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乙

　　从当铺再次回到街道上时，吴一剑的怀里已经多了十五两的银子。
　　其实吴一剑是有些舍不得那块玉簪的。那虽然并非什么稀世的珍品，但曾经默默地陪了吴一剑很久。人都是有些念旧的，因为你的过去就在其中，如同你老去时打开一本老书，看见一片枫叶从书页中滑落，不免想起年轻时曾经在一个秋天的黄昏中和某个女孩的相遇。
　　但吴一剑需要银子。他需要一辆去长安的马车，以及食宿的盘缠，而他其实没有什么赚钱的方法。他卖掉了过去，为了飘渺的将来。
　　吴一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事情其实都办的差不多了，他是个闲人，无所事事的时候本就居多，而在这么好的天气他也不介意再多在这座城市里逛逛。
　　阳光淡淡地洒在吴一剑的身上，吴一剑行走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从它路边的杨柳，它的砖，它的瓦中读着它的过去。吴一剑忽然觉得在一座这样巨大又悠久的城市里寻找某个人存在过的记忆是很可笑的事情，就像在海边寻找一粒沙。但还是会不自觉地就那么做了，因为对于你来说，那个人可能就代表着这座城市。
　　好比你小时候院子里栽了棵桑树，从小你就在桑树下长大，夏天摘桑叶，秋天采桑葚，累了就在桑树下睡觉。等你长大离家后你回忆起家乡的时候总是会有一颗桑树在那里。可有一天你回家时发现那棵桑树被砍掉了，于是你突然觉得家乡变成了某种很陌生的东西，陌生得让你认不出来。吴一剑就觉得沧州很陌生。他行走在这里，就像走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突然，他停下来了。官府的公栏上贴着各种公告，而在那些繁杂的公文之中，一张鲜红的布告尤为显眼。
　　敬告：近期拘魂阁杀手一剑飘红出没于沧州城附近。此人武功高强，擅使长剑，生性嗜杀，眉间有一点朱砂印记。若有目睹，烦请相告。若能擒下此獠，沧州府愿以白银五百两相酬。
　　在文字旁边还有一幅一剑飘红的画像，画中之人脸庞狭长，眉眼间透露出一股危险的气息，额上有一点红色的朱砂。
　　吴一剑在这张布告前站住了。他双眼微微眯起，视线来来回回地在上面扫视，仿佛要把每个字都刻在自己的眼里。吴一剑的手习惯性地去摸上腰间，可是那里已经没有剑了。
　　旁边又有几个人也停了下来，看向那张鲜红的布告。吴一剑瞟了一眼，又是几个江湖人，不过他们却穿着鲜红色的道袍，头上戴着金色的道冠，背上背着厚重的刀。
　　“师兄，这一剑飘红又是何人啊？”年纪看起来最小的江湖人问向他身边的师兄。
　　“赤羽，你年纪尚轻有所不知。”师兄长得分外高大，臂肩宽阔宛如山熊，“这拘魂阁乃是江湖上一个极其庞大的杀手组织，传承比我太乙还要悠久，在江湖上极有声势。里面尽是一些亡命之徒。每年都有不计其数的要员与高手死于其手。这一剑飘红，就是其中的一名地字号杀手。”
　　“师兄，何谓地字号杀手？”
　　“拘魂阁杀手分为三个等级，天，地，人。不同等级的杀手实力天差地别，故而雇佣所需的价钱也是一个天一个地。其中地字号高手需要白银千两才可出手，而地字号高手的实力不会在我之下。”
　　“和师兄不分高下！”赤羽睁大了眼睛，“地字号高手就这么厉害了，那天字号高手还不得厉害到天上去了！”
　　师兄笑笑：“那必然是厉害的。天字号杀手通常一个比一个神秘，他们都有自己的代号，比如曾经暗闯峨眉的‘剑九’，又比如近年来连杀多位江湖高手的‘霜’。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不亚于江湖上的那些一流高手。大约在二十来年前吧，嵩山有一代掌门就死在了拘魂阁天字号杀手的手里，当时江湖都为之震动。不过想让天字号高手出手也没那么容易。黄金千两都未必能请动他们。”
　　“大师兄说的不差。”这时最临近吴一剑的那名男子也笑着开口了，“只是有一点不对。到了天字号杀手的层级，要请动他们花费的可就不是金钱了，而是能让杀手与拘魂阁感兴趣的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赤羽说，“其他东西是什么？”
　　“好酒的就送上经年的美酒，好武的就送上稀世的秘籍，好兵的就送上传家的神兵，好色的就送上万中无一的美人，”那男子不怀好意地把视线在赤羽的身上扫了一遍，“至于好亵男童的，就要送上像师弟你一样白净的美人胚子了。”
　　众人都哈哈大笑，伸手去摸赤羽的头。赤羽涨红了脸，把师兄们的手一个个推开，愤愤地看着那嬉笑的男子：“赤华师兄，你欺负人！”
　　可是这话一出，师兄们却笑得更大声了。过了好一会儿笑声才渐渐平息。赤羽又问：“那拘魂阁如此无法无天，草菅人命，江湖上难道没人管吗？”
　　“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住啊。”赤华本想再说几句嬉皮话，可旁边的师兄微微瞪了他一眼，于是他只好讪讪地放弃，“武林三圣五尊七门，哪一个不是对拘魂阁深恶痛绝？当年嵩山掌门被拘魂阁杀手所杀，七门差一点就决定要对拘魂阁动手了，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一来拘魂阁太过神秘和分散，他的杀手遍布各地，一一清剿无异于大海捞针，便是武林齐心，也不一定能找出潜藏的拘魂阁杀手。二来拘魂阁虽然松散，但毕竟是个组织，其中还有阁主与副阁主，若是真把他们逼急了，拘魂阁开始不计代价地反抗，上百名高手的刺杀是没有任何一个门派可以经受的住的。如掌门那样的绝世高手当然是不惧刺杀的，可你我这种门人就未必咯。”
　　大师兄点点头：“所以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既是不能，也是不愿。”这时声音从一行人的身旁传来，淡淡的有些冷。吴一剑依旧看着那张布告，双手抱胸，脸上没有表情。
　　“这位兄台有何高见？”大师兄皱起了眉头。话被突然否定，他对这突然跳出来的陌生人有些不满。
　　“拘魂阁立于江湖，如同一柄匕首置于厅堂。而匕首上沾上血迹，就必然有人使用。拘魂阁要杀人，就必然有人买凶。江湖之间恩怨情仇错综如麻，腥风血雨不断，拘魂阁不过是扮演一个中间牵绳的杀手罢了。”吴一剑说，“当年嵩山掌门被拘魂阁所杀，那又是谁买的拘魂阁天字号杀手？其实武林人对拘魂阁一直是又爱又怕的，它是一柄可以斩断恩怨麻绳的利剑，可是谁都怕那柄利剑有一天会指向自己的咽喉。但其实没有人希望它消失，因为当黑暗中的纠纷被迫摆到台面上时，只会有更猛烈的杀戮爆发。”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僵硬。大师兄对吴一剑抱了个拳：“在下太乙派赤玉。阁下未免将人心想得太狭隘了些。”
　　吴一剑也抱拳：“在下一介散人甄溟颖。江湖本就是险恶之地。”
　　“这位甄兄弟，可否与我们一同到茶馆一叙？”赤玉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神试探着吴一剑。吴一剑没有拒绝。
　　于是一行人和吴一剑在街边找了个茶馆坐下，要了两壶茶。赤玉举杯对吴一剑说：“江湖相逢，本应桃李春风一杯酒，但我们太乙一派讲究修武先修道，因而向来滴酒不沾。今日便以茶代酒，先敬过兄台了。”
　　吴一剑笑笑：“不碍事。”
　　太乙派的众人都围坐在赤玉的周围，如同众星拱月一般，看来是相当信任自己的这位大师兄。年纪最小的赤羽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吴一剑。似乎他还是初次下山，进入江湖，对江湖人的见识不多，对吴一剑分外好奇。吴一剑对着他也笑了笑。
　　“兄台可曾加入过门派，兴许和我们太乙还有些渊源呢。”赤玉说。
　　“以前确实加入过门派，”吴一剑抿了抿茶。茶是苏州产的小绿叶，清香扑鼻，入口甘纯，“但奈何自己实在太不入流，被赶了出来。现在不过是个四处漂泊的散人罢了。”
　　“不入流？兄台真是太过小看自己了。从刚刚那份高见来看，兄台的见识就远非常人能比啊。”
　　“不过是在江湖摸爬滚打得到的一些体悟而已，不值一提。”
　　“兄台行走江湖可有什么名号？”
　　“以前倒有个名号，是别人取的，叫什么‘木鱼眼’，是说我的眼睛总是太过死气了。”吴一剑哈哈大笑，赤玉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
　　“兄台真是个有趣的人啊。”赤玉给吴一剑倒茶，“还没问兄台到底之前是在哪个门派呢。”
　　吴一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赤玉兄问这么仔细干什么？莫不是接下来还要问我家住何处，家中有几口人？”
　　赤玉连连摆手：“兄台误会了。我太乙派在江湖上结交广泛，在下只是好奇兄台之前所在门派是否与我太乙有交而已。”
　　“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门派而已。名字不提也罢。”
　　“莫不是。。。嵩山？”
　　正低头喝茶的吴一剑抬头，正对上赤玉的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那双眼睛有神又和善，任何人看了都会心情很好。吴一剑又笑了：“当然不是。嵩山这样天下闻名的名门怎么会愿意要我这样的散人呢，赤玉兄真会开玩笑。”
　　赤玉也笑了：“看兄台的英姿，未必没有可能啊！”
　　一壶茶不知不觉间就喝尽了。赤玉又问道：“兄台可是沧州本地人？”
　　“不是。过去倒是在沧州待过一段时间。但时过境迁，如今我也只是在这里暂时落脚而已。”
　　两人又扯了些别的话题，相谈甚欢。太乙派其他人插不上嘴，就只是默默地喝茶。又过了好一会儿，吴一剑才和赤玉作别，转身消失在了大街的人流之中。
　　赤玉微笑着看着吴一剑离开。直到吴一剑的身影彻底淹没在了人潮之中，他嘴边的笑意才渐渐地收敛，变成一道没有弧度的线，他眼里原本满溢的笑意与善意如退潮的海水一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甄溟颖。真名隐。”他喃喃道，“好一个真名隐。”
　　他挥了挥手，于是太乙众人这才把自己桌下握住剑柄的手放了上来。背上的刀不仅是他们的武器，也是用来迷惑敌人的工具，让人误以为只要他们没有伸手去拿背后的刀时只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士。真正的杀招在藏在大袍下腰间贴身的怀剑。刚刚喝茶时所有的太乙门徒都一只手举着清茶慢慢品味，另一只手在桌下紧紧地握住怀剑，只等赤玉一个手势就展露出森然杀机，把最可怖的杀招往对面的那个年轻人身上倾泻。
　　赤玉慢悠悠地举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茶已经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