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寂寞寂寞

　　十月廿七。
　　壁上土。
　　牛日煞东冲羊。
　　宜祭祀，祈福，结婚，收养，探亲访友，清扫房屋。
　　忌冠带，酿酒。
　　戌凶。
　　×××
　　戌时。
　　老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的坐着。
　　岁月给了他很多，也从他这里带走了很多，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活力。这两年他已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再年轻，虽然很不甘心，但他心知肚明，自己已是个老人。
　　他继承和创下的霸业足以让他骄傲。
　　他无愧于祖宗，无愧于前代的组织首领。
　　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雨，在江湖中掀起血雨腥风。
　　他可以指挥上万的江湖人，他们中极少数的顶级高手都是他数十年来一个一个用尽手段亲自吸纳入组织，他们对他忠心耿耿，执行起他的命令不会有丝毫迟疑，起码表面上如此。
　　他喜欢看到他们在自己面前勾心斗角，争功邀宠，斗的面红耳赤的样子。
　　他也喜欢他们顶撞自己，正好给了自己展示自己的宽广胸怀的机会。
　　他喜欢站在组织的高台上看他们对自己毕恭毕敬，又敬又畏，喜欢他们当面称呼自己“龙头”，背后喊自己“老头子”，因为他清楚自己这“老头子”是让他们这些年轻人都感到骄傲的老头子。
　　他喜欢热闹，喜欢被人簇拥着，因为无论身在何处，他都是绝对的主角，他遇到的每个人都以认识他为荣。
　　接着他又想起了他的几个孩子，他们每个人都已是组织中的强兵悍将，能够将自己的心愿继承下去。
　　...
　　这些事情他都欢喜做，这些人也都欢喜见到他。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竟然更欢喜做另一件事，寂寞。
　　这是一件极其讽刺的事。
　　从少年开始，他单枪匹马闯荡江湖，搏命厮杀，浴血奋战，直到自己高朋满座，部属如云，权势熏天。他一生都在追逐极致的繁华。他使最锋利的剑，喝最烈的酒，要最美的女人，搏杀最狠的人，统领江湖最大的组织。
　　因他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寂寞。
　　十六岁那年，他去富贵山庄为庄主周世卿拜寿。在富贵山庄与庄丁起冲突，让人把脸踩在脚下，他一次又一次的挣扎着站起，又一次又一次的被人踩在脚下。他已忘记自己站起又被击倒多少次，但他记得那铺天盖地的笑声，欢乐的笑声。
　　他萧万鹏，在场的数百江湖人没有一个人为这个无名小子说一句话，他们只是笑，夸张的笑，笑的弯了腰。
　　他萧万鹏，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人，成了富贵山庄和前来拜寿的江湖人眼中最欢乐的笑话。
　　虽然，周世卿等山庄首脑人物赶到后狠狠的处罚了污辱他的庄丁，并诚恳的向他赔礼道歉，坚持让他留在山庄治伤，还送他银两和伤药。
　　可从那一天起，他就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再让自己被任何一个人轻视。
　　很奇怪，对于击倒他的那几个庄丁，他既不恨，也不恼，甚至连他们的样子他都很快忘记。
　　可是那些站在旁边看着他倒在地上放声大笑的人，他却怎么都忘不掉。他们就像他心中的一座山，无法沟通，没有回应，不可逾越。让他感到深深的寂寞。
　　多年以后，当他终于成为组织的新一任首领，并树立起了绝对权威。
　　他又一次来到了富贵山庄。
　　他还记得，那一夜，每一栋房屋都在燃烧，四下都是逃跑的人。
　　他看到火光映红了夜空，他听到惨号声，叫骂声，哭喊声，兵刃的碰撞声声震四野。
　　他就那样站在富贵山庄的最高处，欣赏着手下人的杰作。
　　那一夜，他本以为多年的耻辱洗刷后，心里会觉得痛快。
　　可就在白发苍苍，走路都晃晃悠悠的周世卿被推到自己面前，头颅被斩下时，他的心里仍觉得寂寞。这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甚至他在记忆里都找不到老人的存在，可是他竟然杀了他。
　　从那一夜开始，他就在江湖这斗兽场中左冲右突，来对抗那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的寂寞。他本以为只要活得红尘作伴，策马奔腾，对酒当歌，轰轰烈烈，总有一天，自己就能战胜寂寞。
　　他招兵买马，扩张组织，扩大势力范围，挥剑杀敌，当者披靡，可是渐渐他发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这寂寞都甩不开，躲不掉。
　　围绕他的人越多，在这些人离开后他就越感到寂寞。
　　因为寂寞来自心里。无论正在做什么，只要心一静下来，那空荡荡的寂寞就会爬上来。
　　如果你喝酒，喝完酒你会寂寞。
　　如果你杀人，杀完人你会寂寞。
　　如果你吃饭，吃完饭你会寂寞。
　　如果你读书，读完书你会寂寞。
　　如果你与人相逢，别离时你会寂寞。
　　如果你爱一个人，当她不理解，不支持你时，你会寂寞。
　　寂寞，寂寞，寂寞...
　　寂寞，寂寞，寂寞...
　　寂寞，寂寞，寂寞...
　　从多年以前，当他发现寂寞无法战胜时，他就已停止发疯，他甚至后悔自己曾经杀死过那么多活生生的人，他们本不必死的。他后知后觉，他感到恐惧，恐惧自己怎么会拿这些活生生的生命当儿戏一样去测验他们是否是战胜寂寞的有效手段？
　　他知道，他杀过的人都白死了，他造的孽一定会偿还，他知道，自己死后，一定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烊铜灌口，热铁浇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
　　不！也许还不止，也许是无间狱，阿鼻狱，他常自嘲的笑自己。
　　现在，他的背疼，头疼，胸口疼，四肢疼，牙齿也剩了没几颗，他知道造的杀孽的后果已开始显现。
　　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他终生想要逃避的东西，现在反而成了他最大的慰藉。
　　那可怕的寂寞，反而比世上最孝顺的儿子，最亲密的爱人，最忠诚的下属，最要好的知己，都对自己更加不离不弃，不嗔不恨，不怨不悔。
　　它像自天地开始存在那天，就一直存在，还会永远存在下去。
　　现在，他只希望他最看中的儿子能继承他在组织中的位子。
　　组织，是他一生心血的结晶，除此之外他已别无所求。
　　他已找到不再让他感到寂寞的东西，寂寞本身。
　　黑暗中，他伸出手向虚空中握一下手:”你好，老朋友，谢谢你陪着我，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死那天。”
　　...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有人进来，脚步声停在老人萧万鹏身前不远处。
　　“嗤”，桌上的蜡烛被点亮。
　　一位身穿绿衣，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手拿一把纸折扇虔诚的望着老人。
　　“决定了吗？袁统领和王公公还在偏厅喝茶。”
　　萧万鹏冷笑：“他们已等得急了？”
　　“不知他们心里急不急，至少他们明面上没有一点急的样子。”
　　“哼！两只老狐狸。源儿，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愿和官府打交道？”
　　中年文士没有正面回应，只是淡淡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嗯，树大招风。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让我把青龙会就这样交出去，我真的心有不甘啊。”
　　“在成为组织十二分堂，三百六十五分舵的其中一分子之前，我想很多江湖中的门派组织也很不甘心，可是牵涉到权力，这里往往没有商量的余地，无论用尽多少手段，最后他们不还是服从了组织的意志？江湖就是弱肉强食。我们现在不过是在走我们自己走过的老路罢了，只不过如今这身份调换了下，人为刀殂，我为鱼肉。”
　　萧万鹏只觉得嘴里一阵发苦：“只这身份调换，事情就全都变样了啊。”
　　中年文士目光灼灼：“从踏入江湖开始，难道您老人家，就没有这个觉悟？”
　　“要说我老头子没有这个觉悟，我想你也不会相信。可是觉悟是觉悟，真的事到临头，心里还是放不下啊。”
　　“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如瓦上霜。早一日看破放下，早一日得大自在。您老人家饮马江湖，风风光光的过了一辈子，什么事也都看的极通透。组织能够为朝庭效力，对于组织中的众多弟兄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的归宿。”
　　萧万鹏叹息道：“如果组织能成为朝庭愿意配戴的一把刀，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怕他们把组织当做棋子，让它和江湖中人自相残杀，从此消失。”
　　中年文士道：“如果真的是那样，除了组织中的兄弟自行退出这江湖的旋涡，也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
　　萧万鹏道：“恐怕也只有这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