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牛

　　一
　　父亲种了一辈子田。如今，父亲已届古稀，仍忙碌在田野之上。
　　“牛是农家宝，种田不可少。”毫无疑问，父亲与牛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及之后的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家里穷，没有牛。父亲在兄弟们中排行老大，虽然不很壮实，但爷爷是上了岁数的人。于是，应该由牛来完成的工作便当然地由父亲来完成了。
　　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这样的情景：在烈日下，爷爷左手扶着梨柄，右手拿没拿鞭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粗粗的棕麻绳深深地勒进父亲的肩里，父亲像牛一样僵硬地挺直着脖子奋力地向前拽……此时的父亲一定在心里想：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一头牛啊！
　　自我记事以来，父亲的小腿肚上就布满了一个个鼓鼓的泡泡，大大小小的不规则地排列着，软软的，好像是空心的一样，我和妹妹常常在夏日的晚饭后乘凉时便一人抱着父亲的一只脚捏按泡泡玩，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此时的父亲总是带着只有做了父亲的人才会有的笑容看着他的一双小儿女。后来，我们知道这是因为父亲长期赤脚浸泡在水田里用力的结果。冷热不调，加以超极限的用力，血管便胀缩不定，天长日久，便结出了“果实”，如一颗颗葡萄一样嵌在父亲的小腿肚上，皮肤下的静脉血管便是“葡萄藤”。
　　没有牛，父亲就是一头牛。父亲就是这样一直心安理得地默默地承受着如牛一般的日子。
　　我的老实而又坚强的父亲啊！
　　二
　　直到现在父亲还打心眼里感激共产党组织农民成立了人民公社。
　　在人民公社里，父亲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农民，父亲终于获得了做一个农民的全部尊严，因为父亲用上了牛，父亲不再做牛了。
　　我在学生时代的一篇作文里这样描写道：天是这样的蔚蓝，地是这样的辽阔，我的父亲站在梨耙之上，左手提着牛绳，右手挥着牛鞭，口里吆喝着牛儿，牛儿便在父亲的吆喝声里驯服地在水田里向前行进，梨耙掀开层层波浪。啊，父亲多么威风，多么神气，就像一名将军，又如一位船长。
　　那时候，人民公社经常搞劳动竞赛。父亲每次都能获奖，领回奖状、毛巾、茶缸、热水瓶之类的奖品。这时的父亲是最为高兴的了，话也比平时多了好多，乐呵呵地讲述在公社礼堂上主席台领奖时的情景。母亲便为父亲下鸡蛋面吃，但父亲总是分给我们吃，我们便和父亲一道分享他的喜悦还有鸡蛋面条。
　　父亲后来当上了耕田组长。这是父亲一辈子做过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官了。父亲培养出了好些耕田能手，他们曾经给父亲带来过多少荣耀啊，但现在都早已不再耕田了。我们弟兄几个也都未能承接父业，父亲的手艺自然就没有了传人。父亲对此却也坦然。
　　人民公社早已成了历史名词，但父亲却常常满怀喜悦和自豪地回忆那段美好的时光。然而父亲很开通，一点儿也不伤感。
　　三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人民公社刚刚解散的那一阵子。农村分田单干了，各项东西都好分，就是牛不好分。于是便派班，即按照各家的人口田亩摊派给各家放养并使用若干天数。那一阵子，中国农民身上固有的那种自私狭隘的劣根性便一下子暴露了出来。有许多人家只使用牛耕田耙地却很少喂养牛甚至根本就舍不得把自家的干草给牛吃也不愿意花点时间去放牧一会儿，一门心思都用在了“发家致富”上去了。中国农民都穷怕了，穷得都变态了。
　　有一次，轮到我们家摊班，父亲去牵牛，只见牛身边一点儿干草都没有，饥饿难耐的牛在嚼牛绳。牛绳也嚼不动，但牛还是一个劲地在嚼，一边嚼一边围着牛桩打转，显出极痛苦的神情。牛儿看见了父亲，好像久别的孩子又见到了亲人，精神振作起来了，可是眼泪也出来了。坚强的父亲抚着牛背只一声“作孽啊”便也陪着牛流出了眼泪。
　　从此，不论是牛摊派到哪一家，父亲每天傍晚便去把牛牵回来自己喂养放牧。有些人巴不得如此，嘴上客气几句便乐滋滋地回家去了，也许心里还嘲笑父亲的呆。也有些人心里过意不去就送点儿干草来。当然也有些上了些年岁的人向父亲保证把牛喂得好好的。父亲对于他们总是报以沉默，如同牛一般，但父亲看他们的眼神绝对是不一样的。
　　父亲常常因为损己利人而挨母亲的怨怪，但在对待牛的问题上，父亲再贴上多少干草黄豆还有时间，母亲都不会怨怪父亲，并不是母亲思想境界有多高，而是父亲在其他事情上都可以容忍母亲的唠叨，唯一在牛的问题上父亲是要犯牛脾气的，久而久之，母亲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父亲对牛的感情实在是太深了。
　　四
　　写到这里，我想记下一个小插曲。为了表现父亲对牛的感情之深，我想写父亲是从不吃牛肉的，但父亲是吃牛肉的。我曾向父亲表明过我的疑惑。父亲平静地说道：“牛肉本来就是供人吃的嘛。”我太矫情了。看着父亲，我觉得此时的父亲显然是一个哲人。
　　父亲和牛有太多的相似之处：平凡普通、默默无闻、脚踏实地、勤恳诚实、任劳任怨、宽容坚韧、知足认命、重情尚义……有时也会犯牛脾气。
　　虽然父亲的名字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正像牛并不为许多人所称赞一样；虽然父亲并没有立下什么丰功伟绩，也正像牛并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一样。但是，父亲和牛在我的心目中是伟大而崇高的。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完全可以说父亲和牛的名字实在是为天下人所共知，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中国农民；我们也完全可以说父亲和牛实在是建立了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他们共同建设了一个古老而又伟大的国家和民族——中国和中华民族。
　　父亲和牛难道不是伟大而又崇高的吗？！
　　2008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