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最终我们托关系花重金把家宝送进了一家双语幼儿园，因此我们又欠了一笔债。
　　家宝上了幼儿园，家里一切都围绕家宝转，吃、穿、住、行，只要是家宝提出的，我和你大都尽力满足，大多数事情事在损害你俩的利益基础上做的。
　　家宝上了幼儿园，我们一家人都尽力去挣钱。你大去当保安、打扫卫生，尽可能的找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去干。用你大的话说，就算出去不挣钱，只要有人管饭，也能省下饭钱，也算是赚了。但是你大找活有个不变的条件，只干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之间的活。目的是早晚能接送家宝，晚上照看家宝，兼给我和二丫做晚饭，让我和二丫俩安心摆地摊。这样以来，我和二丫摆地摊的时间多了，二丫流动的范围大了，销售量大增，利润也增加了不少。
　　唉我说得有点乱，我还是先说送家宝上学的事。
　　家宝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是我和你大两人送去的。那天早上，我早早起来洗漱完毕，把稀饭熬上，这时六点四十，我开始打扫屋子，给家宝煎了两个鸡蛋，热牛肉包。做完这些，时间刚好七点二十。我计算从家里到学校路程大概二十分钟，起床洗脸大约十来分钟，吃饭十五分钟，家宝赖床及其他算上五分钟，距离家宝到幼儿园时间八点半，还有半个小时。为了让家宝多睡一会儿，我又把做好的早餐放到锅里保温。随后我进入卧室，坐在床边看到家宝睡觉。他睡得很香，蹬光了盖在身上的薄毯子，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我觉得家宝越看越可爱，越看越心疼，不由地担心，他在幼儿园饿了咋办？不会上厕所咋办？被小朋友欺负了咋办？被老师虐待了咋办？想到这里，虽然这些天我每天都在教家宝，还是有些担心，就把家宝叫醒，给他反复又叮咛了一番。
　　吃完饭，你大骑着三轮车，我抱着穿着笔挺、喜气洋洋的家宝，坐在三轮车厢里，掺入如春潮般的人流中送家宝上幼儿园。滚滚的洪流中，有步行的，骑自行车的，蹬三轮的的，开小汽车的。在接近家宝上的幼儿园地段，小轿车明显多起来，自行车没剩下几辆，三轮车只有我们一辆。我骑着三轮车在排成长龙的豪车中穿梭，在那一刻，名车老板反而不显眼，我倒像是鸡入鹤群，显得非常扎眼，特别另类。你大自嘲地说：“家宝妈，我们也是有车族，并且与众不同车。”
　　本来我与那座城市并没有几个交点，也不认识几个人，对这一点从来没有在意，也不会在意。我笑着说：“我们只是为了让家宝受更好的教育，与其他无关。也许多年后，家宝也是开着小轿车的成功人士。”
　　那时，我完全没有想到环境对人的两面性。我忽略了家宝的感受，他虽然人小，心思却很重，忽视了家宝的攀比心理。也不是忽视，那时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点。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慢慢地领悟到：环境对一个人的个性、习惯的影响是多么重大啊。也正是那时，就在家宝心里种下了攀比的种子，为以后的事情埋下了祸根。
　　一整天，我都为家宝担心。不知幼儿园的饭菜合口吗？不知他尿裤子了吗？不知他被小朋友欺负了吗？不知他哭了吗……时间真的很熬人。下午四点，我就迫不及待地收拾起摊子，急急忙忙去幼儿园接家宝。我到时，你大也到了——可见我和你大同样的心理。当时，幼儿园还没有放学，门口聚集着一大群面色焦急翘首观望的家长们。看她们的表情，就知道她们和我一样，心早已飞进幼儿园找她们的宝贝去了。放学铃声终于响了，簇拥的家长们像受惊的蜂群，拧成一股涌向了校门。保安费力地指挥着，家长们争先恐后，像似获得军功一样奋力挤进大门，然后哗地分成几小股，涌向不同的教室。我和你大被人流裹进了家宝的教室。我见到家宝，好像几年没有见一样，立刻抱着他东问西问，上下打量一番，看到他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就这样，我和你大接送家宝一个月后，等家宝完全适应了，才让你大一人去接。
　　一天晚上，我回家见家宝正在开心地玩一套昂贵的变形金刚。这套变形金刚差不多上百元。
　　我问你大：“哪来的变形金刚？”
　　你大说：“买的。”
　　我问：“为啥买这么贵的?”
　　你大说：“下午我接家宝时，家宝一直在哭。我问他，咋了？他说班里人人都有变形金刚，唯独他没有。人人都有奥特曼，唯独他没有。他啥玩具都没有。他要最好的变形金刚，也要奥特曼。我当时不答应，他就一直哭，还不回家。我只好在商场给他买了这一套，连哄带骗才把他带回家。家宝当时要的比这套还贵。”
　　我很生气，你大咋能这样呢，咱家还有很多地方等着用钱，哪能由着娃儿想干啥就干啥。我说：“大丫大，你可不能这样，二丫的事还没解决，以后可不能再乱花钱。也不要惯坏了娃。”
　　你大说：“吆吆，玄乎死了，给娃买个玩具就把娃惯坏了。”
　　我想你大也许说得对，不就是一套玩具吗，况且已经买回来了，不要因为一套玩具，弄得家宝很委屈，搞得我和你大吹胡子瞪眼睛的，就没有再多说。
　　习惯有时真是个坏东西，它慢慢地会叫人把不良的喜好作为正确的事去对待，直至习以为常，熟视无睹，直到发生重大问题，它才会让你清醒。但是那时已为时已晚，无可救药。在对待家宝的事上，我和你大就犯了这样的错。从根子上了说，还是重男轻女这种思想惹的祸。
　　自此以后，家宝要玩具，你大都尽量满足，我也不再阻拦。但是终究有我们满足不了的时候。
　　在家宝上大班最后一学期，那是个天清气朗的下午，我骑三轮车去接家宝。
　　我接上家宝，走出幼儿园大门。家宝拽着我往停放三轮车相反的方向走。
　　我当时没有在意，指着三轮车说：“家宝，三轮车在那边。”
　　他不说话，还是拽着我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我问：“家宝，咋了？”
　　家宝不说话，还是拽着我往前走。
　　我以为家宝想要啥，说：“家宝，你稍等，妈妈过去把三轮车推来，咱们骑着三轮车走。”我推来三轮车，家宝却不见了。我只得推着三轮车边走边找家宝。最后在一个没有学生和老师、离幼儿园至少一千米的巷口找到了家宝。我问：“家宝，你今天咋了？”
　　“妈妈，同学们都叫我土老帽，说我穿得像个叫花子，我要穿名牌。还笑话妈妈像个保姆。”
　　我想，家宝穿得整洁干净，和叫花子一点都不搭边，现在的娃儿咋了？家宝咋了？小小年纪竟然就相互攀比！我问：“你是咋说的？”
　　“我说我家中有名牌衣服，送我的就是保姆。”
　　“他们还笑话我家中没有小轿车。”
　　我没有想到家宝小小年纪虚荣心这么强，这么小就学会了撒谎，我真想扇他几个耳光。然后想，其他娃娃每天都是小轿车接送，有的小轿车价值超过百万，是我们没有本事，家宝才被小同学讥笑。我心怀内疚，回头看着家宝。鼓励他说：“家宝，我们是来念书的，不是和他们比吃比穿比小轿车的。”我刚说完，家宝哭得更厉害了，抽噎着说：“妈妈，我要坐小轿车，我要穿巴拉巴拉。”
　　接着说：“家宝，咱家没钱。为了你上学，你两个姐、我和你大几乎把所有钱全部花费在你身上了，还欠了很多债。”
　　家宝随即滚倒在地哭着说：“我就要，我就要，你今天不买，我就不起来。”我劝了一会儿，家宝不但不听，还在地上打着滚儿哭。我被惹火了，一把提起家宝，往下一掼，差点把他摔倒了。我让家宝上三轮车，他坚决不上。
　　我推着三轮车往回走，偷偷地回头看。家宝远远地跟在后边，我走得慢，家宝走得更慢。在这车流如水的巷道里，每一辆车从家宝身边经过，我都要冒出一身汗，怕家宝被磕着碰着。就这样，我在煎熬中好不容易回到家中。
　　我回家边吃饭，边想家宝咋了？这么小想到啥，就要啥，长大了那还了得。那时家里根本没钱买轿车。况且这是无理要求，家中有钱也不能满足他。我把家宝的事给你大说了。
　　你大说：“吆，我这小祖宗，提的是啥要求呀？”你大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大丫妈，咱没能力买小车，买身衣服总还可以吧。”我觉得家宝穿得很好，完全不用给家宝买名牌，说：“他大，难道那些名牌能穿出花来。你不知道他要的那身衣服多贵？”你大无奈地说：“贵也罢，先满足家宝一个条件，将来我们还得用三轮车送他？”我呛你大说：“买了衣服，要是家宝不坐三轮车，你想咋办？”你大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显然他也没有好的办法。
　　第二天，正如我想的一样，无论我们咋说家宝都不坐三轮车。我也对你大的耐心产生了怀疑——你大在家宝这件事上的耐心特别好，我甚至怀疑你大变成另外一个人，这事要是发生在你俩身上，你大一定暴跳如雷，甚至会大打出手。你大仍然耐心地哄着、劝着说：“家宝乖，你快些上车，要不就迟到了！”家宝无动于衷。你大说：“家宝是男子汉，咋能哭呢？”家宝哭得更厉害了。你大说：“家宝，你先上车，我把你送到幼儿园，我就给你买巴拉巴拉。”家宝听到这里止住了哭声说：“大，你现在就给我去买巴拉巴拉。”你大说：“现在商场还没开门呢。”家宝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今天一定要给我买上。”你大答应了，家宝才擦了眼泪上了三轮车。家宝在离学校还很远的地方下了车。我和你大只好把车放在路边，领着家宝走到学校。后来每天如此。
　　送完家宝后，我直接去了几家童装店，都没有家宝要的牌子，原来这个牌子的童装每件都几百块，甚至上千元，很多店面都不进这种货。我又辗转来到儿童衣服批发市场，终于找到了，但我终究没有舍得买。
　　晚上，我回家后，家宝撕扯着向我要衣服。我不理他，家宝索性躺在地上，手舞足蹈，又哭又闹地耍起了无赖，还骂我是骗子。我无论如何劝说，家宝就是不听，我狠狠地在家宝屁股上拧了两下，不让你大理睬家宝。让他闹几天，没有人理他，慢慢就会好的。我在屋里忙活，不知啥时，家宝不哭了。我还在为我的策略暗自高兴呢。
　　第二天，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你大竟然去给家宝买了一件巴拉巴拉。我对你大说，我不让你买衣服，是怕助长家宝的攀比心理，这样会害了他。你大云淡风轻地说，一件衣服，哪能就教坏一个人，你不要吓唬人了！我担心当时家宝要衣服、要车，过几年会要房子、要别墅。你大说：“你咋现在像似被长虫咬了一样，说起啥都害怕，担心，你咋不怕家宝被人看不起，造成自卑。”唉，也是，要是家宝自卑了，抑郁了咋办？听说有的娃娃抑郁跳楼了。
　　你大又说：“只要让家宝在同学们面前昂首挺胸，不要丢了面子，他就能好好上学，将来就能出人头地。”
　　我又妥协了，没再说啥。
　　但是家宝还在抱怨，别的同学家都有豪车接送，我家为啥一辆普通车都没有？别人家有别墅，我家咋啥也没有？我当时还在怨我和你大没有本事，就是让你和你姐每月多上交钱，尽力满足家宝的一切要求。
　　家宝上小学时，那是我人生中面临的最纠结，最难做出抉择的时候。那时，还没有打工子弟学校。我们虽然先后在那个城市里生活了七八年，为那座城市淌过汗，流过血，但是我们依旧是个局外人，是个打工者，没有城市户籍，家宝依然没有权利在那里上学。当时家宝要想上公办学校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要有政府官员或政府背景的成功人士介绍，二是必须向学校缴纳数额不菲的赞助费。这笔赞助费是一个打工者两三年的工资或者更高，所以我想让家宝回家上学。你大坚决要让家宝在我们打工的城市上学，还想上最好的学校。我和你大争执不下。你大认为在那里有比家乡更好的老师、更好的资源、更好的学习环境。这一点傻子都清楚。但是我们没有钱啊。你大说：“这所学校虽然收费贵，但是教学质量好，还有一点很重要，这个学校的学生非贵即富。我们要给家宝从小培植关系网，现在的同学，就是将来的朋友。”你大说到这一点，让我对你大刮目相看，这个想法真得很好，也是这一点打动了我，让我思想有些松动，在内心有些同意的倾向。你俩说，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有出息。我们生活在一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中，我们的生活差，不是我们不奋斗，主要是我们没有好的关系和社会资源。家宝要是从小培养发展关系，将来生活一定比我们好，他也不用像我们一样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
　　其实，我觉得随着家宝慢慢长大，家宝在我心中的分量越来越大，我越来越希望他长大能学有所成、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为我和你大养老送终。这种心理的出现，不免偏向了家宝。有一阵子，我对这种心理很反感，骂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心里立刻有一个声音反对，等你老了，家宝要为你养老送终呀。我一直容忍自己，更确切地说我放纵这种偏心成长。我竭力说服自己，等家宝长大出人头地了，有钱了，再偿还两个姐姐。但是我还是下不了决心，一想到高额的费用，有些担忧地说：“对于我们来说，上这所学校，每学期的学费就是个不小的负担，我们咋筹集学费？”
　　你大坚定地说：“现在我们的生活可比以前好多了。大丫工作了，你和二丫摆地摊收入也不低，我一个月也能挣一点。我们一家四口还不能供给家宝上这所学校？”
　　我认为，无论咋说，大丫是上过大学的，就是再有怨言，我和你大能对得住你。但是对于二丫来说，我一直觉得亏待你了，我们只供给你上了小学，上夜校的钱还是自己挣的。二丫不应该出太多的钱。我说：“他大，两位老人年龄大了，要是有个病灾，得花钱；一直说要修家里的院落，至今也没有修，这也得花钱；大丫谈了几个对象都崩了，还不是嫌家里拖累大；二丫因家宝没有上学，现在再不能拖累二丫，二丫总不能一辈子摆地摊？”
　　“大丫妈，其他先不要说。家宝上了好的幼儿园，就得上好的小学和中学，我们这是车曳到半坡上了，宁可挣死牛，也不能翻了车。”
　　我说：“他大，我们还是让家宝回家上学吧。”
　　你大想了想，语气有些激动地说：“大丫妈，过去因为穷，我张家几代人都没有念过书。现在社会好了，我们决不让家宝在教育上输给别人，一定要给家宝好的教育。让家宝不要输在起跑线上。我老张家要在家宝这一代，彻底改变面貌。我要举全家力量从小培养家宝。”
　　我说：“大丫大，咱等二丫回来听听她的意见，周末给大丫打个电话和她再商量商量。”
　　你大说：“不用，我给她们说，她俩每月每人只留够生活费，其余工资全部上交供给家宝上学。就这么定了，她们是咱们女儿，挣钱就应该上交。”
　　我就这样妥协了，让家宝在那座城市上最好的学校。其实，现在想起来，不是你大把我说服的。是重男轻女，养儿防老的思想说服了我。我们对家宝的教育是错误，也有可能是导致家宝出走的原因。关于好的教育是家庭、学校、社会共同来承担责任的。而我们对家宝的家庭教育是错误的，有些方面是缺失的。我们把家宝和一些富贵子弟放在一起学习，让家宝从小就觉得很贫穷，很自卑，他的心里是扭曲，这都是家宝走了之后，我后慢慢体会到的。可惜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些，真是知道的太晚了。要是我在当时就知道这些，家宝也可能不会走。我和你大根本就不应该让你俩去承受这些负担，让家宝过优越的、接受超越我们能力的生活，家宝是一个生长在穷人家的公子哥，这也可能是家宝出走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