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

　　几天后，我刀口好了一些，能下地活动了。
　　中午吃饭时，你爷爷说：“家宝妈，家宝满月我最应敬酒的人是你。可是那天我喝多了，没有敬你，今天，你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我心里很诧异，这几天没有一个人问我一句，是死是活没有人管？那时你爷爷那样说，我心里不是滋味，也不知道要说啥？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显得极静，极尴尬。
　　你爷爷一点不尴尬，也不难为情，接着说：“家宝妈，那天我可把人丢大了。你一定要替我给你妈道个歉。”
　　你大怒斥道：“大给你敬酒呢，你发啥呆？赶快端上茶水。”
　　我心里那个气呀！端起茶杯说：“大，没啥，没啥。女人就是生娃儿的。”
　　你爷爷脸有窘色地环顾了一圈，然后很快恢复了家庭掌柜的自信和派头，端起酒杯，满满地喝了一杯。我原以为你爷爷是想找个台阶下，没有想到他说：“今天，我把家宝满月的事说一说，这次来客五百多人，真没有想到会来这么多人。”说完满脸的得意之色。
　　你爷爷的说法让我有些厌恶，同时让我有些吃惊和不解。我到张家十几年了，你爷爷做啥事从来都是一言堂，他一个人说了算。这次他会说啥家事？难道是家宝满月让你爷爷良心发现或者是心怀惭愧，要和我们商量家事。
　　你奶奶不满地说：“这正和你的心愿，达到了你炫耀的目的。你不是就要个热闹体面吗？这遂了你的愿，却要让一大家子跟着你受苦。”这话，我听着舒服。
　　你爷爷瞪了你奶奶一眼，呵斥道：“少废话，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我觉得这满月过得很称心，很如意。”说完用余光扫了我一眼，见我正注视他，遂说：“中间虽然出了点小插曲，但总体还是挺好的。”接着话锋一转说：“这次满月花销近一万两千元，还不算自家杀的猪和鸡，种的菜蔬和油料，礼钱才收了九千多块，家里本来就积蓄少，这次还欠了两千多块钱外债。”
　　原来，你爷爷绕了半天是说欠帐的事。
　　你奶奶愤愤地说：“你父子俩再显摆，两千多元可是一年多的收入。你们拿啥供给两个娃娃念书呢？”
　　你爷爷不以为然地说：“念书能用几个钱？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你大和你爷爷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你奶奶，忐忑地说：“大，妈，我这里只有两千多元，先拿去还债。”
　　你爷爷略作思考，显得成竹在胸，不容置疑地说：“这些钱，你留着给家宝买奶粉、衣服。现在社会好了，我们不能苦了家宝。”
　　你奶奶说：“大丫妈生了几胎奶水都很足，娃儿都吃不完，不用买奶粉，要不先把欠账还了。”
　　我急忙说：“家宝是不用奶粉，眼看二丫小学要毕业了，大丫要升高中，这些都得花钱。”
　　你爷爷专断地说：“这个事听我的。家宝的奶粉钱还得留着，有时家宝妈有事外出，来不及回来给家宝喂奶，娃儿可不能饿着，得吃奶粉。”
　　你奶奶很不情愿，慢言慢语地说：“小娃娃饿一半顿没啥事！”
　　他们在争论给家宝吃不吃奶粉的事，我担心你姐妹俩上学的事。我又补充说：“二丫户籍还没上，家宝是超生的，还得一大笔钱交社会抚养费。”
　　你爷爷声音提高了八度，大声说：“现在社会，不吃奶粉的娃儿有几个？上户籍可以等等，但是娃儿总不能不吃奶吧？”
　　你大啥话都不说，叹了口气。
　　你爷爷瞪了你大一眼，说：“富贵，你现在可是儿女双全的人，有啥可叹气的？”
　　我着急地说：“大，二丫上户籍的事不能再等了，不入户籍就上不了初中。家宝入户籍还得四千块钱的社会抚养费。大丫上高中还得要钱？二丫上初中虽然不要学费，但学杂费也得百十块钱。干这些事都得要钱。”
　　你爷爷说：“对呀，哪来这么多钱？大丫妈，你俩口子最近别说啥入户籍，缴学费了！我现在一想到钱就头疼。以我的意见，女娃娃养大是人家一口人，这学就不要上了。我们现在举全家之力让家宝受最好的教育，把家宝培养成一个顶门立柱人。这才是正主意。”
　　你爷爷的态度让我震惊，你大一言不发更让我愤怒。我说：“大，现在都啥社会了，你还这么封建，我坚决不同意。家宝大，你说话呀，我们无论过得多困难，娃娃户籍总得上，书还得要念。”
　　你爷爷说：“我也想让娃娃上学，想给娃娃上户籍。可是哪来这么多钱？社会抚养费、学费、二丫的生育间隔罚款，哪一样都不是小数目。”
　　我一听你爷爷的话，更生气了，要是不给家宝大事过满月，也不至于现在干啥都没有钱。但是你大到底咋想的，我还不知道。我问：“大丫大，你的意思是？”
　　你大说：“要不，咱给家宝把户籍先上上，等过两年我们经济宽裕了，给二丫再上户籍。”
　　你爷爷也附和着说：“就应该这样，男孩与女娃本来就不一样嘛。家宝的户籍要早上。”
　　我听到这里，着急地说：“我坚决不同意先给家宝上户籍，必须尽快把二丫的户籍上上，二丫马上要上初中了，没有户籍咋上初中？至于家宝，在三五年之内把户籍上上，不耽误上学就行。”
　　你爷爷说：“富贵，我看就让大丫和二丫都不要再读书了。家里经济困难没有钱供给她俩读书。”
　　你大当时没有说话，明显是默许了。我听到这里，心想这哪能行？你俩不上学，还不是和我一样，一辈子都在土里刨着吃。我不想让你俩再走我的老路，再过我的窘迫生活。我态度非常坚决地说：“我不同意，大丫和二丫必须要上学。就是再苦再累，也要供给几个娃娃上学。”
　　你爷爷头都没有抬“哼”了一声，过了半天才说：“要是你有钱，我不反对你供给她俩上学。”
　　你大看了我一眼，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屋里没有人说话，显得很沉闷，很压抑。他们好像要通过沉默来逼迫我就范。过了一根烟的功夫，我还是没有退步的意思，你大说：“二丫上初中还得一年多的时间，急啥？过几天再说这个事。”说完起身走了，你爷爷和你奶奶随后走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满脑子里都是中午吃饭的场景。看样子你大和你爷爷已经商量好了，不打算再让你俩上学，也不想给二丫上户籍。没有户籍二丫就不能上学，这绝对不行。我真不想你俩像我那样生活一辈子。
　　晚上，我和你大再次提起二丫上户籍及你俩上学的事，你大竟然毫不惭愧地说：“只要你有钱，我当然同意！”好像你俩的事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
　　我非常生气地说：“张富贵，这哪像一个当大的说的话。我们就是再苦也要让娃娃有户籍上、有学上。”
　　你大没好气地说：“你这个当妈的做得好，你让娃娃上学入户！”说完你大回头瞪了我一眼，接着又说：“大丫妈，我们好好地谋划着咋挣钱，别在这里空说这些没意义的话。”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热。你大是在考虑怎么挣钱的事。是啊。吵架，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有钱，才能解决问题。但是我还是不放心，我希望你大是经过认真考虑才那样说的，是有打算的。只有好好谋划，有新的打算，才能挣到钱，才能让娃娃入户、上学。
　　我再次重申道：“好，我们别吵了，想办法去挣钱，想法让娃娃上学，入户。”
　　你大点了点头。我看了看你大，很难从你大的脸上看到肯定的答案。
　　转眼间几个月过去了，再有一年二丫就要上初中了。站在咱家的金黄茂密麦田里，看着金灿灿沉甸甸的大长麦穗，心想今年是个丰收年。我看着正在收割麦子的你俩，心里盘算着，今年麦收后只留够口粮其余粮食和油料全部卖了，凑钱给二丫办户籍。歇晌时，我对你大说：“时间过得多快，你看两个女儿又长高了，你看她俩多能干。”
　　“就是，她俩都是种庄稼的好手。”
　　我知道你大故意装作不明白我的意思。就直接说：“大丫大，二丫办户籍的事再不能拖了，再拖娃儿就上不了学了。”
　　你大说：“五黄六月的，村委会领导都忙着收割呢！等收完麦子再去办吧。”
　　“大丫大，这事再也不能拖了，再拖会误了二丫的前程。”
　　“你急有啥用，去村委会得有人给你办。”
　　我想想你大说得对，现在是农忙季节，就是我们能抽时间去办，村委会的会计（兼户籍管理员）不一定在。
　　“大丫大，等这茬忙完了，咱一定要给二丫把户籍入上。”你大应承得挺爽快的，我以为你大想通了，心里还挺高兴。
　　收完麦子，我让你大去村委会。你大回来说：“会计不在。”几天后你大又去了一趟，回来说：“会计说派出所办理户籍的人员学习去了，等回来了再办。”
　　我当时挺纳闷的，我们运气咋这么差，每次去都没有人，我对你大说：“这事不能再拖了。你这几天多去几次村委会，一定要紧盯办这了。”
　　“派出所户籍管理员不在，我还有个忙闲！总不能每天蹲在派出所门上吧？”
　　“大丫大，这是我们家最大的事，就得守着人家门口等。”
　　你大同意了，每天都去派出所守候，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结果。
　　那天早上，我收割燕麦往回走的路上碰见宋幺妹抱着一台彩电。我羡慕地说：“吆，新买的，这得花多少钱？”
　　宋幺妹说：“彩电是村委会救济的。”我才知道县上扶贫办送来了一大批扶贫物资，有电视、太阳能热水器、铡草机，还有危房危窑改造等大项目。我就想咱家比宋幺妹家还贫穷，应该能领到。
　　回到家，我对你大说：“大丫大，村委会来了一批扶贫物资，你去看一看，能不能给咱家要一台电视机？没有电视机，有一台太阳能热水器也挺好。”
　　“咱俩今天把麦子收完，明天再去吧。”
　　我听了很生气，那可都是值钱的物品，无论如何要争一争，当天不去，一定被人分光了。我没好气地说：“你以为你是村长，还是干部？明天去，人家会给你留着。今天不去，你就别想得到啥。”
　　“你就是想破头，也得不到电视，你以为你是村长，是干部。”你大也不高兴地说。
　　“我争取了，得不到我心里不遗憾，要是不去，别人还以为我不要呢。”
　　你爷爷接过话头说：“大丫妈。村上那些干部，个个都是黑心，你不给他好处，他哪能无缘无故给你电视。”言下之意也是不让我去。
　　你奶奶给我帮腔说：“我觉得大丫妈说得有理。”
　　你爷爷不高兴地说：“有理个屁。”
　　眼看着靠你大要电视，那是墙上挂门帘——没门。想到这些年在外打工，家徒四壁没有像样的家具，家里仅有的两口箱子，还是我的陪嫁，唯一的电器就是手电筒。我真得很想得到一台电视。想到这里，不管家里人咋说，我决定去一趟村委会，顺便把二丫的户籍办了。可是我翻遍了角角落落，咋都找不到户籍本。问你大，你大说好像是你爷爷拿走了。问你爷爷，你爷说记不清到底放到哪里了？我想：我认识村委会的会计，估计不拿户籍本会计也会开证明。我直接去了村委会。
　　当会计知道我的目的后说：“电视机你们没有资格领取。这么多年你们躲在外面生娃儿，给村委会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你不知道吗？”
　　我笑着说：“宋幺妹和我一样。不是超生了么？村委会咋给她家分了一台电视。”
　　会计阴沉着脸说：“你俩不一样，她家年年超额完成义务工。你想一想，这些年你家有多少应尽的义务工没有干，这些义务工折合成工钱得多少？村委会还没有和你家算账呢。”
　　我想还要给二丫、家宝入户籍，不能得罪会计。我马上调整心情，面带笑容说：“会计，前面的帐就不算了，电视我不要了，以后村里的义务工，我们多干些就是了。”
　　会计随即笑着说：“你这觉悟还差不多，至于前面的帐算，还是不算，给你家给，还是不给电视，还要看你家表现。”
　　“会计，那我先感谢你。我现在想给二丫开个入户证明。”
　　会计非常吃惊地说：“你男人张富贵早在几个月前，就来给娃儿办了入户证明。”
　　我真得大吃了一惊，这事谁也没有和我说过，会计一定在胡说。我坚定地说：“不可能，不可能。”
　　会计肯定地说：“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是给家宝过完满月的第二天来办理的。不过不是给二丫办的，是给家宝办的。”
　　我更加不相信：“不可能，我家二丫马上就小学毕业了，没有户籍就没法上学。”
　　会计说：“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你男人说，我家只有大丫和家宝，没有二丫，你可别乱说。”
　　我当时被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你大说的，接连说：“不可能！不可能！”
　　会计又说：“我当时说，你可想好了，谁都知道你家二丫没有上户籍，小学年年催你们办户籍呢？你丈夫说：‘不瞒你说，我给二丫找了个好人家，二丫被人领养了，过几天就被领走了。你赶快给我家家宝开个证明，我还要到派出所入户去。’”
　　我吃惊地合不拢嘴，这些电影里的情节，竟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了，接连说了几个不可能。
　　会计说：“我骗你干啥？这些事哪个父母会乱说？你男人说了，当时就给家宝开了证明。”
　　我说：“会计，现在给二丫办户籍咋办，需要啥证明？”
　　会计拉长声音说：“要办成这事，现在复杂了！”
　　“咋个复杂法？”
　　“第一，要证明二丫是第二胎，而不是家宝。这个很难！户籍上已经有二胎了。第二，证明后要缴清二丫和大丫生育间隔不足的罚款，我才能给你开证明。入了二丫的户籍，还要缴清家宝的社会抚养费之后，才能变更家宝的户籍。”
　　我不死心，接着问道：“罚款和社会抚养费是多少？”
　　会计说：“你的事，现在难点在于你咋证明二丫是你的女儿。钱的问题成了小问题了。你赶快去解决这个问题。”
　　“会计，你明明知道二丫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是二胎，这还要证明吗？”
　　“好我的嫂子，我证明不算，人家要看的是你的户籍本和出生医学证明。”
　　“你知道，二丫是在家里生的，我哪里来出生医学证明。”
　　“你要是没有把家宝上为二胎，我可以给你作证明，现在我这是直达自己的脸，我也没法说。”
　　我又纠缠了一会儿会计，会计拒绝了我。我一时没了主意，心乱如麻，只好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