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 试试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我回到了明月沟，漫天的风沙从我身上穿过去，干爹翘着二郎腿的斥骂手底下人，说羊腿得烤熟了一圈吃一圈，才是最嫩最新鲜的。
　　篝火燃得正旺，偶尔一声脆响，干爹仔仔细细的转动那横串的羊腿，然后抽出匕首片下来一点，透着火光，薄薄的一层，咧开牙炫耀，“这才是人间至味。”
　　我飘啊飘，荡啊荡，匪窝没一个人看得见我，干爹吮了几下手指头，然后望向南方，那眼里崩出的情绪，让人辨不清有多复杂。
　　还记得出征时，我写过去的信，也不知道干爹收到了没有。
　　“干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等我回来孝顺你。”
　　干爹的身影远去，天边一抹绯红色，似乾京城里她猎猎飞扬的红裙。
　　这样的红，又似某一日肆意流淌的血。
　　我顿觉心口一阵锐痛，就这样惊醒。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是在房内，记忆如潮水涌了过来，我赫然起身，浑身伤口也是处理过的样子，只是还在隐隐作痛。
　　一个穿着青绿官袍的少年从门外走来，我认得他。
　　和文亭若一届的状元，乾京城内见过数面，没记错的话。
　　“穆启？”我试探的问道。
　　他坐在一旁的桌子上，看起来竟很是坦然。“难为少将军记得。”
　　“我是怎么来的。”我只记得，我在承未关中，假死骗过，然后力竭，最后遇到了突然出现在城内的华夭。
　　她怎么会在那里？
　　我忽然想起来，当时她骑着马，疲于奔命的在城内搜寻，很是急切。
　　“你家护卫送你来的，就是平日里不怎么说话的那个。”
　　菩提雪？菩提雪当时就突围出去了啊，我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的只有……听声音，朝着东方去的堇军。
　　东方，乃是临碧河所在，如若堇军从此处突破，可绕过我朝军备关隘，一路畅通无阻。
　　“听着穆启，承未关失陷了。你即刻调动守备军，堇军要强渡临碧河！”
　　穆启却不惊讶，只缓缓道：“前日午时我接到你的手令，要大军进城时，就甚为不解。”
　　竟然是午时么。
　　也就是说，即便我不准备夜探敌营，也会有别的法子骗我出关。手暗自用力紧握成拳，陆铭千……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却听穆启再道：“少将军杀伐果断，叫我钦佩。”
　　那语气，犹似寒月饮冰，一路贴着肉的凉到心底。
　　“什么意思？”我茫然道。
　　“承未关陷落，不就是少将军想要的么？”他冷冷一笑，这样反问：“用我青州边城一城百姓，来换少将军的盖世英名，踩着皑皑骨血做登云梯，将军便不怕子时夜里，有冤魂索命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又惊又怒，撩开了床帐看他。
　　我饶是个木头，也能听出来这讥讽的意思了。
　　先不说承未关失陷非我所愿，是华泽霖与宋坤联手撤军，将我这个主将直接架空。单是那盖世英名，也是万万受不到的。承未关一夜，若非我体质特殊，此刻已经身死魂消。
　　“你且看看自己做了什么！”穆启霍然起身，劈脸骂道：“百万大军在握，竟然弃城而逃。没骨头的蠢材，你以为这样便可以博取军功吗，痴心妄想！”
　　我也毫不示弱，一掀被子站在了冰凉的地板上，上身空空，七七八八缠好的绷带足以蔽体，“你只听好了穆启，华泽霖与宋坤通敌叛国，手令非我所传！前日我带队出关，回时承未已然失陷，只我一人死里逃生。如今重中之重，当收拢大军，护好青州啊！”
　　穆启眼底立时涌起一阵惊骇，脸色煞白，然后颤声道：“宋坤假传军令？”
　　我郑重点头，穆启忙道一声：“糟了。”
　　“什么糟了？”
　　“临碧河！”
　　我手忙脚乱的把衣服往身上套，只要我此时出现，先拿了军中贼子，再对阵堇军，绝不会输。陆铭千诸般筹谋，也算不到我还活着。
　　气血翻涌，喉头一股猩甜，我吞了回去，穆启担忧的看了我一眼，很是别扭，“你这身子，要赶去临碧河，恐怕……”
　　却见我衣衫重整，化作一道流光从房里掠出。
　　一步跃上楼台，我大吼一声：“菩提雪！”
　　声音在苍穹中回荡，穿过层层叠叠的建筑，只听两声交融，那风声霎时而至，回身是黑衣寒剑，一如初见。
　　“怎么知道我在？”他问。
　　“你不会抛下我不管的，否则怎么会去找华夭。”
　　许是经此一事，我又聪慧了几分。当夜能知我所在之人甚少，而知道我体质特殊的，只他一个。华夭也不是刚好出现，她之所以策马奔来，然后又全无目的般在城中折转，找的不是别的，就是我！
　　菩提雪淡淡道：“我说过，我在，你不会死。”
　　“好，我们现在去临碧河。”
　　“你不养伤？”
　　寒风穿行，扑面的凉，我咧开一抹恣意的笑，“被重骑压着打了一晚上，也试试压着别人打是什么滋味儿！”
　　青州，临碧河。
　　河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雪飘飘扬扬，片花落入石地融合，堆积出薄薄白砖，宋坤向过往兵士颔首回礼，一路走进主帐。
　　帐子里边是整装待发的几位将军，看到宋坤来了，只面上招呼几声。内心还是极其鄙夷的。光说那主将，年纪轻轻，是个富贵之地浸润出来的公子哥，来了就没怎么露过面，一应事务都交给这个副将，也不知每日都在做些什么。
　　本来就听说，军部的贵人提携，才讨来的这差使。
　　更别说副将了，资历最浅，完全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这么来了，仗着有点出身罢了。
　　“几位将军幸苦，这是我从乾京带来的醇酿，刚温过的。”宋坤堆起笑讨好道，把一小坛酒拿了出来，有眼色的给他拿来了几个碗碟。
　　才开了坛，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几位将军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从乾京一路带过来？路途遥远，想来不易吧。”
　　“这样的好东西，不拿去给你家将军？”
　　“哎，”宋坤叹了口气，“少将军在乾京城里就是贵人身边的大红人，即便来了边境，什么也没有，这酒他却也是看不上的。也不知是看不上我，还是看不上酒。”
　　“他连你都没给好脸啊？”
　　另一位将军道：“那日你们巡城时，看起来还好好的呢。”
　　“人前人后罢了，私底下，还真没给过我好脸。”宋坤一边给他们倒酒，一边煞有其事道。
　　“那位少将军，我也有耳闻。听说宋副将您为了杀他，花了不少力气啊。血流成河不是吗？”
　　帐子外，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人未到，声先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