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陈家栋起得很早。自从他回来虞山镇之后，就有了每天早起散步的习惯，他从福清河的最窄处跨过小河，一路上坡。陈家栋爬上一块高高的石头，坐在石头的一角上，回头看着来时的路。他浑身冒汗，脸和鼻子被冷风吹得隐隐作痛，他不用看也知道，脸和鼻子肯定冻得通红。
　　陈家栋花了一个多小时走到这里，他现在感觉腹中空空，有些饿了，心里盘算着需要多久可以回到家，回去应该会比较快一些，一直下坡就到了小河边，然后就是平路，他可以跑步回家。
　　天慢慢亮了，太阳也出来了，现在，陈家栋可以远远地看到弯弯曲曲的福清河，和那几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小湖泊。
　　他家的房子也隐约可见，他看到了隔壁邻居家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陈家栋还记得，在他小的时候，隔壁住的是一对老夫妻，他现在对他们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他们现在应该双双过世了吧。
　　陈家栋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邻居家的院子里，因为太远，分不清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这个人正准备进屋，突然又停了下来，抬头往这边的山里看过来。陈家栋有一刹那觉得那是个女的，她应该是感觉到了陈家栋的窥视，所以在寻找窥视的源头，陈家栋感觉到有一瞬间，他们的眼光对在了一起，然后，那个人转过身，进了屋。
　　陈家栋知道，事实上，没有人能从那么远的地方看到他，除非他们有望远镜，而且是专门在寻找他，所以，刚才发生的一切应该都是他自己的想象而已。
　　之前那天，当陈家栋在半路上把阿军带回家的时候，那已经是陈家栋在一个小时内，第二次碰到阿军了。那天，陈家栋的车停在西大街靠近小学校的地方，他在附近办事，当陈家栋经过小学校的时候，他看到阿军坐在学校旁边花坛的石头台阶上，低着头，两条腿晃来晃去，旁边有两个同样年龄大小的孩子经过，他们停下来看了看阿军，阿军没有反应。
　　“喂，傻子。”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开口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啊，该回家了，傻蛋，你妈妈是不是不要你了？”说完，他和另外一个孩子都大笑了起来。
　　陈家栋停了一下，本想过去干预，但他心想，都是孩子，淘气呗，他用不着管，然后继续向前走。
　　他又听到另外一个孩子说，“他是个呆子，孙喜，你不知道他不会说话吗，你跟他说话就是浪费你的时间。”陈家栋听到他们俩又大声笑了起来。
　　陈家栋回过头，看到阿军仍然没有反应，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
　　“喂，你说话呀，快，说什么都行，就说，我是傻子，”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又喊道，“为什么不说话，你没有长舌头吗？傻瓜，张开嘴，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舌头。”哈哈哈，两个孩子又大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小一点的孩子突然走上前去，抓住了阿军的书包，试图把它从阿军的手中抢过来，嘴里还喊着，“把它给我吧，傻蛋，你不会说话还上什么学啊。”
　　他们俩一个要，一个不给，那个大一点的孩子也参与了进来，但是阿军就是不肯松手，突然，阿军被他们从台子上拉的摔倒在地上，陈家栋转身，大叫一声制止他们，就要走回去，与此同时，旁边走过的一个妇女制止了他们，陈家栋正要上去把阿军从地上扶起来，阿军自己却爬起来，飞快地跑了，陈家栋看着阿军跑去的背影，知道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就离开了。
　　当陈家栋再次看到阿军的时候，阿军已经在镇外的拥军路上了，陈家栋有点奇怪，为什么阿军自己走路回家，学校离家还挺远的，他当时的自然而然的反应就是，停下车，准备带阿军一程，他们是邻居，理所当然，即便不是邻居，他认识阿军，知道阿军住哪里，也应该送阿军回家，一是因为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二是因为也怕路上会再碰到淘气的孩子欺负他。
　　“上车吧，我顺路，我可以送你回家，反正我也要回家。”陈家栋说。阿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陈家栋又说，“这里离家还有很远呢，天也快黑了，”阿军还是没有反应。
　　陈家栋开始有些担心这个孩子，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的不说话好像不太对头，一开始陈家栋以为他只是害羞，现在看来不仅仅是害羞，其他孩子叫他傻子。
　　陈家栋仔细地看了看阿军，阿军眼中的表情牵动了他的心，让他想起了自己在阿军这个年龄的时候，安静、孤独，甚至有些无助。
　　“快过来，上车吧，外面太冷了。”陈家栋又温柔地说道。
　　这次，阿军开始往车这边慢慢地移动，终于，不是很情愿地上了车，眼睛却一直盯着车窗外。
　　一路上，阿军没有说一句话，整个身体挤向车门边，眼睛盯着副驾驶的车窗外，脸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他们到了阿军家的院子里，车子一停，阿军就迅速地开门下了车，跑进后院。陈家栋也跟着下了车，走过去看到阿军在和狗玩，陈家栋绕着房子转了一圈，确认家里确实没有人在，他心里想，这孩子为什么要坚持自己走回家呢，家里又没有人，然后又在想，不知道阿军的父母知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回到家里了，想到这里，陈家栋心里突然产生一种不安。
　　陈家栋有心想打个电话告诉一下什么人，但是他不知道打给谁，正在犹豫的时候，阿军的妈妈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警察，陈家栋看到阿军妈妈脸上担心的表情，这种表情深深的刻在阿军妈妈的脸上，那不仅仅是一种担心，那是一种恐惧。
　　陈家栋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每当他的眼睛就要闭上的时候，过去的记忆就像是得到了许可一样，迅速地回到了他的脑海。陈家栋看到了6年前的那天，他回到家，拿着刀晃来晃去，把他压抑在心中多年的孤独、恐惧、痛苦、愤怒和伤心都倾泄了出来。肖静怡，他曾经的妻子，瞪着恐惧的双眼盯着他，抱着他们的女儿乐乐，瘫坐在地上，靠着墙角，陈家栋现在似乎还能听到肖静怡的声音。
　　“家栋，你不要吓我，快把刀放下，快，我求你了，你不要吓我，不要伤害我们，不要伤害乐乐，我求求你了。”
　　陈家栋闭着眼睛，努力地把记忆推出了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