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启年间

　　万里星空之下，一个年轻的身影负手立在帐前，身边有一小群中年人候在一旁。年轻人身着汉服，而其余的中年人则是服色各异。他们低下头去静静待着，神色间满是惶恐与唯诺。这幅样子，说是虔诚，也不为过。
　　年轻人对这些人的存在浑不着意。只是专注地望着无垠的星空。
　　他的眼中没有多余的波澜。神情淡然如水。
　　“前线如何？”
　　就连声音也平静的没有一丝多余的起伏。
　　旁边一人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答道：“圣主，前线大军已经过境。”
　　“哦，是吗……”他紧紧注视着星海，淡淡道。
　　忽然间，他平静如海面般的眼底终于有东西浮现出来。他喃喃道：“终于……等到了……”
　　那似乎是欣慰。也像是渴望。
　　旁边那人仍旧低着头，可语气之中难掩激动：“圣主顺应天意发起的圣战，定会洗净世间的一切污秽！”
　　话音刚落，余下几人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一齐将右手握拳，拳眼向己，砸在了心口处，高呼道：“圣主万岁！圣战万岁！圣主万岁！圣战万岁！”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年轻人轻轻扬起手来，示意他们停下。
　　“好了，你们去忙各自的吧，我要去陪陪月神。”
　　众人闻言，立刻噤若寒蝉，将右手放在胸口，低头倒退着离去了。
　　………………
　　是夜，边境小城意城之内一片安详。
　　忽然间，不知从何处传来轰隆的马蹄声，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怒吼。
　　全城百姓从美梦之中突然惊醒。宁静而美好的夜晚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支离破碎。一个男人焦急地出门一看，只见屋外到处是熊熊烈火，惊慌失措的人们抱头鼠窜。不远处一队骑兵正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他惊骇地揉揉眼睛，希冀着是自己睡糊涂了，看花了眼。抑或是这些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噩梦——
　　很可惜，是真的。
　　他还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惊呼，一支利箭便无声地穿过了他的胸膛。
　　陡然间，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他慢慢地低下头，去看探出自己胸前的箭尖。
　　“滴答”、“滴答”，那上面滴着他的鲜血。
　　他无言地动动嘴巴，颓然扑倒在地上。
　　战争就这么突如其来的拉开了帷幕。
　　睡梦中的大汉国在震怒之中苏醒。
　　两方宣战。
　　天启九年，七月初三，蛮汉之战开始。
　　………………
　　天启二十一年，深秋。
　　中军帐外，几个护卫亲兵正做着例常巡查。
　　身型较胖的一人吸一吸鼻子道：“他娘的，南边儿就是湿气重，老子鼻子又不得劲了。”
　　另一个瘦子打趣道：“南边儿虽然湿气重了点儿，但你老哥也没少享受别的东西啊。”
　　胖子嘿嘿一笑：“扯啥有的没的呢，咱这是圣战，知道吗？我那叫清洗污浊妇女那罪恶的灵魂，那叫替天行道，懂不懂？你说你都出来打了两年仗了，咋还是这么没觉悟呢？”
　　“是，是。是老弟我没觉悟了，您老兄那是清洗罪恶呢，就我龌龊……”瘦子翻个白眼，无语道。
　　另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不屑地哼了一声，白他一眼道：“主可以原谅一切过错，也可以清洗一切罪恶。但主的眼睛绝不会为半点虚假所蒙蔽。”
　　“嘿，你啥意思？”胖子立住了，质问道。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伪信徒存在，主的意志才迟迟得不到异端的认同！否则天神的光辉早已散遍了天下！”络腮胡汉子理直气壮道。
　　“我看你是存心找不自在……”
　　正在两人将要掐上之际，一旁沉默着的一位年长的护卫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别出声！你们听——”
　　众人侧耳去听。
　　“咯兹……”、“咯兹……”、“咯兹……”
　　脚步声响起。很慢，但很稳定。
　　“来者何人！”护卫粗着嗓子，喝问道。
　　“咯兹……”、“咯兹……”、“咯兹……”
　　脚步声明明越来越近，一众护卫却连人影都未见到。
　　“我看见你了！站住！再动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那胖子有些慌了，虚张声势道。
　　“咯兹……”、“咯兹……”、“咯兹……”
　　夜色之中，除了不断的脚步声，便只剩下一众人粗重的呼吸声。恐惧就这样渐渐酝酿。
　　“该不会……是他吧？”瘦子冷不防地问了一句。
　　众人一愣。酝酿成熟的恐惧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一如甘甜的美酒。
　　“救命啊！”护卫们丢盔卸甲，四散便逃。
　　场间突然寒光一闪，劲风四起。
　　剑气纵横在凝重如墨的夜里，连篝火都狂舞起来。
　　然后黑夜重归寂静，脚步声又再度响起。
　　不同的是，护卫们已经再也说不出话了。
　　中军帐内，火把烧的很旺，蛮族将军站在行军图前，蹙眉沉思着。
　　“将军，自昌谷关进军，是不是会好一些？”一个偏将指着图上一处，探询道。
　　“嗯……”将军摩挲着下颌，沉吟着。
　　一阵微风吹入帐中，帐内的火把一明一暗的闪烁起来。
　　“轰”的一声轻响，所有亮光应声而灭。
　　帐中陷入了一片漆黑当中。
　　“谁！”将军暴喝道。
　　“锃——”
　　回答他的只有清越而低回的拔剑声。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一柄世间最锋利的剑正缓缓出鞘。帐内众人闻之色变，战战然起身欲走。
　　剑仍未完全出鞘，可起身的诸人却相继闷声倒下。
　　将军不再开口，沉默地坐在将位上。
　　“铮——”利剑出鞘，声如龙鸣。
　　中帐之内仍有温度的只将军一人了。
　　死人、刺客和黑夜，都是没有温度的。
　　将军仍不语。
　　于是，这一刻仿佛死一般的寂静。
　　长风吹过，将血腥味带出了军帐。训练有素的野性士卒惊觉有变，争相大吼：“有刺客！快来人啊！”随后匆匆抄起了家伙。
　　不计其数的甲兵手执明火，拖行利刃，怒吼着奔冲过来。
　　此时帐门口处却忽然出现一道缝隙，平整如剑痕。剑痕缓缓扩大，显出里面无尽的漆黑。
　　漆黑之中，踏出了一团黑影，挡住了外面的漫天火光。开始时只是不具意义的一片，随后在呼呼风啸之下，黑影步步而出，轮廓也越发清晰。
　　原来这是一个挺拔的身影。
　　“你终于还是现身了。”将军垂眉，寒声问道。
　　帐外千军万马，呼啸而来。
　　帐内只人单剑，衣衫猎猎。
　　但其人长身而立，毫不畏惧。
　　因他知道，暗夜中的刺客现身之时，万军辟易。
　　“取走敌将首级之前，现身是作为夜卫最起码的尊敬。”他的声音从容而又自信，一如他的剑。
　　“哼！那就让本将军领教一下叶大侠手中的剑吧！”将军一把抄起身边的大刀，挺身应战。
　　刺客举剑，无边无际的黑夜随之势如怒涛般袭向将军。
　　黑夜无声，无质，无形。但却无所不括。
　　于是将军颓然坐倒。
　　虽然他有心理准备，但这位年轻的刺客却是强得让他无话可说。
　　不是叹服到无可言表，而是因为死人说不了话。
　　“咕噜”一声，一颗脑袋滚下了地。
　　这颗头颅目眦欲裂，满面惊容。
　　他或许会后悔，发兵之前没有请求月圣的庇佑。
　　刺客一柄利剑缓缓入鞘，与之相伴的是身影渐渐模糊。
　　寒光尽，刺客隐。
　　一片枯叶在风中飘摇而坠。那是他留下的。
　　落叶为凭，因为他姓叶。
　　叶残而枯，因为他名缺。
　　飘摇而下，因他字放之。
　　叶缺，字放之。
　　天启三年生人。
　　他是一名刺客，或者说，按照军方的说法，夜卫。
　　在此之前，在汉国，他还有个响亮的称号。
　　剑神。
　　他生长的天启年间，正是两国交战最惨烈的时间。
　　百姓以战死，士人以战悲。
　　于是在天气二十一年的这么一天，血气方刚的剑神离开了常去的小酒馆，带着最锋利的剑和最强大的自己来到边关，想要给一切混乱画上句点。
　　他自信满满，这自信也来得可靠。因为他活了十几年的岁月，还没见到什么东西是他的剑所斩不断的。
　　那时他还年轻，便已是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的眼中有美酒，有美人，有诗有太阳，有陛下垂询的恩宠，有贵胄提剑的豪情。可以说是应有尽有、无所不有。
　　但唯独有一样，入不了他的眼。那是一句话。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强大如剑神，也绝难以料到，他早已被人盯上了。
　　在不远处更漆黑的夜里，一人长身立在一处悬崖之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正是众多蛮族口中的那位圣主大人。
　　他微微耸动精致如玉的鼻子，看着天上满天星斗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他望向那一轮孤月，略带惋惜地摇摇头。
　　这时身后一名年轻人踏上前来，带上一句话。
　　“圣主，他走了。”
　　“可曾留下什么话？”
　　“未曾留下。”
　　“好，下去吧。”
　　年轻人抬眸看了自己的圣主一眼。眼中满是狂热的虔诚和无比的忠心。他拜上一拜，随后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圣主一人。
　　圣欲何为？
　　吾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