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薛二娘

　　闪电般的快剑！
　　寒光挟着杀气扑面而来，这二人的剑气如此逼人，竟比预料之中更为可怕。
　　楚留香的身法展动虽仍然不乱，但可惜已迟了一步。
　　高手相搏，迟一步往往便是巨大的劣势。
　　剑光已将楚留香的身躯吞入包围圈中，此刻地狭路窄，围攻凶猛，他的轻功与身法也大打折扣。
　　但好在，他二人的剑法虽然厉害，却并不能算是当世最快的剑，至少快不过楚留香的心念。
　　楚留香心念电转，后于剑招而动，竟然能堪堪避开他们的起手杀招。
　　光影错落之间，他已避开了十四招。
　　他幼年时曾以极艰苦的环境磨砺自己的本能，经常从野兽身上悟取武学的内涵。
　　此刻，夺命剑法恰如二蛇围攻，他的本能也立即被激发。
　　剑光如蛇信欺身而至时，他的身法已在瞬息间变换风格，变得迅捷轻灵如猫。
　　以猫之灵巧躲避蛇之闪速，是天下公认的道理。
　　但此时此刻，躲避虽能自保于一时，却也绝非上策，一则过于耗力，二则易将反抗的余地慢慢收死。
　　楚留香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他唯一的胜算就是看出对方剑法的破绽，寻求反击的时机。
　　巴山剑法常以风、柳、雾、蛇为灵，独树一脉，陆无心被称作“巴山灵蛇”，便是因为她将剑法中最为灵活诡秘的蛇性参透，创出了一种新奇的境界，比寻常巴山剑法更凌厉毒辣，却未丢失巴山剑法的本真。
　　而青城剑法则完全相反，青城剑风一向以气势见长，讲究以杀止杀，以无匹剑势创造机会，其招式大巧不工。
　　如果陆无心之剑是毒蛇，那么李凌风之间必然是巨蟒，巨蟒之势可以弥补毒蛇不足的剑气，毒舌之诡可以弥补巨蟒不足的灵活。
　　他二人心性歹毒，境界狭隘，无能独创出厉害的合技，这手夺命剑，当然只是在巴山与青城剑法的大成之上修改而来，虽然凌厉毒辣，但是无法脱离原本剑法的路数。
　　楚留香的许多朋友之中，恰好有几人是两派中人，因此他熟识这两种著名剑法的风采与路数。
　　夺命剑闪电般的攻势已越战越勇，第二道杀招落空之时，他们近处的栏杆已被剥落了一层木皮，连屋门口挂着的纸灯笼也被剑气碎为齑粉。
　　转眼间，第三道杀招已经发动，来势更猛。
　　楚留香在身形闪动间默算二人的剑招。
　　前三式走密走灵，后三式路数凶猛，都不宜趁势反击，唯有第七式，虽是杀招的根本，却也是两道杀招的衔接，旨在借前六式的基础，以无匹的剑气顺势取胜，只要破了剑气，便有破绽可拿。
　　楚留香拿准时机，故意在第七式将落之时假意被迫到了墙边。
　　他的身前就是夺命剑，身后却已没有了路，似乎已经沦为了待斩鱼肉。
　　李陆二人心下一喜，已出招乘胜追击，分作一斩一刺，直击而下！
　　他们心意坚决，出剑凶狠，加之剑势经前几道杀招焠沥，势如雷霆，这一剑竟然颇有惊动武林的风采。
　　楚留香心中已怀破解之法，但是他此刻赤手空拳，即使看得出剑法的破绽又能如何？
　　难道他还能徒手变出一把利器迎敌么？
　　这当然绝不可能。
　　李陆二人心中之喜几乎已将飘上眉梢。
　　因为他们眼中所见唯有肉体凡躯的敌人，肉体绝不可能与剑气硬拼，就好像鸡蛋不可能撞碎石头一样。
　　无论鸡蛋有什么招数，都是撞不过石头的，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楚留香岂非已经死定了？
　　但他们似乎还忘了一样东西。
　　楚留香足尖一挑，忽然从地面上挑起一大片盛着酒水的碎瓷，碎瓷飞起时，他双手又忽然运力一弹，内力已化作气团，闪电般击破碎瓷，一片瓷顿时炸成了四片。
　　若在平时，他们自然不会在意这区区碎瓷，剑气之利足以将它们搅碎，即使拼着被这碎瓷带歪一点点剑路，在双剑笼罩之下，仍然可以要了楚留香的命。
　　但此刻不同，碎瓷上有酒。
　　见血封喉的毒酒。
　　他们深知此毒虫毒性之烈，且毒酒在楚留香内力催动下已如酒箭，足可伤人，只怕若被打中，同时也会中毒而死。
　　心中忌惮，故而剑势迟滞。
　　剑势迟滞，剑气顿消。
　　楚留香飞速出手，已在刹那间用手指捏住了两道剑锋。
　　毒蛇已被捏住了七寸。
　　又听锵然两声，两把灵蛇软剑俱已被内力折断。
　　李陆二人的心也随着这响声沉了下去。
　　他们握着两截断剑，四肢变得僵直，眼光一刹那灰暗下去，仿佛已被抽离了魂魄。
　　就在此时，他们身后的窗口忽然射入两道箭矢，一前一后，几乎在瞬间同时击中了他们的背后要害！
　　起变突然，二人均被一击毙命，就连一向应对迅速的楚留香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缓缓倒下。
　　他原想问出的一些话，此刻都已永远问不出来了。
　　“我等来迟！”
　　楚留香闻声抬头，只见那快刀、神箭二人已从窗外飞跃而入，向他抱拳道：“多蒙香帅巧计破敌，在下等适才不敢扰乱战局，是以等到此刻方才出手，援手已迟，万望香帅恕罪！”
　　楚留香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但他仍微笑着回应道：“援救义举，何罪之有？”
　　他们相视一笑，忽然向楚留香拜了下去。
　　楚留香道：“这是做什么？”
　　他二人笑道：“香帅之急智武功实令我等大开眼界，今日多亏有您老人家，这四个刺客才能被我们一举除掉！”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
　　那野鬼和孙鹰显然已经丧命。
　　这四人虽都与司徒昀有深仇大恨，但本不相识，更何况他们四人都为武林正道所不齿，一向四处藏躲，更不可能相会。他们忽然结盟前来复仇，内中必有隐情，此刻人俱已死，内情再不可知，但这神秘内情之中势必另有凶险。
　　他的心思，快刀、神箭当然不知，楚留香心中疑虑，但面上却未露声色，只是淡笑道：“既然此事已了，你们也该回去了。”
　　那快刀的眼睛转了转，问道：“那香帅呢？”
　　楚留香轻轻咳嗽一声，含混道：“我仍有件小事要找老板娘谈谈……”
　　他们二人一整夜都在外头埋伏，自然看见了那个被老板娘送来的妙龄少女，也知道她是专程来造温柔乡的。
　　她先是被楚留香唤进屋里，最后又拿着楚留香的珍珠走了，个中缘由不想也知，于是都恍然一笑，道：“那我们先回去复命，就不打搅香帅了。”
　　他们告辞后便带着人匆匆走了，楚留香只看他们的表情也能知道，他们定已认为他是要去寻找那少女再度缠绵。
　　他默然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此刻已渐渐初晓，他缓步走下楼梯，看见那老板娘正坐在厅里染指甲。
　　他走过去，微笑道：“你难道也一夜未睡？”
　　老板娘幽幽道：“各位老爷胡乱厮杀，妾身难道还有胆量睡得着么？”
　　她口中虽说着无胆的话，但神色甚是沉着，正用指尖沾着花汁，将手指甲染得水红剔透，丝毫没有慌乱。
　　寻常人看不出她这几个简单动作有什么门道，但楚留香却看得出，她的指节微微发白，正是在以气力运灌指上，再以指力微微挑动汁液，那花汁并非抹上去，而是被内力喷上去。
　　这招对习武者的考验并不算浅，而她对力量的把握显然已到了极细微处，所以才能把手指甲染得如此完美无瑕。
　　楚留香走到她对面坐了下来，忽然道：“你在等我。”
　　老板娘沉默了片刻，忽然冷冷地抬起眼看着他：“我已死了一个伙计，你还想要怎么样？”
　　楚留香苦笑道：“我不想怎么样。”
　　老板娘已准备拼命了，听见这话，不由一愣，“难道你不知道，他们能在这儿对你下手，必然有人相助？”
　　楚留香道：“我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但你只是一个柔弱女子，被人胁迫，实属无奈，不是么？想必你方才就是这么对那两位鞍云堂主说的。”
　　老板娘凝注了他片刻，忽然一笑：“看起来你非但不是来找我麻烦的，反而准备为我保守秘密？”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楚留香绝不会泄露朋友的秘密。”
　　老板娘哈哈一笑：“朋友？楚香帅会和我这种人做朋友？奇怪得紧……”
　　楚留香轻叹一声，道：“人人皆知黑道煞手薛二娘退隐江湖多年，但只怕没人想得到，你已经在这边城开了客栈，还育有一女。”
　　黑道煞手的名气在江湖上并不算小，据说她昔年荡平夹虎山，夺得过恶势力的交椅。
　　此间若有某个小伙计不慎在旁听到，怕已将吓得魂飞胆丧，失声而呼。
　　但好在此刻只有楚留香在与她说话。楚留香面上一派春风和气，仿佛在和一个普普通通的老板娘聊天气。
　　老板娘终于叹息一声，不禁摇头道：“香帅的眼力的确远比那两个小子好得多了。”
　　她惨然一笑，道：“有的路一经选择，便是千灾万祸，如不被消磨至此，人老珠黄，安能善果？”
　　楚留香明白她的意思。
　　一个已经在武林恩怨中泥足深陷之人，若想要金盆洗手，所需付出的代价当然很大。
　　她望着楚留香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楚留香道：“从我走进客栈，就已发现你的内家功力不弱，直到上楼时才判断出你是个久已生疏于轻功的老江湖。”
　　他缓缓道：“我刚才朝你走来，你便有所防范，眼中杀气逼人，你的手势让我忽然想起薛二娘的飞镖神技。年纪、经历和武功都似乎对的上，而且薛二娘也的确在江湖中消失很久了。”
　　薛二娘眼中忽然显出了充满赞赏的光芒：“好，很好。”
　　她叹了口气：“以香帅的武功胆识，那些人死得实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