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

　　宋时光说:“英雄所见略同，不过小孟你是怎么猜到姚雪晴的。”我心里“哎呦”一声，嘴上却说:“不都说姚雪晴是BJ某大学的老师吗？她讲出来的话当然有点分量。”“话虽如此，可这中间有个破绽。”我略带慌乱地说:“什么破绽？”“你想呀，都知道姚雪晴平日里不怎么见人，呆得好好的她干嘛托梦给我。”
　　我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他知道了我偷窥的秘密，事已至此，也只能顺口胡诌。我说:“为了保那两棵大槐树呀。”宋时光点了点头，说:“也是！那我就这么说了。”
　　终于揭过了这个话题，宋时光又继续说道:“林校长当时不同意伐树，邵八仙便又提出来一个火烧阴人的损招。”我明知道所谓的火烧阴人肯定是说的田小小，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火烧阴人？”
　　“对，就是找一个阴气特别重的人在大槐树下烤上一烤，将所谓的鬼魂驱走。他还大谈了一通什么五行搬运四书焚毁的理论，说须得择一癸亥之日，正阳之时，也就是俗称的午时三刻，选金木水火土五行童男子，取《三国》、《水浒》、《西游》、《红楼》四书作为火引，将阴人吊于树下，烘烤三九之数。”
　　头一次听说四大名著叫做“四书”的，我也不予说破，继续听宋时光讲述。
　　“可巧那天我们去图书馆，是上周四吧，林校长正要引着邵八仙上楼，田小小从楼梯上冲了下来，把邵八仙撞了个四仰八叉，然后笑嘻嘻地跑了出去。邵八仙哼哼唧唧地站起来说:‘就是她了，她就是阴人。’林校长说:‘大师没看错吧，她可是个白痴，脑子有问题。’邵八仙说:‘白痴怎么了？白痴才是鬼魂最好的居所呢。’于是邵八仙便提出了上面的驱鬼之法，时间定在了今天。他说做法之际最忌讳有阴人冲撞，所以林校长就命刘主任和马主任守在了门外。”
　　我这才明白了女的不准入内的原因，至于后来连林卫冕也不允许进了，自然是林校长召集的男的人手全到齐了，林卫冕没在召集之列，当然不能再放进去了。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本来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何况是在崇尚科学文明的校园。
　　宋时光再说下去，便是我知道的部分了。他们在大槐树下摆好了香案，捉了田小小。只不过在怎样点火的问题上又闹了个小插曲。原来在点火之前，邵八仙先把五位命人吓唬了一通，说送阴人之际，五位命人动用了自己的三昧真火，容易外邪入侵，说白了就是引鬼上身。几个人一听这话，谁还敢轻举妄动，偏偏陶小龙不信邪，抢着第一个出了手。结果他和邵八仙全被突如其来的暴雨浇了个透心凉。其他人身上虽也淋了些雨，但远不如他们二人的狼狈。
　　这之后林校长陪着邵八仙去了隐秘餐厅，让宋时光跟着，其余人等则留在图书馆里收拾残局。饭局上，邵八仙大吹特吹一通，把林卫冕准备的那场局部暴雨全说成自己的功劳。林校长有些半信半疑地质疑说，火半途被雨水浇灭，会不会影响驱鬼的效果。邵八仙就又提到了伐树才能真正令鬼魂烟消云散。林校长颇有些举棋不定，说看看再说吧。后来林校长有些私房话要和邵八仙讲，宋时光便知趣地告辞出去了。
　　他从那个小门出来，路过食堂，听见里面吆五喝六，起坐喧哗，心里暗觉奇怪，这么快他们就酒酣耳热了，收拾得够迅速的。闲来无事，又转到了图书馆里，才发现不光地上还是一片狼藉，就连田小小也还吊在树上。
　　他说:“小孟，你说我哪儿见得这个，当即绕到树后想帮她脱困。可是解了半天，竟然解之不开，真是奇哉怪也。正在我纳闷的时候，空中却传来邵八仙的声音。这次他冒充的是韩湘子，想来他号称‘八仙’，多半也能模仿八仙的做派。我心说糟糕，被他发见了。不想他却没有指摘我的不是，反念了一首歪诗，什么‘岁岁为君身上服，年年是妾手中做’，什么‘并州未动心先碎，细叶虽裁泪已多’，让我去猜一样物件。要是当时小孟你在就好了，肯定一猜一个准。可是大迈晌的，我也不好意思登门打扰你啊。小孟你说说他这首诗里到底说的是什么东西？”
　　我心里暗自好笑，装作冥思苦想地说:“这个嘛，信息量太少了，整首诗就只有四句。”“好像是八句来着，不过我哪记得全。”我喃喃地说:“‘岁岁为君身上服，年年是妾手中做。’好像说的是女人给男人做衣服，我知道了，是针线，可是针线如何给人松绑呢？不对，不是针线。‘并州未动心先碎，细叶虽裁泪已多。’并州？并州？并州是太原的古称，出产的剪刀自唐代起就很有名，被誉为‘并州快剪’。杜甫曾作诗咏叹:‘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据传，杨贵妃做女工时对并州剪刀爱不释手，自此‘并剪’便成为贡品。王公贵族以及平民百姓也竞相仿效，以拥有并州剪刀为荣。
　　“除了杜甫以外，唐诗宋词中有关并州剪刀的描述，还有很多。唐代卢纶在《难绾刀子歌》中对并州剪刀赞曰:‘轻冰薄玉状不分，一尺寒光堪决云。并州难绾竟何人，每成此物如有神。’到了宋代，随着并州剪刀在民间的口碑相传，它更成为了文人墨客笔下的常客。南宋的陆游在《秋思》中曾借用并州剪刀来抒发感情:‘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姜夔也曾吟道:‘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最最出名的当属周邦彦那首《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似雪，纤手破新橙。’真是神来之笔，为后人津津乐道。所以说‘并州未动’应该是未动剪刀的意思。
　　“再看后句，‘细叶虽裁’一词显然是化用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咏柳》一诗中的‘不知细叶谁裁出’，联想到下一句，‘二月春风似剪刀’，谜底依然指向了剪刀。可见林……韩湘子让你找的物什必是剪刀之类的东西。”
　　宋时光赞道:“佩服佩服，佩服！我想破了脑袋才琢磨出的答案，没想到被小孟你轻易破解，还分析得头头是道。”我倒奇怪他是怎么想到的剪刀，就问了他一句。宋时光说:“我是忽然想到了‘岁岁为君身上服’一句，如果是一句谜语，谜底不正是‘女总裁’吗？”“女总裁？”“对，女总裁，小孟你想啊，一个女子总是为郎君裁制衣服，简而言之，不就叫做女总裁。裁衣服用得最多的是什么？剪刀呀！想到了这节，我立刻到了门口的文印室，叫老钟头开门。”
　　我说:“你找剪刀去文印室干嘛？”“那里有现成的裁纸刀啊，不比剪刀快得多。谁知老钟头中午又喝了几杯白酒。我喊了老半天才把他喊醒，拿了裁纸刀，我想一个人又割绳子又救人多有不便，就想叫老钟头帮忙。谁知他一听说要去图书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什么也不肯去。还说什么他在校长面前发过誓，有生之年绝不踏进图书馆半步。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动窝，后来我灵机一动，想到个主意，说:‘如果这个吊着的人是姚杜鹃呢？’我见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一会儿抬头恶狠狠地望了我一眼，一言未发，抬脚便往图书馆方向而去。
　　“正是中午时分，偌大的校园看不到一个人影，老钟头虽然走起路来有些一颠一跛，但是丝毫不影响速度，我几乎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一进图书馆，老钟头便大声叫了起来:‘姚老师，姚雪晴，姚杜鹃！’我说:‘小声点，钟老师！’
　　“他充耳不闻，叫道:‘雪晴，不，杜鹃，我老钟头，不，钟由美来了。想当年你改名字的深意，我何尝不知，但是我却只能装作没事人一样。你是《巴黎圣母院》中美丽高贵的艾丝美拉达，我则是那个钟楼怪人加西莫多。是，我是打心眼里渴望得到你的垂青，只是我配吗？一个乡下的穷小子攀上一个大学女教师，光想想都是犯罪。我们家的条件你不知道，全家六口人都挤在一条小土坯炕上，吃饭除了红薯饼、棒子面窝头，就是糁子粥，一年到头见不到几点荤腥。我能让你到这样的地方跟着我受同样的苦，当然不行。那些天，你宣布改名之后的那些天，我脸上虽然装着一副懵懂的表情，可是我的心里却在滴血，你知道吗？杜鹃，我此生只愿你幸福安康，那样的话就算腿再断一百遍一千遍，脸再伤一千遍一万遍，我也心甘情愿，受之如饴。也不知怎的，见了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我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每天能看到你的如花笑靥和嫣然笑语我已心意足矣，哪敢再奢求别的。
　　“‘一九六X年，我从乡下考上县一中，对我们那个偏僻的乡村绝对是一件大事，临入学前老支书拉着我的手说，小美呀，去了好好识字，咱们桃源村还指望着你出息了呢，将来做了大官把村前这条烂泥路修整修整。那天爸爸挑着行李，我背着包袱，天刚亮就从村里出发，在大路上拦了辆进城的拖拉机，到县一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门卫老孙头——现在我接了他的班，人们都叫我老钟头——嘴里嚼着着馒头，夹了一口白肉片，吆喝我和爸爸站住，说:‘你俩去一边去，这里不是要饭的地界。’我看了看我和爸爸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和满手满脸的土灰，想来是这个看门的把我俩当成要饭的了。
　　“‘我喉头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唾沫。那雪白的肉片真让人看着眼馋。起大早的三碗糁子粥早就消化殆尽，这时候的确有些饿得慌了。老孙头抓紧时间将肉片咽了下去，才说:“去去去！没你俩的份，要不是今天新生入学，我也吃不上这大白肉片子。”我听到“新生入学”四个字，方想到要拿出通知书，一边拿一边说:“老师，我是来报到的，我叫钟由美。”
　　“‘老孙头半信半疑地接过用毛笔写成的通知书，嘴里念到:“钟由美？还由美，我看你叫真丑还差不多。进去吧，传达室外墙上有分班的大字报，你自己看一下在哪个班，班主任是谁？”我后来的外号就叫‘钟真丑’，也不知道是哪个孙子从老孙头这儿听去的，当时周围也没人啊。
　　“‘我看了看墙上的两张大字报，白纸黑字写满了人名，看了半天，才在顶上写着“七班“的一张中央偏下的位置找到了“钟由美”三个字，底下落款写着“班主任姚雪晴”。那时候我当然不知道你是从BJ下放来的大学老师，只是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的好听。
　　“知道了班级和班主任，我和爸爸又犯了难。这个学校如此之大，看起来比我们村子都大，要到哪里去找七班的教室和姚雪晴这个班主任呢。”
　　“我只有厚着脸皮又去问老孙头。老孙头不耐烦地说:“你看看几点了，找着教室能有人？这点都回宿舍了。不过那个姚什么晴吃饭吃得慢。你们去食堂说不定会碰上。那个什么雪晴很好认的，一个留着平头的漂亮姑娘便是。我想什么叫“留着平头的漂亮姑娘”，想问又怕老孙头嫌我啰嗦，就又打听了食堂的位置，千恩万谢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