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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神鹿灵茸 / 第 三十一 章及尾声

第 三十一 章及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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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众人的注视下,梅亦香跟着关近山走进后屋。在这紧要关头不说出拯救鹿趟子的办法,和一个哑巴能谈些什么?只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荒木根本就不相信冬狗子能有挽救鹿趟子的办法,不慌不忙地等着。他坚信,当中国人最后一招也失灵时,会请他来收拾残局的。到那时,任何人都得由他摆布。
  狼七也狐疑地看着这一切。按照他的想法,上前拿起灵茸就走,看谁敢阻挠警察办案。赵局长制止了他。赵局长说,你没看见这架式吗?就算你把灵茸拿在手里,也走不出关家鹿趟。有些话他没说出口,关东的事情,只要日本人插手,就会变得十分复杂。你一个天津卫来的警察,哪里懂得这些?
  关有良看看刘老静,他俩可算是最了解冬狗子的人,也不知道他搞的什么名堂。
  梅亦香和关近山很快就走出来,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关近山身上,等待他说出防治鹿疫的办法。关近山目光炯炯,不发一言,却见梅亦香走到灵茸前,拿起它,缓慢地走到关有良面前,说起话来:
  “关有良,你不是要挽救鹿群吗?我来告诉你。”
  就是用烧红的烙铁烫关有良一下,他的反应也不会更强烈。哑巴居然开口说话了,而且声音也不再是哑脖子,那样响亮,那样年轻!一瞬间,关有良觉得自己成了哑巴,只能手指着梅亦香,啊啊地叫,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若想救鹿群,只有一个办法。”梅亦香举起灵茸,“那就是将灵茸烧掉,用它的灰拌上中草药喂鹿,或许有效。”
  人们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一,这话是从一个已经哑了的人嘴里说出来的;第二,关家鹿趟视为镇山之宝的灵茸,竟然要付之一炬!
  看看张口结舌的人们,关近山说话了:“神鹿灵茸生自山清水秀的长白山,和所有的宝物一样,离不开日月精华的孕育和滋养。若是它长期闷在奢靡朽烂的皇宫之中,没有大自然风华雪月的营养,也会腐化变质,甚至变成有毒的东西。”
  “什么,灵茸有毒?”人们再一次骚动起来。
  关近山肯定地点点头:“是的,灵茸有毒。可是,哪一种有毒的东西不能治病呢?”
  狼七叫了起来:“把灵茸烧了给鹿治病?冬狗子,你又做师娘又做鬼,两面三刀的想干什么?你这是暴殄天物,胡说八道!”
  刘老静此时也抬起了头,勉强笑了笑:“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头一回听说。”他不想让荒木得到灵茸,但也不想让灵茸毁于一旦。
  关有良虽然没说话,但目光中的不信任是显而易见的。
  梅亦香看看关有良:“你们不相信他?我刚才还是哑巴呢,吃了他的药就好了,这不是事实吗?”
  关有良紧皱眉头,说:“你治好了嗓子,这是好事,可这和给鹿治病是两回事呀!大哥,这就是你的主意?非要用灵茸治疗鹿疫?”
  关近山坚定不移地点点头:“眼下这是唯一的办法。”
  关有良迟疑了一下:“大哥……我过去做过不是人的事,千刀万剐点天灯……你想咋处罚我都行。可是这灵茸能不能……”
  “有良!”关近山几乎是吼了起来,他久久地、咄咄逼人地盯着关有良。“你以为我心里有气是不是?就算我心里再憋屈,也不能拿鹿趟子的宝贝撒气!把灵茸毁了,就可以治好我心头的伤口了?在山上我就跟你说过,我的伤早就好了,是生我养我的长白山医好的。不然我一个人不能在山上住了二十多年。再说,保住鹿趟子和保住一架灵茸,哪一个更要紧?”
  关有良的身体晃了晃,向关近山摆摆手,扭过头去。
  荒木一言不发,只是把一只手举过头顶,做了一个不甚明了的手势。
  梅亦香或许是嗓子刚刚治好的缘故,要把憋在肚子里的话都说出来。她环视众人,激动不已:“你们要相信他,他是前任鹿达官关近山呀!提起他的名字,大广川上了年纪的人谁不知道?当年,他为了鹿趟子,冒着被杀头的危险进京入贡。他成功了,受到了赏赐,在回来的路上遭人暗算,抛妻别子……可是,他明明知道是谁干的,他报复了吗?没有。他宁愿隐居山林,与草木野兽为伴!若不是鹿趟子又面临垮掉的局面,他是不会下山,再次出手援助的。而这一次,比二十几年前的危机要严重得多,鹿趟子最后一线生机就在这架灵茸上……”
  她越说越激动,刚治好的嗓子也不允许她说这么多的话,觉得口喝难耐,正要倒水时,黄玉珍及时地送上一碗水。梅亦香接过碗,一口气喝干。
  关近山暗示梅亦香,梅亦香会意,拿起火柴。
  看着就要变为灰烬的灵茸,她突然想起了关鹿。早在听说有人送木箱到关家鹿趟时,关鹿就说过,箱子里的东西可能揭开大广川的许多谜团,果然言中。最大的谜团就是关近山的死而复生。当时,梅亦香心中只不过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关鹿的话把一切都照得通明。是父女之间心有灵犀吗?只可惜他们父女没能见上一面。灵茸!托你给关鹿捎去一句话,你爸爸的冤案终于弄清了!
  梅亦香正要点燃灵茸时,忽然口吐鲜血,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没有人能立刻做出反应。就在人们呆愣之时,一个矫健的身影冲了出来,直奔灵茸。当火舌在灵茸上跳跃时,人们才看清,手持熊熊燃烧灵茸的是琉璃琐,荒木只能望火兴叹。琉璃琐把灵茸像火把一样举在头顶,灵茸抛射出一道道骄傲而愤怒的光环,把她的脸映得通红,不停地闪烁。不要说外来的,就是长年在鹿趟子生活的人,也从未见鹿茸燃烧的情形。人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难得一见的火光,没有人注意周围的变化。
  狼七悄悄地掏出手枪,“乒”一声枪响,琉璃琐高举的手臂中弹,灵茸掉在地上。赖传久扑上去捡起灵茸,毫不犹豫地又举了起来。琉璃琐不顾自己鲜血淋漓的伤臂,用身体护住赖传久。火光照耀着两人的面庞,跃动的光影仿佛无数只舌头一伸一缩。
  赖传久问:“琉璃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有这么做我才不枉此行。我想,大爷地下有知,也会含笑九泉的。可是你呢,为什么要这样?”
  赖传久的把脸靠近琉璃琐,几乎是贴在她耳朵上轻声说道:“你愿做的事情,也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琉璃琐笑了:“‘绿云’先生,这回你像个关东男人了!我不枉此行,大爷地下有知,也会含笑九泉的。”
  狼七再次举枪瞄准,不防肇面三突然将他的胳膊一抬,枪打高了。在人们的注视中,鹿茸越烧越旺,变成一堆灰烬。
  狼七怒斥肇面三:“你这个盐沟子里的水,流到哪里哪里咸(嫌)的家伙,敢破坏警察办案?”肇面三冷笑道:“你办的什么案?不是前清留下的案子吗?我告诉你,若是在前清,我比你有面子。我这个吃皇袋子粮的人告诉你,这个案子不用办了。”
  狼七惊诧地问:“为什么?”
  “明摆着的,先救鹿场要紧,我们还全指着它挣钱呢!”
  狼七怒道:“你知道个屁,除了鹿茸,还有药方呢!”
  肇面三回敬道:“谁是傻瓜呀,能把药方烧了?”
  “这么说你知道药方的下落?快说,问药方在哪里?”
  “警长大人,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呀!”
  “你……”
  “明明是自己无能,搞不到灵茸,又编出什么药方来遮丑,天津卫的警察都像你这样子吗?”
  他们的吵声引起了荒木的注意。
  狼七再次举起的枪慢慢地放下了,他看见灵茸越烧越旺,变成一堆灰烬。
  关近山又拿出一张纸,在手里抖了抖:“刚才听有人提到药方,确有其事,它就在这里。”
  众人再一次大惊。
  “这张药方是在灵茸的基础上研制出来的。可是,许多人只知有灵茸,不知有药方。因此药方成为灵茸之外一个更大的秘密。”
  荒木看着药方,眼中露出贪婪的目光。他对身后的两个人使个眼色,那两个人不再掩饰,快步向关近山靠过去。
  关近山继续说道:“有了灵茸才有这个药方,可以说是有茸有方,无茸无方……”
  那两个人已经来到关近山的身后,正准备向他扑过去,抢下他手中的药方。
  赖传久见状,大叫一声:“小心!”
  但是,已经晚了,关近山已经被那两个人抓住。
  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
  关近山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对两人说:“你们想干什么?抢药方吗?你们看看,我手里还有药方吗?”
  关近山的手中是一把灰烬,两人目瞪口呆,手也松开了。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关近山说:“有茸有方,无茸无方,灵茸、药方同生同长。灵茸已经变成一堆灰烬,药方自然也不能单独留下,会和灵茸一块儿去的。”
  所有的人都像是在做梦,没有任何反应。
  关近山严厉地看看关有良:“快把鹿茸灰拌在中草药里喂鹿!”
  关有良还处于灵茸和药方灰飞烟灭的震慑中,好半天才应了一声,安排人去了。关近山看看倒在地上的梅亦香,闻闻她嘴上的气味,惊讶地:“中毒!”立刻从背篓里找出解药给梅亦香灌下去。又找出红伤药给琉璃琐包扎伤口。
  狼七和赵局长早已不见踪影,荒木命人把药品装上大车,仓皇离去。只有
  刘老静还坐在那里吸他的水烟袋,他倒要看看,冬狗子的办法有没有效。
  令人奇怪的是,黄玉珍也不知去向。她连自己的东西都没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忙乱中的人们想起来了,梅亦香正是喝了黄玉珍送来的水才中毒的,难道是她下的毒吗?说起这事,鹿趟子的人谁都不相信,连琉璃琐和赖传久也不相信。那么善良的一个女人,咋会干出这种事情?再说,干这事对她有什么好处?也就是说,假如鹿趟子有一个人不会卷入灵茸的旋涡里,那就是不言不语,只知道整天埋头干活的黄玉珍。但是,她真的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在鹿趟子。
  真正善良的是除黄玉珍以外的人,他们不会想到,黄玉珍就是荒木安插在鹿趟子的眼线。鹿趟子的一举一动,全是黄玉珍向荒木报告的。刚才,她也是看到了荒木发出的暗号,才给梅亦香下毒的。这个黄玉珍,不像她编造的经历那么令人同情,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特务。黄玉珍原名贺田佳子,她父亲贺田次郎就是一个老牌职业间谍,他的公开身份是正金日文补习学校的校长兼教师,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早就成为黑龙会的重要成员。贺田佳子从小就受到父亲的影响,总认为大和民族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日本天皇最伟大。她13岁的时候就被送入日本一家特工学校学习,除学习文化以外,还系统地学习射击、爆破、化装、下毒、使用收发报机、破译宇航局码等技术。17岁时被派到中国大连,从事间谍活动。她天生丽质,身材窈窕,妩媚动人,又庄重大方,决无轻佻浮浪之态。她以一位巨商之女的身份,出入交际场所,很快引起一位丧偶的沙俄将军的注意。不久,她就成为这位将军的第二任妻子。几年之内与其生下三个孩子。正当人们以为她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对她赞许有加时,日俄战争爆发。她看准机会,抛夫弃子,窃走将军的大量军事情报,使沙俄在战争中失利。佳子被封为日本的英雄,获菊花军功奖章一枚。她没有居功自傲,再次要求潜入东北,为日本获取经济情报。先后在奉天、辽阳一带活动。荒木调到关东以后,为了加强情报力量,特地将她要到自己手下。她更名换姓,编造了一个寡妇令人同情的经历,隐藏于鹿趟子,给荒木提供了大量的情报。在争夺灵茸的关键时刻,又在梅亦香的水中下毒,妄图阻止焚毁灵茸的举动,却未能得逞。对于鹿趟子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永久的秘密。偶尔有人提起黄玉香时,都会慨叹她的朴实能干。
  鹿吃下拌有灵茸灰的中草药,果然灵验,病情好转,不再死亡。鹿疫得到控制,鹿趟子有救了!所剩无几的鹿群,慢慢地活动,吃草,喝水。关有良看着这一切,说不出一句话。
  神鹿灵茸,镇山之宝,就是不一样!除了关近山,谁能有这样的慧眼,知道它独到的用处?不但能给人治病,还能给鹿治病。
  一头顶着一对打鼓棒的小公鹿从他眼前走过,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摔倒的样子,但它仍然顽强地站立着。黑亮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却不安份地转动着,闪动出几分灵气。它是鹿群中的幸存者,也是鹿趟子希望所在。关有良觉得,所有角逐灵茸的人,都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水潭。他们被呛得半死不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放弃这无谓的争夺,爬上岸来。岸边高高的岩石上,有一个人冷眼看着水潭中的情景,不动声色地吸着大烟袋。他虽然不发一言,却早就预见到了事情的结局,似乎在欣赏一场闹剧。当所有的人都耗尽精力,停止扑腾时,才会发现,眼前不过是一个清澈无比的水潭,你死我活争夺的不过是自己搅起的浪花,和在水潭里捞月亮的猴子相比,没啥两样。
  他回到灵堂,跪在《狩猎图》前,心中默念着什么。又久久地抚摸《狩猎图》,最后摘下它,向梅亦香的房间走去。
  姜二翠知道关有良想干什么,拦住关有良。关有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在这目光下退缩了。她不甘心,又来威胁梅亦香,不许她去请冬狗子下山。梅亦香躺在炕上,她的身体还在恢复之中,为自己和仇人同眠共枕二十年深深懊悔,连亲生女儿死了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听了姜二翠的话,更是心如刀绞。她告诉姜二翠,关近山没有追究关有良,那是他有长白山一样容纳万物的广阔胸怀。像她这样的女人还有脸见他吗?她觉得自己就是杀害丈夫的帮凶。再说,关近山还能回来吗?他早已把这个世界看透了,斩断了一切情丝和留恋,要不然,他不会当冬狗子的。
  姜二翠能言善辩的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讪讪地退了出去。
  关有良进来,一下子跪在炕前。
  梅亦香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的举动,困惑不解地看着他:“有良,你这是做什么?挺大个老爷们,膝盖骨就那么不值钱?有话站起来说!”
  “不!”关有良的嗓音低沉,却分外坚决:“亦香,今生今世我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我并不指望能得到你的宽恕。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求你……”他把《狩猎图》高高地举过头顶。“你一定要替我请近山大哥回鹿趟子来,重新做鹿达官……”
  鹿疫得到控制后,关近山坚决地回绝了关有良请他留下来的请求,义无返顾地回到六品叶沟。
  梅亦香支起身子:“这就是你要我办的事?”
  “我可是诚心诚意的!”
  “没人怀疑你的诚心。不过,我看这事儿就免了吧!”
  “为什么?我想了很久很久,这是我向他谢罪的唯一方式。”
  “你以为他会回来吗?”
  关有良慢慢抬起头,但他的目光飘乎一下就赶紧离开了,他无法面对梅亦香锐利的眼神。
  “有良,你想想,他要是对人世间的一切有一点点留恋,会当冬狗子吗?冬狗子是什么人,你还不明白吗?”
  关有良怎么会不明白呢?这样的话,关近山也和他说过,可他就是无法接受。做了和尚的人有还俗的,但还没有听说当了冬狗子的人有下山的。
  “我知道,你是想借这样的做法,减轻心中的负担。可是,你想过没有,当年,你暗杀近山,夺下鹿达官的位置,是强加于人;现在,你在这个沾满血腥气味的位置是坐不下去了,又想让出它,还是强加于人。我倒要问问你,鹿达官是什么?是你可以随便送人的物件吗?”
  关有良张口结舌。这犀利的问话痛快淋漓,却让他无法回答。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自己的梦自己圆,你还是不要指望别人了。”
  这样的话关近山没有明确说过,但这样的意思却表露过。这么年的阻绝,并没有隔断他们的心灵。求梅亦香和求关近山是一样的结果。关有良慢慢地站起来,他没想到又一次绝望会来得这么快。这件事没有一个了断,他将一生不得安宁。
  “亦香,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在烧毁灵茸之前,他跟你说了什么?”
  “你问这个呀?那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不会告诉别人的。”
  当时,冬狗子拿出一包药,让梅亦香吃下去。她吃完后,觉得嗓子火辣辣的,像有许多小虫子在爬。她伸手挠脖子,无济于事。情急之下,竟然发出啊啊的声音!她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关近山,好像这是一副陌生的面孔。
  “叫啊,继续叫啊!”关近山鼓励地说。
  梅亦香张大嘴,说:“近山,你要我干什么?你要我干什么……”她愣愣地看关近山,不相信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嗓子,她的声音。
  “亦香,你能说话了!”关近山笑了。在梅亦香的记忆中,这样的笑已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梦,不但模糊、遥远,而且支离破碎。
  “我能说话了,我真的能说话了!”梅亦香激动得坐卧不安,若是再年轻十岁,她会跳起来。“近山,你把我叫到这里,就是为我治嗓子吗?”
  “不。”关近山摇摇头,脸色变得严峻起来。“治嗓子是很容易的事情……”
  梅亦香预感到什么。在即将抢救鹿趟子的关键时刻,他为她治好嗓子,这是为什么?就是为了要听到她开心的笑声吗?要是这样,大概用不着这样庄重、严肃吧……哦,是为了让自己毫无妨碍地谴责关有良的种种恶行……不,这也不符合关近山做人的原则。他可能是想要得到她的一个承诺,即便是这样,她也可以写,像过去那样。但这一次,他不但要亲眼见到,还要亲耳听到。而且极有可能不只是他一个人听到,是让今天所有来鹿趟子的人都听到,让大广川的山山水水都听到。有这么隆重吗?
  梅亦香有些惶惑不安。拯救鹿趟子这样重大的事件,有什么样的责任会落到她的肩上?“近山,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关近山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也不断地给她以压力,似乎这件事比献出生命还重要。“亦香,我最后问你一次,如果灵茸是你的,你会献出来吗?”
  梅亦香奇怪地说:“为了抢救鹿趟子,除了这条命,我早就舍出了一切,一架灵茸算啥呀!”就是为了这个?她松了一口气。
  关近山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交给她:“你看看吧。”
  梅亦香看看关近山,想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什么。但她除了感到那张古铜色的脸上有些许忧郁和焦虑,什么也看不出来。
  “看我干什么?快看信,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了。”
  梅亦香接过信读起来,读着读着,她的手有些发抖,渐渐地,有泪珠撒在信纸上。“不,这不是真的,这绝不是真的……”这是她读完信之后的第一个反应。
  “真的假的以后再说吧,我总算完成了一个死人的嘱托。现在,我要用灵茸抢救鹿群了!”
  “近山,你说灵茸能抢救鹿群,它是不是我的都没关系,就照你说的办。可是这封信……”
  关近山想了想:“你若是相信我,就交给我处理吧!”……
  这就是当时的经过。关有良能问出来吗?
  关有良收起他视为生命的《狩猎图》,垂头丧气地走了。
  梅亦香身心疲惫,瞪着眼睛睡不着觉。这些日子发生的许多事情,如滔天巨浪,一个接一个向她扑来。自从灵茸在大广川现身,关有良就没得过好。灵茸这根导火线,炸开了他的伪善面目,暴露出他的豺狼之心,这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他想寻求解脱,却又不得其门而入,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划过耀眼的闪电,而霹雳却迟迟没有炸响,不是不响,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响,这也算一种惩罚吗?关有良走的时候自言自语:“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是啊,时机未到。
  可是,谁来把握这个时机呢?一切都是从灵茸开始的,就是说,决定送回灵茸的人,也就是柳欢喜,自称是自己生父的人就是把握时机者,是他启动了报复的机关。他这么做是为女儿洗清冤屈吗?可是,那么多年他干什么了?好像说不通。再说,他是死前才把这件事托付给琉璃琐的,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啥时候死呢?他不死,关近山的冤案就石沉大海了?不……也许,琉璃琐是一派胡言,关于柳欢喜的一切都是她编造出来的谎言。想想吧,太监的女儿,有谁会相信呢?就算是真的,传出去也丢死人了!关近山说了,那封信只有他们两人看过,她知道关近山会严守秘密的,可是,谁敢说琉璃琐没看过信?会不会说出去?
  梅亦香心中疑窦丛生,琉璃琐也不得安宁。关近山原本答应关有良立刻下山,看了信之后又变了主意,一定要梅亦香上山谈谈;焚毁灵茸之前,又与梅亦香密谈,甚至为此治好了她的嗓子……这一切肯定与那封信有密切的关系!联想狼三寻找大爷的经过,更觉得这件事非同一般。
  看她茶饭无心的样子,赖传久问她怎么了,她把心中的苦闷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赖传久说这好办呀,你问问关近山,看看信不就行了?琉璃琐认为有理,向关近山提出看信的要求,却被拒绝。她不明白,一切事情都明朗了,为什么一封信还弄得这么神秘?
  狼七离开海平,回天津去了。他对赵局长说:“一架鹿茸就像唐僧肉,引出这么多妖魔鬼怪。还是你说得对,什么神鹿灵茸,谁沾上谁倒霉,还是躲得远点儿好。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赵局长叹了一口气:“实话跟你说吧,关于灵茸的许多事情我都是知道的,但一直是瞎子唱大花脸,眼不见为净。你要是学学我,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狼七的担架正要抬上火车,琉璃琐气喘吁吁地跑到狼七面前。
  琉璃琐说:“不管你是穆立还是狼警长,过去的事情我都把他忘了。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是怎么想起来要找我大爷的?”
  狼七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说出哥哥狼三寻找老太监和自己接手查找的经过。这使琉璃琐对大爷的经历产生怀疑,更想知道信中的内容。
  柳欢喜虽然没有提到保密的事,梅亦香却把它看得很重。关近山完全理解,出身于书香门第的闺秀,突然变成了太监的女儿,这种天壤之别谁能受得了?与洗清自己的冤情相比,梅亦香宁可这样过一辈子,也不愿有一个当过太监的父亲啊!柳欢喜没有亲自到大广川来找她,可能也有这种因素。正因如此,直到临死前才把这个秘密托付给琉璃琐。现在,琉璃琐缠住他,说看在一个死人的份上,看在她历尽艰辛的份上,她希望知道信中的内容。大爷死前嘱托她办的两件事,只有灵茸一件是很完美的,而信中所说之事,她也应该知道。只有这样,她心中才能保留大爷的完整形象。关近山无奈,只好告诉她,信中是托他找人。找什么人?你找到了吗?琉璃琐又是连珠炮式的提问。这……关近山不知怎样回答。琉璃琐却猜出了大概,直言不讳地说,我知道了,大爷要找的人一定是梅亦香!事已至此,关近山只好长叹一口气,把信交给了琉璃琐。
  琉璃琐读信的反应与梅亦香有很大的不同,她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她还是痛哭失声。大爷的良苦用心,终于全面显现在她的面前。当年,为了养活老母和小弟,大爷辞别怀孕的情人,毅然进宫,有谁能知道他在长夜凄风之中,要忍受多大的痛苦!他是在告诉琉璃琐,你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苦零丁一个人,你还有一个叔辈姐姐!她有些责怪关近山,她有一个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关近山为难地说,让你知道了,梅亦香咋办?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才给你看信的。可是,你要答应我,不能认梅亦香!她只能是你心中的姐姐。琉璃琐含泪答应了,泪眼朦胧之中,她看见大爷的遗书化成飘飞的灰烬,和灵茸的灰烬缠绕在一起,升腾,升腾,被无尽的虚空吞噬……
  奇怪吗?大爷让她带来的两件东西,全都付之丙丁。它们都完成了各自的使命了吗?梅亦香得到了灵茸,把它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但她却不能认下自己的妹妹,一正一反,算不得圆满……不,人家根本就不想认你这个妹妹!琉璃琐还来不及体验有了姐姐的美好,却首先品尝到了它的苦涩。
  “我有一个姐姐!”尽管是被压抑的苦涩,这个想法还是时时流露出来。琉璃琐再看梅亦香的眼神有了很大的变化,梅亦香显然是感受到了。她觉得琉璃琐注视她的目光中有了许多过去不曾见过的东西,好奇、惊异、询问……还有明显的躲闪。她为什么要害怕呢?她怕什么?是她带来了那封信,会不会是她知道了信的内容?这样看着自己,不知道这事的人也会看出来的!梅亦香越想越觉得这不是好兆头,按捺不住,找到琉璃琐。四目相对,琉璃琐感到,这是到鹿趟子以后,两人第一次在另一种状态下交流。是因为梅亦香恢复了说话的功能吗?不是,而是大有兴师问罪的味道。琉璃琐的心跳了起来。
  “琉璃琐,你认识我梅亦香之后,我对你咋样?”梅亦香的口吻很平静。
  琉璃琐无言,她预感到了要发生的事情。
  “这么多年,我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你不是不知道。那种生活,生不如死!我挺过来了,挺到了拨云见日的这一天。”
  “我佩服你,也祝福你……”琉璃琐小心地说。
  “你一定以为是你的到来,才改变了这一切吧?不错,没有你送回灵茸,我还像死人一样,生活在那具棺材里。也许,直到我真正死去,也不会有任何变化。我的所有冤屈和悲愤,只能到阴间去和关近山诉说了……你来了,来得轻轻松松,无忧无虑,却给大广川带来一场地震!表面上看,受到解脱的是我,得到最大好处的也是我,你就是我的救命使者,我应该感谢你,把你当成我再生的恩人……可是,不!我不但不感谢你,还深深地恨着你!恨你……”
  琉璃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是一个憋了十几年才得以开口的人,她的倾泄足可以让人窒息。
  “我就是要问问你,你怎么能伪造书信,败坏我的名声呢?你这么做想达到什么目的?……”
  琉璃琐张口结舌,她就是借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这件事呀!
  “如果你以前的所作所为还能让人感激的话,伪造书信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人痛恨。你在大广川掀起无数个滔天巨浪,让那么多的人不得安宁,让上千头鹿死于非命,就是为了对我实行最致命的一击吗?”
  琉璃琐不想反驳,这是她唯一的姐姐,就算梅亦香不认她这个妹妹,也不能血口喷人呀!她哪有伪造书信能耐?她为啥要伪造书信?再说,书信要是伪造的,你为什么还要收下灵茸?……
  “我可告诉你琉璃琐,书信伪造得并不高明。说我是梅中乐夫妇收养的,明秀是柳欢喜的女人,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是污人清白。一封来历不明的信能说明什么?有谁会相信?我知道,你是想通过这封信和我认个亲,想认亲也不必用这样的方法,亲认不下还把人家得罪了,是不是?”
  梅亦香说得越多,琉璃琐心中积下的话也越多。信中说明秀可能会给孩子留下一颗珍珠和生辰八字,可这些东西在哪里?没有这些东西为凭,梅亦香就是不承认,又能怎么样?琉璃琐不想表白,只说了一句话:“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这等于是承认了她伪造书信的事实。
  “不想让你怎么样。就当没有这回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到此为止。”
  “可是……”
  “你想说关近山知道了,是吗?他知道了和不知道一样,肯定会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出去。所以,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了!”
  这是梅亦香心中铁一般的逻辑,没有人能改变它。
  琉璃琐所有的话都化成泪水流了出来,她向赖传久诉说委屈,赖传久劝道:“不管怎么样,你大爷的遗愿都实现了,他若地下有知,会感到欣慰的。梅亦香不想承认也可以理解,你知道有这件事也就可以了。”
  琉璃琐却觉得,事情不像赖传久说的那样。灵茸到大爷手里之前和之后,没少出事。可能是担心他死后灵茸再惹下祸患,才让她把灵茸送生它养它的地方。大爷也许认为,只有它的家乡才能扼制邪恶的发展吧!冬狗子说得对,在皇宫里受到污染、几乎腐烂的东西只有回到清山绿水之中,才能减轻它的毒素。
  虽然祸端再起,毕竟是以焚身之举实现了它的最大价值。可是,要是没有冬狗子这样的救星,鹿趟子全军覆没,大爷会做何感想?大爷真就那么全能全知,事先了解在大广川有一个能力挽狂澜的冬狗子吗?想到这里,琉璃琐有些后怕,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切都是躺在坟墓里的大爷操纵的,自己不过是大爷手里的一颗棋子。不光自己,包括所有牵扯进来的人。
  梅亦香警告琉璃琐之后,并没有感到轻松。更大的苦恼向她袭来。虽然嘴上不愿承认是太监的女儿,可究竟谁是自己的生身父母,真成了她心中悬而未决的事情。如果琉璃琐能说清楚,她宁愿承认书信是真的。只可惜她不能,反而弄得满城风雨。要是琉璃琐的大爷还活着,这是一个不难搞清的事情。
  一个役丁跑来找她,说关有良在客厅等她,有人要见她。
  梅亦香满怀困惑地来到客厅,见关有良和一个老头坐在那里。
  老头打量一下梅亦香,似乎是在确认她的身份。梅亦香被他看得不自在,问道:“老先生,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老头并不说话,拿出一个烟荷包交给梅亦香。梅亦香的心好像被蜂子螫了一下,她一眼就认出,这是父亲梅中乐的遗物!她看看老头,眼光在询问,这东西咋会到了你手里?
  “你再看看里面的东西。”老头说。
  烟荷包里装着一颗珍珠,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梅亦香更糊涂了。
  老头说:“这是五花头交给我,托我转交给你的。听五花头说,你父亲梅中乐临死前把这些东西交给大当家的,说这是你身世的证明。据梅先生说,那个叫明秀的女人死前把这些交给了他,有你的生辰八字和一颗珍珠,以便来日做个凭证……”
  “这些东西咋会落到五花头的手里?”梅亦香心中的震惊无法用语言表述,她挣扎着说出这些话。
  “听他说刚入绺子的时候,有一次抢劫,私藏了几块大洋,被大当家的发现了。按规矩是要杀头的,亏得梅先生替他讲了几句好话,才留下这条命。大当家死后,这些东西就落在五花头的手里,他为了谢恩一直保留着,总想着早点儿交给你,只是找不到机会……”
  梅亦香的头越来越大,嗡嗡直响。老头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关有良和她说话就像没听见,只见她自言自语,说些什么也听不清楚。
  不知什么时候,梅亦香失踪了。在大广川,人们再也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后来琉璃琐回到三宝营子的时候,曾在大爷的坟前发现一个花圈,是用山上采来的野花编的。虽然早就枯萎了,但看得出来,编得非常用心。琉璃琐问遍了村中所有的人,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尾声
  在收茸的季节,关近山将炸茸技术教给关有良精心挑选的徒弟,关记鹿茸又恢复了往日的声誉。
  关有良委托赖传久在南洋建立关记鹿茸销售网络。赖传久提出,还要开一家鹿茸制药厂,请关近山提供药方。
  关近山说,我说过有茸就有方,没茸不成方。这不是什么秘密。有人贪心贪过了头,才把它当成秘而不宣的东西。你想要什么方子,我就给你什么方子。
  肇面三向赖传久承认,自己卖过假关记鹿茸。但今后不会再卖假药了,希望能和赖传久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赖传久告诉琉璃琐,说他已经找到了关记鹿茸的炸制方法,那就是去掉一切没用的东西,保留精华。琉璃琐问什么是精华,赖传久说,能留下的都是精华。
  金娜在刘老静的帮助下,脱离翠花书院。刘老静问她有什么打算,金娜说要到南洋去找赖传久。她觉得和赖传久有点缘份,这个感觉越来越强烈。什么时候这种感觉没有了,她就不会找他了。
  关有良委托赖传久在新加坡建立关记鹿茸销售网络。
  许多年以后,赖传久在南洋见到一个老太太,她到处讲述神鹿灵茸的故事,赖传久觉得她就是梅亦香。
  初稿于2000年4月13日
  五改于2002年1月至2004年8月同名电视剧本已创作完毕
  作者简介:孔德选,一级作家,吉林省文学创作中心聘任制作家。
  主要文学作品:长篇小说《承受》、《钟情》
  中短篇小说集《魔瓶》;
  中篇小说集《孔德选侦探小说选》;
  散文集《裸露的冬季》;
  长篇报告文学《购物天堂交响曲》。
  主要影视作品:长篇电视连续剧编剧《叶赫那拉公主》(获全国第七届少数民族电视艺术骏马奖长篇电视剧一等奖,优秀编剧奖);
  长篇电视连续剧编剧《满洲间谍》(获东北三省电视剧金虎奖二等奖);
  电视电影编剧《1不在家》。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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