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0.重逢

　　854
　　门帘一动。
　　印重扭过头来。
　　是李白。没等他转出大门，一身马贩子的装束、袖手蹲在大门台阶旁的印重起身了。对面站着急得团团转的青阿。瞧见李白姗姗迟来，扭身一掠，到了他左近。随后，她抬起右指，狠狠地戳向李白前襟。
　　李白吓了一跳，赶紧躲到一旁。
　　印重愣了。青阿一击未中，还想再来一下。被随后赶来的恩语拦了下来。她再一瞧，四周有人正嘻皮笑脸地朝她这边瞅过来，于是恨恨地瞪了李白一眼，把已来到身旁的印重推向他。
　　恩语嘻嘻一笑。
　　李白跺了跺脚，朝印重做了个怪脸。
　　印重抱拳给李白行了个礼，还他一个憨憨的笑。随后，他机警地环顾四周，无奈地摇摇头。此地南临天街，西边也是喧闹的南北大街。眼下正是傍晚时分，路上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那些个刚才瞧见青阿要揍李白场景的闲杂人等，还有几个磨蹭着不愿离去，想再瞧一瞧热闹。李白会意，回转身跟恩语交待了几句，目送他回到“逍遥池”。
　　许久，他这才上前拽了印重的衣袖，领他朝东就走。
　　而想再瞧一瞧热闹的，就此一哄而散。
　　855
　　这俩人边走边聊。
　　青阿见状恼极。可一瞧这俩人头也不回，径向东而去，只得快步跟了过来。她也不是不晓事的蛮女人。知道街头巷尾，可不能由着性子打情骂俏；再一个，他俩抽身走人也是时候。此地人多眼杂，哪是说事得地儿。
　　不远处，就是“逍遥楼”的东大门。
　　眼下，门旁停了一辆牛车。载了半车木炭。车老板正靠在车辕打盹。与其说是做生意，还不如说是在等人。这俩人走到车旁，停住了。那车老板一仰脑袋、腾身而起。
　　青阿见状一惊。
　　你别瞧那老头已是老大年纪，身手却格外利索。这车老板不是别人，正是外号“兰大骡子”的周兰。青阿没跟她打过交道，难怪把个老婆子认成了老头。
　　请这周兰窝在“逍遥楼”的东大门，是李白跟她早商议好的。一来可就近监视对手的动态，二来也是给自个儿留个后手。与此同时，牛车前后，又闪出几个人影。其中一个，竟是女尼刘一环。只见她手柱钢刀，笑吟吟地朝青阿瞧过来。她的身旁，是一手牵小娃儿的清婉老婆婆。这娃儿奇怪地瞧了她一眼。青阿前几日听说过，女尼曾与李白联手解救她儿子的故事。她当时对参与其中、有神奇表演的刘姥姥很好奇，总想啥时能见见她。此时瞧见老人，猜想她就是刘姥姥。于是紧走几步，抢到李白和印重身前。
　　老婆婆笑道：
　　“是青阿么？”
　　“啊？”青阿越发惊讶，“你咋知道？”
　　女尼道：
　　“哪个女孩都没你倔！”
　　856
　　李白和印重哄笑。
　　随后俩人避到一边、走边边聊。
　　原来，印西桥一边想办法找回那份秘件，一边让印重赶紧从灞桥驿过来的，为了的是造一个大声势，好让自个这边乘乱取巧。从灞桥驿一路西驱，印重倒是处处与印西桥的想法趋同。眼下，他却另有主意。虽然他接报，藏在印镇身上的那份秘件丢了，好在他这几天却意外得知，还有一份副本存在，并且已到了京城。这一节，连印西桥都被蒙在鼓里。其实也不是他要隐瞒。印西桥离开灞桥驿前，连他也不知道期间竟会有一个如此离奇的故事。
　　这是前天，一个漠北尼姑庵的中年女尼突然现身灞桥驿后，款款说起的。
　　印西桥这一行热热闹闹地出发后的当夜，严挺之只带了仨亲信随从离开官衙、悄然潜入城内的一家寺院。——他告诉家人，有人问起长官，就说他病了、被一位杏林老朋友接到城外数十里的乡间别业，在那里调养一段时日。严挺之好佛。他是准备在寺院住几天，一来与交好的住持大和尚切磋佛理，再则由佛及世、冷静观察一下政局动向。就像后来那老仆告诉印西桥的，他确实没打算，至少的是年前没打算誊抄那份秘件副本并思考如何把秘件副本安全隐秘地送出城去，还得最终抵达京都、不与印西桥的使命相违和。他是以此坚定印西桥的必胜信心。
　　不料第二天，原本戒备森严的太原府官衙后院，竟然在大白天的午后着了火。偏偏又没伤着人，只烧毁了他的书房一角却是他放文件的地处。
　　当家人来寺院禀报灾情时，严挺之这才警惕起来。
　　因为那家人事先察觉有异，将一袋绝密公文移置厨房专人看管，其中就有那份秘件原稿。此人把这袋绝密公文交给严挺之后，他当即决定改变主意，誊抄那份秘件副本并就派此人择道南下。此人就是印重的那位老相好、严挺之家的管家姚桃。这姚桃，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原是夫人出嫁跟随而来的女仆。此人虽是女流，却干练豪爽、一派侠气。家事余暇，跟严挺之的亲兵伍长学得一身好功夫。她在相善的尼姑庵选了一可靠的中年女尼，与她结伴南行、竟然先于印西桥等安全抵达了长安。
　　姚桃下榻在兵部附近的尼庵。
　　她约印重在那儿碰头。
　　857
　　眼下，印重有难处。
　　刚才这一路虽然才十来步，印重已要言不烦，将来意说清了。印重想请李白帮忙，可有法子让车队通过城关。
　　他本想，随车队过了城关后，就屯兵城东、闹出点动静。然后自个悄悄去尼庵找姚桃、一举闯入兵部。可他没费啥事过了卡子，车队却被试挡在了城外的旷地。这很不寻常。而他索性驱马径去兵部附近的尼庵，不料刚过了启夏门大街，又遇上御史台封路盘查。要不是溜得快，险些逮个正着。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他只得拐去陆府找李白。印重想要李白帮忙，让车队通过城关、去碰碰封路盘查的御史台宪兵。届时，他也许就可以乘乱突破封锁、混进尼庵去见姚桃。——当然，这后一步，他没说出口。
　　李白先是笑笑、沉吟不语。
　　他刚遇上了印西桥撒谎耍赖的事。换了旁人，也许会一口拒绝。可李白是个明白人。印西桥为人不地道是小事。眼下更要紧的，还是要帮印重。只有帮印重将秘件带过关，才好跟印西桥说话。眼下，印重要的是让手下尽快混进城。半晌，李白表示可以帮忙。可如今城关都有重兵把守，硬闯，没那个实力，肯定不行。来软的，咋弄？李白和印重嘀咕半天，一时黔驴计穷。
　　此时，老周兰迎上前来。
　　李白掩了嘴。
　　858
　　老周兰却咧嘴乐了。
　　她朝李白大声嚷嚷开了，一副全然不顾的模样。这可是在大街上啊。李白一怔，又笑了。咋不是呢！要论怎地与人插科打诨、装疯卖傻，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的她，就俩字：在行。
　　于是，他把印重介绍给周兰。
　　随后把他的来意说了一说，来讨她的主意。
　　女尼几多乖巧。她见李白他们弎退在一旁悄声嘀咕，明白有要紧事商议。她瞧了一眼四周，有意用女人亲妮打闹，为李白他们弎做掩护。于是伸出右手，一把亲热地揽过青阿。故意悄声问她，是否跟李白相好。青阿大恼，对着她的腋下就是一阵乱捣。女尼嘻嘻笑着，扭过身来，将小儿抱起、塞到她怀里。这闪动腾挪，尤见功夫，不是青阿能对付得了的。青阿是恼而又羞，恨得直顿脚。
　　这招一举两得，好灵。
　　真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859
　　周兰脸一冷。
　　听罢李白的要求，邪邪一笑。她沉吟片刻，随后又找来印重，问了问长乐坡那边的情形，跟李白和印重说出了她的主意。她有个说得上话的熟人，是春明门老看守。此人跟延兴门的头儿是拜把子弟兄。她准备通报此人，说是长乐坡那边有一批军需。管事的出差，被手下盗卖。这批货正装船运往京城。要他悄悄联络延兴门的头儿，派人同她一起去截。得手后三分。等两处人一动，李白带人在延兴门弄出点动静。印重这边率所部人马，趁城关空虚、一举闯进城。
　　李白听罢，连声称妙。
　　印重也觉得这主意可行。李白大喜。“逍遥池”这头，原本把守“逍遥池”各条通道的看守，早关闭重门、去了“逍遥楼”。把对“逍遥池”的监控，交给老普润师徒。他挺放心。倒是，“逍遥楼”东大门那边，他感觉人手不够，没把握得很。于是，李白拜托老周兰赶紧带了刘一环、刘姥姥祖孙俩和印重，先去了春明门。随即，叫来青阿。一边要她通秉张盖，他能否先带人去城东。如他那儿人手不够，他就带一二人去。一边转身来找老普润商议。点头认可这主意。老普润也觉得这主意好，要李白放心快去。不久，青阿带来张盖口信，要他多带些人去。他估计，对方一时半刻，不会对“逍遥楼”动手。
　　李白舒了口气。
　　他赶紧带了青阿、胡一家等一干人，策马奔向延兴门。
　　860
　　马快如飞。
　　卷起一路尘土。
　　李白等人一路南下，不一会儿就来升平坊北街。他之所以选择从这儿拐入延兴门大道，是胡一家的主意。这升平坊是一爿贫民区。坊道狭窄、房屋杂乱。一向治安欠佳。北街因临近延兴门，街面虽甚俗，却煞是热闹。李白老远就见城门半开、关卡哨兵林立，戒备森严。
　　李白暗自吃惊。他放马一溜小跑，拐过南北大道。在一家客栈前下了马。他先让青阿、胡一家和丁三赶紧出城、接应印重；又留下仨人驻扎客栈，管好马匹武器、注意了望。一旦城门告急，火速增援。随后，他带了余下的五六人，一路闲逛一般来到延兴门下。在临城门的拐角，找个地儿盘腿坐下喝酒耍钱。
　　说是耍钱，眼儿却不离哨卡。
　　此刻，黄昏未尽。进出城门的人并不多。哨卡旁留有俩大兵，还略显富裕。其中一人手搂长枪，依着半人高的木栅栏；一人上前，对来往过客尤其是进城的严加盘查。离这十来步外的城门拐角避风处，另有弎人围在一只大火炉、烤火闲聊。不久，就见城外有一匹快马驰来城关。一番耳语后，这人带了哨卡上的三五个弟兄，跨马出城、抄小道朝刘庄跑去。哨卡旁，只留下一楞头青大兵拽了枪凑合。不一会儿，胡哨声四起。就见一大群人马，从刘庄的另一头缓缓而来。人群里，有大人，也有娃儿。有人步行。有人跳担。有人推小车。还有几个赶了一大群马。
　　李白见状大喜。
　　他赶紧一摔手里的牌，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斜过大道朝城门而来。
　　可还没走几步，他就被身后的一老者一头撞翻。李白回身挥拳就打。不料被同来的几个庄稼汉手脚拽住。李白大怒。嚷嚷着挣开身旁的羁绊，抽出佩剑。那几个老者的同伴见状，一边叫救命，一边赶紧朝哨卡这边跑。李白还剑入鞘，扬手胡乱舞动、大踏步追来。转眼间，一行人跌跌撞撞闹到了哨卡旁。还撞翻了木制的栅栏。这一闹，把那大兵惹急了。只见他先是把手里的长枪一拦，制止住那几个庄稼汉出关。随后上前一把揪住李白，拼命往斜后推搡。他一边推搡李白，一边对企图趁乱进出关卡的过客厉声斥责，也不再放任何人通过。
　　城门前秩序大乱。
　　861
　　这时，城门外也乱子。
　　就在那大兵的身后，爆起一轮紧套一轮的哭喊声、吵嚷声和叫骂声。那大兵一惊。赶紧掉头来瞧。
　　原来，这就是先前过关而去的那个娃儿。
　　只见他一边手指向那大兵大骂，一边使劲推搡着拦在身前的栅栏。哭喊声撕心裂肺。随后赶到的一年青女子，更是作晕厥状。只剩得抽抽噎噎的劲气。现场一时群情激愤。哨兵感到莫名其妙。先前被他推搡得连连后退的李白，则大怒。只见他气沉丹田、两膀朝前使出十二分蛮劲。这阵劲儿忒大，大兵被震得跌出有好几步。趁着大兵发愣，李白一个箭步掠到栅栏前。撂倒栅栏、一把拽过那娃儿。
　　此时，那俩先前打算逃往关外的庄稼汉，又猛地转身而去。一时慌不择路，撞翻了那正在发愣的大兵。那大兵急了。赶紧朝城楼喊话、叫人帮忙。
　　城门前是乱成一团。
　　趁着这股乱劲，印重连人带马，撞进城关。紧随他身后，是一大群卸了鞍的战马。人借马势，马助人威。一时人喝马嘶、尘土飞扬。等着出关的过客，大呼小叫、纷纷避让。
　　等城楼上的几个老兵赶下楼来，印重等人早已翻身上马。
　　随着一声尖锐的胡哨，蹄声四起。
　　这队人马几乎是包裹万象，滚向西去。
　　862
　　城楼警钟乱鸣。
　　那几个从城楼上赶下楼来的老兵中，有一个是临时接班的头儿。对那大兵略问了问，随后指点有限的几个同伴，分头救急。于是，有的奋力来堵缺口。有的飞身上马、准备去追踪印重等人。而那大兵也翻身而起，来寻这闹剧的始作俑者李白。可转来转去，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有人说，似乎是朝南边巷子里去了。那大兵瞧此去不免太远了些，只得作罢。
　　堵缺口的这帮人，效率确实挺高。可回身去追的却出了麻烦。此时，留驻客栈的那仨人，已牵了马到了城门前。人喊马嘶，加之本来就聚在城门前的人，将西去的道儿堵得结结实实。那上了马的大兵，左冲右突。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挣出人群、朝西追去。不久，城门前重归安宁。一场闹剧，这才算落了幕。
　　李白去了哪儿？
　　其实，李白只是避到了斜对面的一棵大树下。此后不久，那仨大汉，嘻嘻哈哈地牵了大伙的座骑来。众人重新上马，沿城墙一路北去。走到半路，就见四面八方，都有人朝春明门前围去。等他们到了城门前，这儿已围满了人。不过，倒也不象是起了骚乱。据说，不久前有一群骑兵在此集积。随后轰然西去。此时，李白还不知是“逍遥楼”爆发大规模冲突，这群骑兵是赶去增援冯处澄。他还以为，印重南去延兴门走漏了消息。他们是前去朱雀门堵击呢。过了南内，街上的人三五成群，朝“逍遥楼”方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李白莫名其妙，赶紧让丁三和胡一家分头去打听。
　　这一打听，这才知晓，是“逍遥楼”出事了，于是又急忙朝“逍遥楼”赶过去。
　　这十数骑才过东市拐角，远远就见“逍遥楼”东大门前更是人山人海、乱成一团。对面道旁停了一辆双辕马车，车辕旁有人正朝李白这边嚷嚷。李白仔细一瞧，竟是老周兰。大车前，还有数骑，马上有女尼刘一环和二楞等一干乡亲。李白急了，一骑突前疾驰而去。这时，就见恩语从马车后转出，大步迎来、截住李白。
　　身后跟着的俩大汉，竟是俩东瀛来客：
　　僧玄昉和吉备真备。
　　863
　　李白慌忙滚鞍下马。
　　僧玄昉礼毕呵呵直笑。没等李白还礼，吉备真备早接住，告诉说他陪僧玄昉去“宝昌寺”拜访大和尚普润，结果扑了个空。不想在回头的路旁，跟恩语撞上了。得知恩语等人正要赶去与普润和尚会合，于是就跟来了。此时，有一群人朝他俩涌来。恩语拽过李白、回身就走。
　　恩语一番介绍，说得李白连连顿脚。
　　原来李白走后不久，张盖等人就从豆腐作坊转到“逍遥楼”东门，准备发起攻击，不料却被颜初子抢了先手。颜初子的第一波攻击没得手，退了回去。随后，就在张盖仓促压上大举进攻时，突然遭到颜初子重新组织的马队和“逍遥楼”腰门附近增援兵力的两路夹击。被压制在院内。颜初子无心恋战，绕开张盖、突出门去。等普润等人从“逍遥池”赶过去，只见吴川正调集马匹、准备请张盖帮他一块儿堵截颜初子、解救师父陶宝森和大师伯。吴川这时这才得知，冯处澄并未跟颜初子兵归一处，而是选择了留守待援。要命的是，他们也确实等来了两路援兵。吴川担心胡守仁这头吃亏。于是，他出发前，恳请大和尚普润前去增援胡守仁。普润欣然同意。“逍遥楼”那边，冯处澄等兵马众多、气势正盛。这几个人还在发愁，自个这边人手委实太过单薄，不久就遇上老周兰率子弟七八人赶过来增援。眼下，他们正凑到一起想法子，如何突进院去。
　　李白点头。
　　他请大和尚普润牵头，他这边的人愿听老人家安排。老周兰也赞成。
　　可普润却执意要李白担起调度指挥责任。李白无奈，只得从命。他请普润师、僧玄昉和吉备真备等回转“逍遥池”，从腰门入院接应。接着请老周兰将人马带到“逍遥楼”东大门旁，堵住冯处澄等的去路。
　　随后，他安排自个儿调过带来的十数骑叠罗汉一般，
　　由马背攀上高墙、跳入院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