。
佐野学在戚家藏了将近两个月,一天突然离去。
戚川放学回家,看到客房已经空了。
佐野的书桌上留着一张字条,钢笔写的。
虽千万人,吾往矣。
戚川把它收起来。
他没有停止学习。
这只是戚家的一个小插曲,有一个客人借宿两个月。
淳姐不甚在意,其他人不知道。
一天淳姐无意间发现戚川换洗衣服兜里,有日本字的单词本,心想,哟,戚川学日语呢。
转头便忘了,她要思索晚上做什么饭。
民国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
日本军队侵占沈阳。
戚川冲回家,把珍藏已久的佐野学的字条,揉烂扔进字纸篓。
他暴躁地在屋里打转,愤怒顶得他控制不住表情,他急促地呼吸,眼泪长流。
转了许久,戚川把字条从字纸篓里拿出,抚平。
皱皱巴巴的一句话,摊在戚川面前。
虽千万人,吾往矣。
戚川坐在地上,头顶着床边,大哭。
九月十八日日军入侵中国沈阳。
法国的媒体报道很平淡,毕竟中国就是个杂乱无章的战争泥潭,四分五裂乱七八糟,要想再吸引眼球很难。
戚遇山躺在床上,把怀表放在胸口,听外面广播讲了一句话,然后报道美国电影演员离婚。
戚遇山一动不动,广播里说,哪个女演员,离了三次婚,要离第四次,把她的情史翻得巨细无遗。
戚风接到秘密通知,顾顺章叛变,他极有可能已经暴露。
九月十八这一天,王同学站在硕大的新闻栏前面,看日本人军队耀武扬威开进沈阳的照片。
他没有像同学们以为的那样,暴跳如雷骂骂咧咧,他异常平静,没发表任何意见。
今天又是枯燥的出操队列练习。
所有学员整队,乌泱乌泱站着。
戚风整理一下军装,向他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