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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巴士 / 木叶青玄 / 第一百六十四章:王

第一百六十四章: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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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耀黑色蟒皮轻甲、鞘嵌血红宝石的暗银单刀、代表“圣宫”的水纹腰牌……叶玄汲取了上次出游的教训,没再扮演赏金猎人。这一回,他是教廷侍卫。
  “身披浅灰色长袍,头罩同色兜帽”的女人,多半是位阶极高的雨露。她身旁寸步不离,紧紧随护着一名“穿纯黑色窄身衣裤,肩披纯黑半袍,兜帽下遮着形似口罩的纯黑面铠,只露出一对棕黑眼瞳”的女人。
  黑衣女左腰悬着暗灰色短柄弯刀,右腰隐隐可见以特制蜥皮腰带束缚,一只巴掌大小的乌金细弩,腰带外沿,别着一根根中指长短的细箭。这是传闻中的…影卫?
  能误解到这一层的官兵,绝不敢命令二女遵循禁令,在城内将兜帽除下。误解不到的,则会慑于黑衣男人的装束,以及他刀鞘镶嵌的血红宝石。一个刀鞘嵌有上品宝石的侍卫,他保护的该是什么人?
  叶、青、蛾三人的目的地,是北境中部的“荧夜雨林”,选择此种扮相,更多是因为鬼蛾喜欢入城。她不愿沿途只在乡野间游荡,不愿错过那些村里没有,珀瑟城也没有的本土美食。
  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一半在极昂贵的酒楼,一半在极脏乱的街巷。这是鬼蛾在中原积累下的常识。已经许多年未曾远游的她,不想放弃有机会遇到的任何一半。唯一的麻烦是,鬼蛾不方便在人多的地方当众取下面铠,她的异域风情实在太过醒目。某些需要趁热吃的特产美食,也只好强忍着涌到喉头的馋虫,打包带走。
  鬼蛾不能说话,青儿不爱说话,一路上与人交道的,都是那名带银刀的教廷侍卫。这很合理,如果身边两个真是“高阶雨露”和她的“影卫”,则“教廷侍卫”的身份本就最低,本就该兼做仆役。
  不合理的地方在于:位高权重到拥有“影卫”的雨露出行,为什么只带两个护从?一个狐假虎威的“小鬼儿”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你没资格问。
  “侍卫”的“水纹腰牌”是真货,意味着他所保护的那名“雨露”来自“圣宫”,“影卫”的存在则表明她至少是“圣宫执事”,如果不是“宫司”的话。“圣宫执事”的位阶高于普通的国王与监国,只需以涉密为由,便无人可以追究细节。
  “影卫”当然是残影搞出的花哨。她们名为“影卫”,实则肆无忌惮行走于日光之下。她们直属“天网”,在珀瑟城受训后,由“泪宫”分派至各个“圣宫”。刨去“巫依洛”和“欧蕾娅”不算,南、北二境“圣宫执事”及以上的雨露总计一百三十七人,人手一卫。
  论及战力,影卫不能说弱。“乌金细弩”可在近战中破开轻制铁甲,因其体型小巧、工艺精良,相较于寻常手弩,上弦之速能快三到五倍,而且这不难练。影卫由最顶尖的武士亲手调教,持短柄弯刀,能在无甲的情形下一对一战胜精锐帝国兵,考虑到男女之别,又兼武技方面的特训仅短短一年,这差不多就是极限。
  简而言之,影卫能打。但“圣宫执事”一阶的雨露出门,通常会配十名以上卫兵,出城更多。真需要影卫动手时,多半无力回天。
  影卫真正的用途有二。一为杨威,二为监察。
  在一个练气未曾普及的世界,“女卫”本身是种不太合理的存在。无用,即是威仪。另则,影卫直属“天网”,安插在雨露身边,是种非常明确的诉说:泪宫不信任你们。
  影卫每三年调换教区,不会长期护持同一个人。护任期间,影卫完全受雨露差遣。雨露可以将影卫从身边调走,也可以只让其守在外围,但她们很难不顾忌“泪宫”的想法。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反过来说,影卫待在身边的时长越久,越能显示雨露的无暇与忠诚。此风一起,便成攀比之势。我有多少男伴、多少女伴,影卫全都见过;我有什么怪癖、什么隐疾,影卫统统知道……
  长此以往,“影卫”必将演化成一股新的势力。届时由谁来监察影卫?阉侍吗?清尘不在乎,她很清楚此题是不可解、也无需解的。一个外无强敌的环境中,派系林立即是均衡,党同伐异即是太平。
  清尘想做什么,想将红土变成什么模样,叶玄总体上不太干预。“刑不上神贵”是他少有的坚持之一。若洛拉玛人犯下死罪,那就终其一生,在富足的环境里软禁。饱暖且无聊,最能滋生淫欲。
  非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强迫洛拉玛人怀孕,那是仅次于灭种的暴行。但他不介意给洛拉玛人特权,不介意营造一种适宜繁育的氛围。截至当下,“在册”的洛拉玛人仅有数千。大清洁以前有多少,很难计量。但他非常清楚,自己绝不可能活着看到“母族”恢复到大清洁以前的数目。
  长远而言,特权对一个族群未必有益。但它首先得是个“族群”才行。终其一生,叶玄都无需考虑那种“长远”。
  时至今日,新神的淫威仍远远不及陨落前的旧神。木青儿那身“大雨露”扮相外加叶玄的“水纹腰牌”,在各城的贵族区自可横行无忌,到了平民区与贫民窟交界处再往里走,灰袍就不像当年的紫袍那样管用。“只有三人,身上物件儿值钱。”向内走得越深,背后就有越多明显包含这种意味的目光。
  浅灰色丝棉长袍,是代表“高阶雨露”的装扮。又与旧神不同,如今任何色彩都不犯忌,路人只能凭借“长袍的制式”以及“身边的护卫”推断她是神官。
  洛拉玛神教的教徒,职阶越高,服色越浅。神泪与圣女之下,只有欧蕾娅、巫依洛两人可穿纯白。泪宫执事、圣宫宫司、圣宫执事皆是浅灰,这三阶总共只有一百三十七人,除非站在一起,否则外人很难分辨谁的灰更浅、更接近白。圣宫执事以下,各阶依次由银灰渐变成暗灰。“影卫”服色纯黑,是与纯白相对照的特殊,亦是“直属”的象征。
  没人明白这位“穿灰袍的雨露”为什么敢只带两名护从走进贫民窟,更没人明白她的侍卫干嘛要买“蚯丸”和“蝇饼”。
  “你确定要尝这个?”将两样“特产”装进袋子时,叶玄望着无法回答的鬼蛾小声道。瞧她的神情,似乎也不怎么笃定。但买是一定要买的,采购和尝鲜,是两种不同的乐趣。
  吃虫子并不稀奇。“达达利”时期,墩墩陶的将军府里甚至专门有一位擅做“虫宴”的厨匠。“炸蝶甬”、“烤鸟蛛”、“果酒蝎”之类,叶玄吃过不少。但蚯蚓和苍蝇……而且这根本不是当地特产好吗,施沃茨城、格罗萨城、安涅瑟城,有贫民窟的地方都有“蚯丸”和“蝇饼”。是了,你出门少,见识少。我对不起你,往后一定多陪你逛逛。
  鬼蛾频繁上街,还是在他们初登红土,四处游历那两年。那时主要为了收集情报,好决定“一主、一闲”两枚棋子的落处,人多眼杂的贫民窟基本未入。
  住在贫民窟里的自由民,衣食远不如乡间农户。球薯再贱,终归有价。而“雨后的蚯蚓”和“午后的苍蝇”是不要钱的。只需要一把小铲,一只蝇笼。贫民为了捕蝇,会花一整天的时间蹲守在蝇笼边。并非捕蝇有什么技巧,而是蝇笼会丢。沃夫冈伽粮不值钱,人更不值钱,由此可见一斑。
  他们有时间、有力气,但没事做。适宜耕种的土地早已占满,一年中大部分时候,农户也没事做。就算再来一次大瘟疫,耕民减去一半,粮产也降不太多。像“湿地沼泽”、“荧夜雨林”那种地方,拓荒近乎寻死,还不如留在贫民窟里吃虫子。
  当兵?“王国兵”的门槛比天还高,“农匠兵”也只征有家有业的农夫、匠人和猎户。农夫纯朴、猎户勇猛、匠人多能,贫民窟里的闲人哪条也沾不上。在王廷眼中,他们几乎等同于“不怎么流窜的流民”。
  做奴?那也是有门槛的。“战奴”是曾经的王国兵或农匠兵,你当过兵吗?“债奴”是曾经借到过钱的人,你能借着钱吗?“罪奴”更是想都别想,能免刑、免死的,哪个曾经不是权贵?“战奴、债奴与罪奴”的后代,统称“自然奴”。坑位紧俏,世袭罔替。你爹妈是奴隶吗?
  在沃夫冈伽,听说过贵族破落,家奴变成自由民的。从未听说贫窟里的自由民,应征变成奴隶的。尤其在战事频繁的北境,奴隶严重溢出。
  叶玄喜欢中原。越了解红土,就越喜欢中原。刚刚登陆时,他还妄想着做点好事,解救洛拉玛人的同时,也顺手解救一下带着镣铐出生的“自然奴”们。越到后来,这想法越不笃定。真那样做,恐怕会引发难以估量的后果。以神之名,硬干兴许能成,只不过……那真的是在救人吗?
  薛棠说:人生而自由,亦有主动将双手伸入镣铐之自由,是为“契约”。
  《拓殖》里还说:利之所在,唯心所念。汝之蜜糖,吾之黑霜。
  叶玄能背诵《拓殖》,却再也无法当面请教薛棠——红土这破地方,你说咋办?
  有人生而为奴,世代为奴;有人生在贫民窟,困在贫民窟。他们愿意成为彼此吗?我一个外来的,该多管闲事吗?狗揽八泡屎,又如何舔得净呢?
  可我总觉得生而为奴是错的,自然奴是错的。我错了吗?你也说生而自由,那是你认为的“应该”,还是仅仅对丰临城的描述?你要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四男一女,五名高不过腰的孩童彼此追逐着,跑向穿漂亮衣裳的三人。目标是钱囊,或身上的任何物件儿,意图太明显不过。乌黑弩箭擦过女童头顶,又穿过女童身后两名挑夫的缝隙,精准钉入远处“棕袍男人”的胯骨。惨嚎声起,新一支弩箭又已在弦。
  枯荣城“治安兵团”蛾大人主营贪赃,捉贼的本领也顺带学过一些。循着孩童奔跑的路径,她一眼就认出了“贼头儿”。
  男童们惊叫着逃开,唯有那女童哭着跑去搀扶,又被恶狠狠推翻在地。所幸剧痛之下,贼头儿也使不出多大力气。
  女孩儿仁义,女孩儿愚蠢。跑去搀扶,岂不坐实了你们一伙?
  晚些她会挨一顿毒打并得到贼头儿的偏爱,还是仅仅挨一顿毒打?小蛾当年若遇到别人,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她遇到我,除了吃穿好些,本质跟这女孩儿有区别吗?
  瞧着女童畏缩无措的模样,不知怎地,叶玄忽然开始滥情。他摘下腰刀扔在地上,缓步走了过去。女孩儿没跑,如果跑掉那就算了,可女孩儿没跑。
  “你想当‘使女’吗?”
  女孩儿向后蹭了两下,啜泣不答。
  叶玄蹲下身子,换了个更容易理解的问法:“跟我走,当有钱人。想还是不想?”
  许是感觉到男人无害,女孩儿没再后蹭,依旧不答。
  “喝奶,吃肉。想还是不想?”问到第三句,叶玄已经开始后悔。帮人…哪是这么简单的事。她有爹娘没有?有兄弟姐妹没有?她想和他们分开吗?要是不想,我难道全都带走?拎着她一个,我可以随手扔给教所,万一拖家带口呢?难道让教所给他们置产不成?
  她小小年纪,贫民窟很可能是她以为的整个世界。她心里真的苦吗?如果她拒绝我,长大后想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那又是种怎样的折磨?我他妈到底在干什么。
  “想,她想!”贼头一面呻吟,一面听清了身旁的全部对话。“求您带她走,大人。”
  “你是她谁?”
  “她叫‘薇薇丝’,我女儿。大人”贼头儿忍着剧痛,冷静地说谎。如果对方心疼这女童,大概不会杀她父亲。
  “你是吗?”叶玄看向薇薇丝。贫民窟里出生的孩子,名字要么“叠音”,要么有具体含义,比如板凳、石头之类。取这种名比较方便,不花什么心思。
  “…是。”女童轻轻点头,颤抖着答道。小贼管贼头儿叫爸爸,就和中原的妓女管鸨母叫妈妈一样。叶玄还不懂这种细末。
  “你妈妈呢?”
  女童摇头。是没有妈妈,还是不知道妈妈在哪儿,叶玄分不清楚。
  “我最后问你一次:跟我离开这里,喝奶、吃肉、当有钱人。愿意,还是不愿意?”
  女童求助的目光望向贼头儿,过了半晌,怯怯道:“…愿意。”
  叶玄松了口气。抱起女童时,雨露和影卫已在身后,扔在地上的腰刀也拎在鬼蛾手中。她右手扔握着细弩,周围人众早已退出老远。贫窟出悍匪,但真正能当悍匪的不会留在贫窟。困在这里的,大都没有“博财舍命”的觉悟。
  接过腰刀,向外走出十余步,叶玄叹了口气,将女童递给影卫,重又走回到蜷缩在地上的贼头儿身侧。“你叫什么?别耍花样,只要我‘感觉’你在说谎,立刻杀你。”
  “……坦坦荡,大人。”
  叶玄一时错愕,还以为听到了中原语。很快明白过来,这确实是个正经的沃夫冈伽名。随后掏出手帕,又从怀中的小瓶里倒出几枚绿豆大小的“香丸”在帕中碾碎,俯身以极快的速度拔出钉在胯骨的弩箭,几乎在惨嚎响起的同时,将手帕里的碎屑狠狠按入伤口。
  “香丸”味道极重。它真正的用途是含于舌底,使香气散于鼻腔,抵消贫窟中随风溢散的恶臭。但这番举动在外人看来,定会以为那是极高明的伤药。剧痛惨嚎的瞬息,贼头儿也感受不到腰胯处那股莫明的、奇异的力量。
  碧游手。暂时阻住血浆喷涌的,是碧游手。那是除“洗髓浴”外,另一套练气的娼伶用来伺候恩客的功法,是宿竹手下“伶卫”们的看家本领之一。但宿竹本人不会。
  “碧游手”的门槛比“洗髓浴”低很多,无需达到“火境”便可习练。也正因此,其手法只针对血肉筋骨,并不侵伐经脉,故而练气的恩客也能享用。当初忙里偷闲学了此手,只为房事中添些情趣,不成想…有天竟用在男人身上。
  “买你女儿的钱。”叶玄抽回手时,一枚乌元避过围观者的众目,滑入男人衣袋。
  问贼头儿名字,给贼头儿疗伤,都与贼头儿本人无关。叶玄再怎么滥情,也不会滥到壮年男子身上。问名字,是觉得女童可能后悔,可能有天想找爸爸。疗伤也是同理。尽管疗得不怎么讲究,总比贫窟里的赤脚大夫要强。至于给钱,那纯粹是商人的习惯,其实不给也无所谓。在贼头儿看来,没当场砍他,也没拎去巡所,已属万幸了。
  现如今,北境大部分王城的“平民区”都有了教所,有些还不止一处。但“贫民窟”里也有的仍是极少。他们只得抱着孩子,硬着头皮走出好长一段。
  “把她培养成‘使女’。这是她父亲的名字,如果她要找的话。”教所内厅里,叶玄将水纹腰牌和写着贼头儿名字的纸片交给了长席使女。“执行,不许提问。”
  “遵从您的意志。”使女双手叠腹,躬身领命。行礼的对象,是侍卫身后“兜帽遮住半张脸孔的灰袍雨露”。侍卫没资格下令,但灰袍雨露站在旁边不动不语,那就是她的命令。
  “腰牌”共有两张,其中一张和女童一起留在了教所。因为教所必定会将此事禀报圣宫,然后得到“从未派人去过”的答案。但“腰牌”确实是真的,圣宫不会莽撞地认定什么,只能向“泪宫”探寻因由。至于清楚自己去向的残影、清尘会如何答复,叶玄就不用管了。反正女童最后肯定可以留下。
  “万一万一,咱们的身份给人猜出来,好像也没做太过‘失格’的事,对吧?除了吃苍蝇。”匆匆离城后,叶玄在乡野间一条小路上,对鬼蛾道。
  “我没吃!”尖利的指甲,在手心狠狠回呛。“我看你倒是吃饱了撑的,没事装什么好人?”闭口禅千般不好,少有的几个妙处之一是:手心里如何嚣张,身边的木青儿也不会瞪她。
  “…想到了你小时候。”
  鬼蛾闻言,刁蛮的目光立转柔和。手上却仍不依不饶:“放屁…我入夜宫都十六了,她那小模样能有九岁?再说我多好看呐,那小丑孩儿……”
  不等写完,叶玄轻笑着截道:“哈,这不是中原了,可不敢随便说自己好看。指不定在土著眼里,你才是小丑孩儿呢。”
  随口一句玩笑,扰得鬼蛾很不安宁。她以往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土著眼里,我是个小丑孩儿吗?土著,土著……
  “青儿姐,我美吗?”拉过木青儿的左手,鬼蛾没什么底气地询道。这么多年,难道在青儿姐眼中,我一直是个小丑孩儿吗?
  “美。”不假思索地应答,令鬼蛾心花怒放。她握着青儿的手,一时无话可说,无字可写。片刻,她失去了掌心里微凉滑腻的触感。
  幼时在昆斯特,安涅瑟和公主一起学过绘画。美丑的“感觉”人人都有,但美丑的“标尺”却不是人人都能说清。当年那位画师用近乎数理的方式,为她框定了“美”的含义。比如最基本的左右对称,比如头与身、额与脸、胸与腹、大腿与小腿的比例等等。木青儿曾在“刺青”时细细观察过鬼蛾的身体,因而确定她是“美”的。
  她真正的意思,并非“我觉得你美”,而是“你的构造,符合美。”木青儿不爱说长句,对鬼蛾而言,这无疑是个美好的误会。
  严格说来,画师教给安涅瑟的,叫“不丑”。真正的美,有呼吸、有生命的美,岂是简单的“标尺”所能度量?
  “慕雪”是丰临城公认的绝色,木叶家族离开后的十年,她跟着薛棠四处云游,渐渐成为了整个中原的。不止鬼蛾大方承认自己比她不上,当年夕霞学艺,连仇诗迈瞧她都生暗妒。可依照画师的标准,她的前额是有缺陷的,双肩与胯骨的比例也不够协调。若几百年后有仰慕者掘开她的坟,会发现那具骷髅是“不美”的。
  其后半月,叶、青、蛾三人未再入城,尽寻乡野偏僻处赶路,倒并非对先前的暴露有何余悸,采果、狩猎、偷农户的鸡和萝卜……亦是旅行的一番滋味。
  山间捕鸟时,叶玄发现鬼蛾的身手明显较中原时差了许多,想来自己也是一样。自圣军归降至今,已五年半,他们基本没再对练。更准确地说,登陆红土后的将近十三年间,整个木叶家族都没有正经练功。早先是真的没空,如今有了闲暇,却也提不起兴致。
  “这就是《天演》里说的‘退化’吧。以前你连冥鸦都能卷住。”看着被鬼蛾抽碎而非活捉的几只山鸠,叶玄忍不住低语道。
  鬼蛾忿忿地朝着粗树打了一鞭,木屑四溅,又惊起几只飞鸟。她没读过《天演》,因此无法辩驳说这不叫退化,而是退步。就算能辩,那也不是重点。她自诩为使鞭的大行家,而今却连几只黄鸟都卷不住,怎能不恼呢?
  “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在想,功夫…最好不要荒废。谁知道将来又遇到什么事呢?”
  深吸口气,鬼蛾点了点头。她很胆小,却不太考虑将来。决心好好练功,更多是出于艺者心思,她觉得“鬼哭”是世上最美的兵刃,鞭术是世上最美的功夫。
  又过九日,三人终于抵达“荧夜雨林”边缘。这是一片比“圣都”所在的“湿地沼泽”更大的“山地雨林”。千年以前,左近的各个王国就已放弃了“焚林拓荒”的尝试。沃夫冈伽没有明确的旱季、雨季,此地更是隔三差五就下场雨,又常常一下就是几天。便在无雨时,潮湿的树皮和狂野的藤蔓也让星星之火难以燎原。
  砍伐更是休想。雨林深处的巨树,光树皮间的褶皱就足以塞进男人的大半只手掌,何况还有灭之不尽的毒虫与凶兽。如果这片雨林生在平原,生在“兵民与物资都更好调度”的“南境”,或有危虞。地处“北境”则可横亘于几国之间,断阻商贸,傲然独立。
  “这地方,比湿地沼泽更难活人吧?”朝雨林内部走了两个大时,鬼蛾拉过叶玄的右手写道。若无真气护体,她至少已经被飞蝎蛰过一次,被绿蜂叮过两次,被小青蛇咬过一口……
  “不一定,这里至少没有瘴气。有人敢进来打猎,就说明素人能活。咱们不会而已。”进入雨林前,三人路过左近的王城与村落,又一次确认了残影告诉他们的消息——有一小批猎户,专靠捕捉“雨林中特有的物种”维持生计。风险很大,赚钱很多。但猎户们入雨林,通常走得很浅,三人顺着猎户们常走的路径进入,行出一个小时后,就见不到“兽夹、绳网”以及作为临时据点的“猎屋”了。
  “为防迷失,在沿途树木上刻下刀痕”的方法他们曾经用过,这次却不可取。如果想在雨林中游荡“一段日子”,就绝不能挥霍内力。必须离开时就攀上树顶,在每日特定的时段,朝着太阳进行。
  入夜,山林间溢散出莹腻而又连绵的微光,那是“树脂”的光亮。荧夜雨林,由此得名。
  雨林无法纵火。好在收集一些相对干枯的枝叶,生起一团篝火倒是不难。比鬼蛾大腿还粗的棕黄色斑纹蟒,是三人今晚的伙食。调味作料只有粗盐、辣椒粉和麻椒粉。如果“色、香、味”代表美食的全部,这一餐烤蛇肉仅勉强算是及格。但所有高阶厨匠都明白另一层道理:食客“身体的状态”和“身周的环境”至少和“色、香、味”同等重要,很多时候甚至更加重要。
  有些食物必须在脏乱的街巷里才有滋味,强行搬入宴厅则丢失大半神髓;有些食物适合在饥饿时享用,有些则恰恰相反,饱腹时才显美妙。
  叶、青、蛾三人自珀瑟出发,其间又经过大小诸城,品质更好的调料并不难搞。而他们选择了最便宜的劣质粗盐。盐粒大且粗糙,撒不均匀只在其次,更大的问题是“每颗同等大小的盐粒,咸度都不一样”。一大口蛇肉咬下,舌尖寡淡无味,舌根咸到发苦或者相反……这才是野味该有的感觉。
  “你们睡吧,头夜我守。”水足饭饱,鬼蛾拉着叶玄的手主动道。这里不是中原,没有能威胁到他们的刺客,按说一同入睡也无大碍。但那样一来篝火会灭,掠食的巨蜥或山豹,会让他们全都睡不安稳。
  哼,忍着吧,我看你俩能忍到几时。这一夜,鬼蛾又没等到她所期盼的场面,亦或者“滚远些,背过身去,敢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一类的指令。她不沮丧、不气馁。日子还长着呢。
  其后几日,三人漫无目的在雨林中游荡。每日清晨攀上树顶,朝太阳的方向纵跃一段,以确保没有原地打转。九天后到了雨林尽头,又掉转方向,斜插而回。
  以不同时段的太阳为标,一个半月后,他们已搜寻了雨林一半以上的区域,情趣渐淡,精神渐疲。最先萌生退意的,是三人中最在乎洛拉玛人延续的叶玄。太难受了。若师姐不在倒无所谓,可她就睡在身边。每每从身后环抱着她入睡,却只能在梦里与她交融。太难受了。
  干你祖母,本座什么时候用过手啊?还得在假装去拉屎的时候……要不便宜那贱人得了,可是,师姐应该不愿意吧。她从没被人看过或者听过,应该是不愿意吧。
  与师姐相处的其中一个难点在于,她不表达。喜欢还是不喜欢,愿意还是不愿意,绝大多数情况下她都不会说出来。叶玄只能自己摸索,自己推断。杀墨白、烧日记,那是唯二两次木青儿“主动表明并坚持”自己的想法,其他的…比如给顾长卿摸“暗水”,能看出她很不情愿,但她一句话也不说。更麻烦的是,她不喜欢叶玄问她“愿不愿意,喜不喜欢”。
  “再找五天,没有就回家。”
  “十五天吧。凑齐两个月,求求了。”鬼蛾娇憨地望着叶玄,无比温柔地写道。她看出叶玄快要绷不住了,不想功亏一篑。
  鬼蛾出于私心与私欲的坚持,终于在十二天后得到了意外的回馈。是意外的,而非她心心念念的。
  雨林东南侧,一个距离边缘不算太远的地方,三人找到一处四面环山的幽谷。他们并非冲着幽谷而来,只是单纯朝着某个方向,翻过了一座山。
  直到越过山岭,隐隐望见炊烟,叶玄也没怎么兴奋,没觉得自己找对了地方。毕竟这里离“边缘”很近,他们是折返回来的。四面环山的幽谷,大多有路,因此“炊烟来自猎户”是他首先的反应,也是更加合理的推断。
  他以为这是这样,他以为这里离“边缘”很近,实则“很近”的感觉是相对于整片雨林。对素人而言,这里已经“太过深入”了。
  “面铠带上,兜帽也遮上。”待鬼蛾藏好自己的异域风情,叶玄不抱太多期望地溜下山脊,朝炊烟的方向走去。
  有人。距炊烟尚远,三人敏锐地发觉:巨树枝杈上,蹲伏着一个穿蛇皮短裙,上身包裹树叶的女人。洛拉玛人!这样的距离下,无法分辨脸对方脸上、身上有没有痣。但叶玄几乎确定那是洛拉玛人!女猎手原就罕见,蛇皮短裙和树叶抹胸就更罕见。她穿成这样,出现在这种地方…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三人朝猎手走近。猎手见状,如灵猴般利落地跃上另一根树杈,而后在巨树主干的遮掩下消失。叶玄用比素人稍快的速度奔跑过去,绕过巨树截挡在女猎手身前时,她手中已多出一支削尖的木矛,想来是之前爬树,将木矛置在了树干另侧。
  “别怕,会说话吗?”
  一男两女,三个穿奇怪衣裳的人将她围了起来,从没见过外人的猎手怎能不怕?害怕的同时,淡金色双瞳又透出难以遮掩的好奇。在她的认知中,“人”是不危险的,“包围”是危险的。因此她自己也搞不明白,眼下的处境到底危险还是不危险。
  “你们过来,别围着她。”对青、蛾说话的同时,叶玄摘下腰刀扔在地上,又将双手抬至腰肋两侧,好让对方看清自己没有武器。
  “你们,谁?”女人会说话,叶玄并不意外。她与炊烟不在一处,本就证明了她有活着的同伴。是洛拉玛人,尽管她身体露出的部分涂抹着一层淡淡的,泛着微绿的不知什么东西,但这个距离下,还是基本可以看清她身上没有痣。
  “我叫,玛格玛。我们是,外面的人。外面,没有,厄古斯了。洛拉玛人,可以,回去。”感觉到对方说话有明显的语病,叶玄尽量放慢了语速,增加了词汇的间隔与停顿。
  肢体是两个大陆通用的语言,抬起双手,语声温和,是两个大陆通用的善意。女人双手扔握着木矛,但矛尖微微仰了起来,半躬的双腿也站直了些:“我,二十九。外面,什么?厄…古,什么?”
  她好像不会说“是”,而且不知道厄古斯。二十九是她的年纪?不,她显然已在“壮年期”。所以二十九是她的名字?
  “带我们,去那边,可以吗?”叶玄侧过身,指着背后炊烟的方向,也是女人刚刚试图逃跑的方向。从山顶下来后,由于树木遮挡,那个方向已经看不见炊烟了。
  “嗯。王。”女人很乐意满足陌生男人的要求,在她看来,那是最安全的方向,那里有同伴和王。
  “你在树上,做什么?”为了使女猎手安心,叶玄让刚刚替她捡起腰刀的鬼蛾与青儿一起,走在前面。自己与猎人几乎并行,但始终超她半个身位。简言之,猎人手中有矛,背后无人。
  “鸟蛋。王吃,我吃。”
  “蛇,不怕?虫子,不怕?”交谈过几句后,叶玄找到了与她对话的节奏。
  “蛇,怕。虫子,大虫子怕,小不怕。”她身上的涂料味道很重,大概有避虫之效。而且叶玄发现,她会说的话远比自己初时以为的要多。
  王。听到这个词,叶玄本能的联想,是湿地沼泽的首领欧蕾娅。那时的场面他虽没亲眼看到,但残影讲述得十分详细,因此他先入为主,觉得“王”也是洛拉玛人。
  “二十九,不说话。二十九,不说话。”抬头又一次望见炊烟时,二十九变得有点紧张,不再回答叶玄的问题。
  “王”所在的营地,是山谷中“相对平坦且无巨树”的一块土地。营地不大,有十几个木屋,炊烟就是从这处升起。
  据残影所说,当初她们一靠近营地,立刻有人拿着木矛和弹弓围拢过来。相比之下,这个营地里的人见到外来者,似乎没有那么强烈的警惕。她们也围上来,但更像是在围观,好奇明显大过敌意。她们仿佛确信自己是安全的。为什么?因为“王”吗?
  最大的木屋前,烤肉的篝火边,叶玄见到一幕奇景。一个女人以膝、掌撑地的姿态跪趴着,另一个女人膝、肘撑地蜷成一团,跪缩在跪趴的女人身下。
  一个中等身型,眼瞳淡金,肤色偏棕,肌肉看起来十分结实的男人,坐在跪趴的女人背上,身后另有两个女人并排站立,一个左手扶肩右手扶颈,一个右手扶肩左手扶头,同时每人用半侧身体撑住他不算特别宽阔的背。
  这就是…王?他屁股下面,是传说中的“人凳”?不,有靠背的,或许该叫“人椅”。
  王在吃肉。一个女人替他烤,一个女人喂他吃。喂王吃肉的女人跪在左侧。王的右手边,准确来说是右脚边,放着一柄生锈的猎叉、一柄生锈的无鞘砍刀,以及另外一柄有木鞘但明显不是原装的战刀。
  营地没有围栏,没有守卫。也正因此,叶玄三人才得以从王的侧后方靠近,也才有幸在较近的距离,清楚地看到眼前这一幕。
  王听见骚动,王回过头,看到外人。王拿起刀,王站起身,似乎有些后悔拿的是刀而非猎叉。想换,已经来不及了。
  王赤裸上身,胸前挂着“六枚兽牙串成的项链”,叶玄原本这样以为。细看那不是牙,而是六支早已失去锋锐的铁箭头。
  “她们是洛拉玛人?是你保护了她们?”营地里大概有几十人,叶玄来不及一一细看。刚刚凑近围观的几个,都像洛拉玛人。
  “是……大人。”停顿良久,王犹豫着念出“大人”一词。耀黑色蟒皮轻甲,这是他记忆中必须称作“大人”的装扮。上一次念出这个词,是多少年前了?
  穿皮甲的男人无刀,穿灰袍的女人无刀,黑衣面铠的女人有两柄刀,腰上一柄短的,手里一柄长的。长的那柄,刀鞘嵌着宝石。他们是什么人,从哪儿进来的?
  那是…黑衣女人腰上那是……弩?世上有这么小的弩吗?可那形状确实是弩,腰带上那一根根的,是弩箭吧?弩没上弦,还好…弩没上弦。
  女人疑似有弩,这是迫使“王”喊出“大人”一词的另一个缘由。
  “大人,您……”王有太多问题,一时不知从何问起。王又只有一个问题,他需要解决的,只有一个问题。
  “伪神‘厄古斯’已经拔除。你保护了洛拉玛人,你将获得封地,成为贵族。”人凳的事,让叶玄对眼前的“王”生不出半分好感,但神教必须守信。
  “……”王目瞪口呆,王根本不信。王画地为牢,蓄养巫奴,显然并不敬神,但…拔除?说什么鬼话!可他为什么要骗我呢?他究竟是谁?外面怎么了?
  “我该…怎么出去,大人?”王不信,也不在乎。但他假装信了,尝试着套取情报,急切地想要了解……对方有多少人。
  王很精明,他统御或说奴役着几十个女人,必须有几分精明。三、五个女人拿着木矛,就能堂堂正正造他的反。一个女人趁他睡着,也能悄悄把他弄死。那样的事情从未发生,或者发生过却没有成功,至少证明王不太蠢。然而,在一个更高阶的骗子面前,王终究还是不够精明。他“信”得太快了。只这一句,叶玄已猜到他真实的企图。
  “没有路吗?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本来有路,后来断了。您的军队找到了新的路吗?”王不明所以,还在套话。
  “没有军队。我们受‘洛拉玛神教’委命,寻找遗世的洛拉玛人。”捕捉到对方的恶意,叶玄也开始扯谎。背后没人,就我们仨。你赶紧砍我吧,砍完我好大大方方的审你,总比这样骗来骗去要强。
  “洛拉玛…神教?我不明白,大人。能告诉我外面的事吗?啊,您请坐,大人。”王伸出左手,欲将叶玄引上人椅。作为“椅背”的两个女人依旧站得笔直,居然连头也不曾偏向侧方,只用眼珠偷瞄。她们的眼珠是碧绿色。
  “请我坐下,方便出刀是吧?我很想知道‘椅背’会不会把我锁上。”叶玄暗想。王右手的砍刀已由正握改为反握,刀背紧贴右臂。那是一个看上去威胁更小,实际更方便抹脖子的“起手”。尤其在对方坐下之后。
  “他的皮甲很薄,但质料很好。我的刀锈了,万一砍不透……我必须一刀解决这个男人,然后在黑衣女人的弩箭上弦之前,把她也砍了。灰袍女人没有武器,她大概是‘神教’的人。洛拉玛神教?算了,管它是啥。总之留下灰袍女人,逼问她进来的路。干你祖母,咋会有路呢?”
  “哼,不必了。”叶玄瞟了眼人椅,假装自然地将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浮出不加掩饰的轻蔑。对王本人,以及他的品味。“伪神已除,如今南北两境……”
  “啊!”锈刀撩抹,直奔叶玄脖颈。几乎同时间,王右手前臂钉入了一枚漆黑弩箭。拔弩、上弦、瞄准、击射。女人出手的速度完全脱离王的常识,以至于砍刀落地后隔了许久,王才彻底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手是真他妈欠。”叶玄不满地扫了鬼蛾一眼,心中暗骂。
  王没有逃。是猎手的经验,亦是王的尊严。这是他的领土,他的世界。
  人椅散了,他的王座散了。王座本能地想要逃跑,只奔出小段,又先后停住。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才是逃跑该去的方向。她们无处可去。
  稍远处,营地中数十个女人全部听到王的惨叫、看见王被捆绑。没人战斗,没人逃离,只出于恐慌而更紧密地聚到一起。如此反应为叶玄三人省去了许多麻烦。若四散奔逃,就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挨个戳她们腿上麻筋。因为叶玄猜测,“二十九”身上那种不知名的避虫药草,她们待在营地时多半是不涂的。反正王身上没有,王座身上也没有。
  “不杀人,别害怕。”尽管没人逃命,叶玄还是用温和的声音安抚了句。
  “不杀王。玛格玛,不杀王。”将叶玄几人带来的“二十九”站得较近,也是打过交道的缘故,她对叶玄的恐惧比余人稍浅。从“王被打败”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的她,这时上前几步,望着叶玄乞求道。
  我刚说不杀人,她求我不杀王。难道在她心里,王不算人?“嗯。玛格玛,不杀王。二十九,不害怕。”
  得到安慰后,“二十九”也退回到团簇在一起的人群里。
  “戏演完了,梦也该醒了。愿意说实话吗?”让鬼蛾替王处理好伤口,叶玄解开他的绑缚,盘膝坐在对面。交谈的内容传不进众女耳中,她们的距离,只能隐约分辨两道不同的低沉声线。
  “你问吧。”确认杀不了对方,王口中的叶玄从“您”变成了“你”,也不再是“大人”了。
  “你叫什么,多少岁了?”
  “…阿提努。不知道。”承认自己有“王”以外的名字,对阿提努似乎是种折磨。
  “到这里,是大清洁的时候?”叶玄又问。
  “是。”如果没说谎,他年纪应该和欧蕾娅差不多,也快老了。
  “这里没路吗?你怎么进来的?”叶玄不相信是从山顶,肯定有路。
  “本来有路,后来没了。”王已无力改变现实,对外来者的恼恨仍挂在脸上。
  “说完整,别让我一句句的挤。”叶玄说着,望了眼腰间挂弩的女人。女人则挨个打量着聚在一起的洛拉玛们。
  “……我是最好的猎手,我一个人就能杀死熊,用猎叉,不是弓箭。我是最好的猎手,没人敢往雨林深处走这么远,没人知道这个山谷。原本有条很窄、很陡的路。我把树苗和荆藤移植到那儿,最开始需要养护,后来根扎得深了,就不用管了。很久以前,那条路就封死了,很久以前。我已经记不起那条路在哪儿。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本来可以提问,现在不能了。说你到这里的经过。”这是除欧打之外,另一种很粗浅的审讯技巧。讯问者诱使对方相信:落到这一步,是你自找的。本来不用,你自找的。运气好的话,“对抗”的情绪会被“内耗”抵消。
  阿提努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大清洁的时候,我城里的妻子被抓走烧了。我带着村里的两个妻子躲进雨林,躲进这个山谷。谷里没啥猛兽,找个树少的地方把草割光,蛇虫也就少了。最开始,我每隔十天给她们送点猎物。后来慢慢地,我越来越爱在山谷里住,谷里的妻子温顺,外面的不听话。”
  叶玄越听越乱,忍不住插口问道:“你有多少个妻子?”
  “五个。我是最好的猎手,女人都想做我的妻子。”
  “嗯,继续。”叶玄大致懂了。他不存在姓氏和封地的问题,正妻与情人的差别也就不那么明晰。最好的猎手肯定挺能赚钱。而且他多半没有,或早就放弃了寄附于贵族封地之上的“耕田”。他的所有猎物都能换成乌铝,后代也不存在“耕权”的继承,正妻与情人的差别就更不明晰。他的“五个妻子”大概等同于“五个稳定的情人”。
  “外面的妻子,我不要了。谷里的妻子,又太少了。我是最好的猎手,我能捕捉最狡猾的山猫,也能捕捉逃窜的洛拉玛人。很快我就有了十多个妻子。
  山谷里,所有人都得服从我。哪个不听话,拿木条抽她们,我都不用亲自动手;外面,一个小巡兵也敢踹我的门、搜我的身。我一年赚的钱,比他二十年还多。赚钱有什么用!
  我越来越喜欢山谷,越来越讨厌外面。刚巧那个时候,先前被我抛掉的妻子回来找我,说她错了,说她爱我。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欠了债,正被人追。三个讨债的当着我的面,用木棍打她,撕她的衣裳。一边撕,还一边看我。
  我一拳打晕了那个拿刀的,然后一刀一个,杀了他们。我逼着那个骗我的妻子,在没断气的脖子上补一刀,哼,其实他早断气了。妻子杀了人,我带着她一起躲进山谷,之后就封了路,再没出去。”
  “最后进来的‘妻子’不是洛拉玛人,对吧?你决意不出去了,为什么不带球薯的种子进来?”这个山谷很大,叶玄所在处并非正中,只是靠近山壁的一角。他不能确定这里没有球薯,只是依照常理,“耕地”该开垦在“营地”附近才对。他没见到。
  “不是,最后一个不是。这里禁止耕种,山谷里有打不完的鸟,捉不完的蛇。我的王国禁止耕种。”神教决意退出世俗,故而自毁鹰骑。猎人决意退出世俗,故而禁止耕种。那些东西会削弱统治者的权柄。极简单的道理,叶玄却在问出口的一瞬才想明白。幸好没让清尘听见。
  “所以…那些绿眼睛的,是你儿子的女儿?你儿子呢?”是你儿子的女儿,还是你儿子的女儿的女儿?叶玄没有深问,他不想知道细节。
  “是。打猎去了。”
  “几个儿子?几时回来?”
  “一个。最晚日落前回来。你不用紧张,他不危险。一会儿看见你就懂了。”
  “嗯,那样最好。‘二十九’是你女儿吗,她不傻,为什么说不出整话?”极短暂的相处,叶玄心底对那个名叫“二十九”的女孩儿已生出一丁点亲近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她太过轻易地接受了自己的善意,太过轻易地把自己当成好人。与王冲突时,叶玄一直观察着她。淡金色的眼眸中,寻不出丝缕恶意。对自己没有,对王也没有。
  “是。她们禁止和我以外的人说话。”王说。
  “说了怎样?你又怎么知道?”
  “禁闭三月、禁食五天。会有人告诉我的。”一个封闭的,小小的国。有王,有王储。有刑律,还他妈有情报网。叶玄能感觉到,王正在通过交谈,回味、享受他已然失去的权柄。
  王是必须的吗?一个封闭的小世界里,注定有个王吗?王是人欲,还是天理?阿提努的山谷有王;欧蕾娅的沼泽有王;当年的玄青谷…其实也有,娘亲就是。只不过王权被温情包裹,自己感觉不到。船上那个才是真正的她,因为一个眼神、一个预判而杀尽安涅瑟之外的所有部下,那才是真正的她。或者说,谷里的和船上的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她。
  王是必须的吗?一个开放的大世界里,可以没有王吗?丰临城,有王吗?薛瑞显然不是,全盛时期的风大矛也不是。可丰临城没有王吗?宿竹难道不是“宿园”那个小世界里的王吗?族规,不是一种刑律吗?
  丰临城…有王。一群小王,谁也吃不掉谁,谁都做不成大王。小王们彼此威慑,彼此约束,进而达成一种平衡。平衡的表征,是丰临商会的“蓝印”,或称“契约”。
  “蓝印”降低了商贸的成本,加剧了丰临的繁盛。这样的局面,是“小王”们想要的吗?是,也不是吧。王想要繁盛,王想在法上。哪个才是更朴素的心愿?阿提努的答案是后者,欧蕾娅似乎不是。薛棠呢?如果有朝一日,她获得了堪比神明的威能,又会对丰临乃至整个世界…做些什么?
  利之一字,唯心所念;汝之蜜糖,吾之黑霜。她是不是想说,一切自然都不必然,一切合理都不必须?她是不是想说,人的一切行为都由观念决定,而非被环境限定?她读过苗甫的《地缘史学》吗?大概不认同吧……
  如果云大也在,他会倾向谁?《天演》强调环境,着眼于“适应”。但《天演》同时认为,天时、地脉、动物、植物并无高低从属,它们都是环境,它们彼此适应。雨多的地方水多,水多的地方雨多。千万年来,人们默认“降雨”是纯粹的天时,云大却说,他不知道。他认为,二者未必是简单的因果。虫多的地方鼠多,鼠多的地方蛇多,而蛇鼠的粪便,又在虫子的食谱之内。据此反推,他认为“天地”很可能没有简单的因果,没有自上而下、不可倒逆的链条。
  人的心中,可以被种植、被修剪、被摧毁、被拔除的“观念”,是否也算“环境”的一部分?《天演》没说。叶玄觉得,应该算。
  所以…云大著书是想描述他认为的事实。而薛棠著书,是想种植她认可的观念吗?
  巧也不巧,刚提到王的儿子,儿子就回来了。巧也不巧,再好的猎手也害怕夜晚的毒蛇,日落前他必须回来,这时已近黄昏。
  “王。”儿子走向父亲,警惕地打量着外人。
  王说他不危险,叶玄现在懂了。王的身边有两柄刀、一柄钢叉;王的颈上,挂着六枚生锈的精铁箭头。王的儿子外出打猎,拿着木矛和弹弓。王垄断了山谷中的铁器,以保全自己的王座。而且这还不够。
  “他长身体的时候,你不许他吃肉,甚至不让他吃饱,对吗。”王的儿子,比王矮了整整一头。
  “对。自从有了他,我再没碰过那个女人。能生儿子的女人。”王很满意自己的权术,儿子就在身边,他不怕他听见。
  叶玄已大致了解这个营地的状况,开始安排后续:“你只袭击我一次,可以当作不明真相的自卫。你将获得封地,成为贵族,我之前说的依然算数。这里共有多少人?”
  “……六十五。”外面可能真的发生了天翻地覆的事,到此一步,阿提努有点信了。封爵已足够荒唐,依然算数更是他万没想到的。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甚至没指望对方饶过儿子。民袭官,杀满门,这不是最最基本的常识吗?漂亮的女眷兴许能活,哪有放过男人的道理?何况他不止是官,还替神教办事。怎么…换了个神,连这都不一样了?
  “拔出弩,瞄着他俩。二十九,你来。”为避免麻烦,叶玄拾起了地上的刀和猎叉,又取走了“小王”的木矛与弹弓。见“王”不动,“小王”全程只傻傻站着,没半点抵抗。七步开外,叶玄扔下满怀的兵刃,领着“二十九”走到更远处。他要问她一些问题,验证“王”说的话。
  今日以前,“二十九”从不知道“王”可以被打败。但有些东西比“知道”更深厚,也比“知道”更表浅。谁打败王,谁就是王。这是刻在所有猴子血液与骨髓中的道理,包括有毛的和无毛的。不需要学,不需要教。
  左右双肩,一边扛着一个男人,叶玄心里很是郁闷。比心里更难受的,是攀山时的姿态。双手不便使力,某些近乎直上直下的陡峭处,只好让师姐用绳鞭拖拽。鬼蛾背着“二十九”,总是居高临下用眼底瞄他,就算隔着面铠,也能瞧出那一脸幸灾乐祸。
  木叶一行,只带了“大王、小王、二十九”三人出谷。谷中六十多人,不可能挨个全背出来。从山谷到最近的城,中间要经过雨林,若带着六十几人,鬼知道会有多少被毒蛇、毒虫咬死在半路。他必须把军队调来。防蜂服、避虫膏、火把、医士、兵士,还有射杀山狮的弓弩、驱赶林狼的号角,样样都不能少。
  带走“大小王”,因为叶玄担心山谷另有出路,他很怕带人回来时,发现“王”已经拐跑了自己千辛万苦才找到的洛拉玛们。如果真的有路,“王”有动机隐瞒这一点,“阿提努”明显更愿做山谷里至高无上的王,而非外面任神宰割的勋贵。
  带走“二十九”则是顾虑她的安危。二十九引来外人,外人带走了王。叶玄不清楚她山谷里的同伴会如何看待此事。尽管已经解释过很多遍,可谁知她们听没听懂,又愿不愿意呢?就连二十九…如果现在问她,她恐怕也想回到原来的生活。“王保护她们,王奴役她们”,这纯粹是叶玄身为外人的感觉。对二十九而言,那是世界“本来”的样子。二十九不讨厌王,她心里不苦,一点儿也不,叶玄看得出来。
  他们的身份注定是藏不住了。不光是因为大王、小王和二十九亲眼看见他们攀山。入城调动军队,也不是单靠一张水纹腰牌、一身浅灰教袍就能办到。凭这两样真货,他们能在圣宫以外的地方横行无忌,无人敢阻挡、无人敢强留。但要调兵…对不起了,您的腰牌还不够硬,灰袍还不够浅。
  更不可解的难题在于:那六十几人怎么出来?担心另有出路,只是叶玄的谨慎而已。更大可能是真的没路,只能硬背。这还掩饰个屁?在此处露了底,沿途所有地方就全露了。好在这一路上没干啥丢脸的事。
  “需要这些,立刻。我是莫维坦。”劳帕罗城,王宫内。叶玄递给监国的雨露一张清单。鬼蛾仍穿着影卫的黑衣,只除去了面铠。青儿仍穿着雨露的灰袍,只摘掉了兜帽。她们没带“属于自己”的衣裳,叶玄也是一般。
  “……请证明您是。”监国雨露“塞希琳-洛拉玛”单膝跪地,微微发颤的嗓音中,亢奋明显大过恐惧。
  双手叠腹、单膝跪地是洛拉玛神教的至高礼仪,面见“圣女”和“首席执事”都是如此。唯一的差别在于:对圣女,左手叠在右手之上;对首席,右手叠在左手之上。大部分“监国”一阶的雨露都去过珀瑟城,见过“圣女影”,但极少有人见过“神之泪”。
  塞希琳至少有九成把握,相信对面站的正是神泪与鹰王本尊。水纹腰牌是真,不足为证,可能是偷抢而得。但那个影卫装扮的女子明显不是“凡人”,她的面容不像沃夫冈伽的任何族裔,像“圣女影”。
  塞希琳同样有至少九成的把握,相信自己没有做错。跪伏,是敬畏;求证,是本分。一个淡灰眼瞳的洛拉玛人,一个面容酷似圣女的影卫,若仅凭这些就交出兵权,那是渎职。
  塞希琳更有远超过九成的把握,相信即便自己冒犯了祂们,也不会有太恐怖的后果。神明爱人,尤其爱洛拉玛人。她对此深信不疑。
  一道分不清是水还是气,是冷还是暖的源流,从眉心直透脚底。莫维坦用一个呼吸的时长,证明了他是自己所宣称的那位。
  单膝点地,变做五体投地。塞希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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