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哪一个？指给我看看。”夏阳问道，站在操场边水泥乒乓球案旁的秋声怯怯地欲留又躲，扭捏了差不多有一分钟，用手暗暗地朝楼道的方向指了指。越过一锅沸腾嘈杂的“热粥”，夏阳瞥见靠在楼梯旁一个故作镇静的十二三岁肥白的眼镜男生——与他的想像大相径庭，那小子也在装作漫不经心地朝这边探看，神色略有一丝紧张。
　　“是那个四眼胖田鸡吗？”
　　秋声飞快地点点头，转过身两股战战地朝操场中央走去。
　　夏阳没理会逃兵，直冲着站在楼道口的那个胖孩子走去，边走边擎着啤酒瓶猛灌几口，剩余的多半瓶不能都浪费掉。也是奇怪，那小子见他走来，中了定身术似的，木呆呆戳在墙边，手足无措，忘了逃跑，惟有脸色煞白，神色越发慌张。夏阳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横到前面，透过眼镜盯住他那一对困鼠般的小眼睛，低声狠狠地喷着酒气问：听说你总找千秋声的麻烦？！还劫他钱？！
　　没等他回答，夏阳把啤酒瓶用力朝墙上一磕，瓶底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残余的酒液和玻璃碴溅了一墙一地，两个人身上也未能幸免，楼道里霎时弥满麦芽的香气；夏阳举着剩下的半截，把那一环参差不齐的绿色獠牙在那目瞪口呆的满月般的脸蛋前面晃了晃：往后再欺负他，把你脑袋烧成秃瓢。
　　那孩子瘟头瘟脑地点点头，裤裆渐渐洇湿了，夏阳忍住笑说道：就这熊样还当校霸？滚！
　　转身来到操场上，乌泱泱满地小孩子，早不知秋声隐匿何处，他也懒得找，料着事已了清，不会再有后患，便骑车往学校赶，看看表将近两点，免不了迟到，决定放弃同时间赛跑，转而盘算起翻哪个墙头进去更保险这件事来。
　　根据以往的经验，东北角的墙翻起来最安全，那一片是校办家具厂，虽然每天也有不少人在那一带活动，但都是些木工，鲜有教职人员。夏阳把自行车停在校门口，绕到校园东北偏北的墙下，几步助跑，向上一跃，两手攀住墙头，双臂再一撑，右腿搭住稍稍用力骑了上去，左腿顺势抬起，身子一秃噜，稳稳落地，扫视周围，阒无一人，看看地上各色成双成对的鞋印，夏阳不免乐出声来。
　　此处是家具厂西墙外，北教学楼的后身，从这里到西头，只有两三溜杨树；读书声从教学楼一扇扇窗子里溢出，高低错落，节奏不同；小跑着绕过楼东侧，转到正面，捡个楼道口冲上二楼，一气儿跑到本班教室窗外，见那教思想品德的宋荟莲正面朝黑板写字，便迅速从敞着的门口闪进了教室，归了座。
　　“报告老师，溜进来一个人。”音量不大不小的一声嘀咕，刚好传到讲台上，是总爱把目光投向室外听课的蓝宝。
　　“我已经用余光注意到了。”严肃的中年女老师没有转身，仍在黑板上一笔一笔书写着，“迟到的同学站着上课。”
　　“挡着后面同学多不好。”夏阳笑呵呵地回答，收了笑容瞄了蓝宝一眼。
　　“那就站到外面去，这样就挡不住任何人了。”宋荟莲转过身来，见夏阳坐着不动，命令道：“快点，别耽误大伙上课。”
　　“站在外面就没法向您学习了？”夏阳再一次挤着笑回答。
　　“少给我耍这套社会习气，赶紧出去。”
　　“出去就出去。”夏阳站起来，穿过夹道，走过讲台，出门来到走廊上，看看表，离下课还有半个多小时。晒晒太阳也好，他想。
　　伏在走廊栏杆上，东张西望，抬头看看天空，有朵云很像一架侧飞的战斗机，……什么时候凑够钱，叫老爸先支援一下也行，把那几个最新的航模弄到手，……飞行员确是个好职业，宇航员就更牛了，凑近了看一看飞马座，想想心里就痒痒，不行，得查查这方面的资料，如何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
　　正想得快意，闻听背后教室里有些沸沸扬扬，转身凑到窗前向内张望，却见零零落落七八个学生站了起来，郑然、邱叶、韩嫒、张涌都在其中，他便支起耳朵仔细听，都是因为前次考试不及格被点名叫了起来，夏阳想着自己这回没考砸，只是不免替郑然有些尴尬。
　　正打算回到栏杆前接着浮想联翩，却听女老师用尖利的嗓音说：走吧，到各班巡回展览一下，让你们知道知道啥叫“光荣”。
　　她的手臂扫过站着的几个学生，时针一般定在正午的方向，那些学生不情不愿地离开座位，慢吞吞朝门口走去，惟有郑然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站着没动。
　　“怎么回事，没听见吗？”手挥到早五点方向。
　　没有得到回答，她走下讲台，来到郑然身边，一伸手打算薅住他的脖领子，却被他向后一闪躲了过去。
　　“有事说事，别碰我。”郑然转过身正视着宋荟莲，不紧不慢地说。
　　“反了天了还！不及格还有理了？！”没有得手又给这话一激，确实有些着恼，于是拍着课桌大声说。
　　“一次不及格不代表永远不及格，大不了下次努力；你上学的时候考试就从来没有考过不及格吗？”郑然冷冰冰地问，“你每次不及格你们老师也都请你巡回示众吗？”
　　这话起了消声的作用，女老师一下给噎住了，教室里出奇的安静，霎时尖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啥也别说了，马上去把你家长给我请过来。
　　此时夏阳早已按捺不住好奇，跑进了教室，听了郑然的话，冲着他比个胜利的手势；走到教室外面的那几个学生也都折了回来，聚在讲台下面，向这边观瞧。
　　“谁叫你们进来的，出去！”宋荟莲扫了夏阳和那几个学生一眼，厉声斥责，又特别对夏阳说道：“像你这样纪律特别差的，待会跟着一块去展览。”
　　讲台边的学生听了纷纷向外退了几步，夏阳笑着说，我是来替您抓漏网之鱼的。
　　“什么漏网之鱼？”
　　“蓝宝呗，他那分数全是作弊得来的，除了他，还有好几条呢。”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啦？”
　　“他回回考试都作弊，谁看不见？您倒是问问他有哪一回是独立完成的。”
　　“不要因为别人举报你迟到，就借机搞这套公报私仇的把戏，搞这套你还太嫩。”
　　“宋老师，以前蓝宝坐我旁边的时候，每次考试前都大言不惭地说：‘同桌，就靠你了’，不让抄还抢卷子，我向章老师反映过。”
　　夏阳听出来是徐冉冉，她的语速不急不徐。
　　“好，好，你们几个在这等着，等我回来咱再说。”女老师指指夏阳和郑然的脸，转身向外走，夸张地挥动双臂，像个牧羊人轰赶羊群：“磨蹭什么？出去出去！”
　　领着那几个灰头土脸的“巡展品”回到教室，下课铃适时地奏响，心情在得意和焦灼之间徘徊的女老师催促着郑然和夏阳：跟我去办公室。见两块顽石纹风不动，她那高筒靴似的鼻子抽动了两下，大声说：请不动你们是吧，这么着，班长去把教导主任请到这来；你们这些害群之马，校园渣滓，必须得清扫出去。
　　“请问宋老师，那些个作弊的学生您打算怎么处理？”夏阳懒得再硬挤笑容，借了郑然式的冰冷口吻问，“不及格的人好歹还懂得做人要诚实，打小抄纯粹是弄虚作假，这可是学习不好加品德不好的双重问题。”
　　郑然碰碰夏阳手臂，示意他不要再火上浇油。
　　宋荟莲侧身坐在了一个学生的座位上，并不回答夏阳提出的问题，只是平静地问：班长是谁？去请温主任了吗？
　　有个同学小声回答：老师，班长已经去了。
　　“那就等着吧。”宋荟莲甩着手帕扇着风说。
　　温主任在白璞君的陪同下，来到了教室，没问事情原委，先说道：都到我办公室去，马上要上课了。
　　宋荟莲起身跟着温主任走了出去，夏阳和郑然也站起来，见林夕不知何时来到旁边，陪着他俩一同往外走。
　　宋荟莲坐在温主任的办公桌旁，简洁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个八九不离十，见他们走了进来，加重语气补充道，像这种败坏课堂纪律、成绩差还目无师长的，一定要严惩不贷。
　　“宋老师下一堂还有课吗？”温主任问道。
　　“没了，下面就好好处理一下这两个学生的问题。”
　　“又是你这个夏阳，哪儿都有你，天天数你闹得欢，你先说说怎么回事。”
　　夏阳从前因为打架的事，和这温主任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个又高又瘦的温老头虽然严厉，倒也不糊涂，谁是谁非还能分清楚；就痛痛快快把迟到罚站及抓漏网之鱼的事扼要地说了一遍。温主任点了点头，看了看郑然和林夕，问宋荟莲：
　　不是两个吗？怎么多了一个？
　　宋荟莲看了一眼林夕说道：你来干什么，少跟着凑热闹，上你的课去。
　　“不好意思温主任宋老师，我想了解一下事情的发展和结果。”
　　“这是老师的事，不用你操这份闲心，读好书才是你分内的事。”
　　“这个我会做到的，不过这件事，我觉得值得报道一下，另外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您回答。”
　　“报道？报什么道？你什么意思？想干什么？”
　　面对宋荟莲一连串不屑中透着警觉的提问，林夕平静地回答，我想在晚报校园版上报道一下今天这件事，我觉得挺有典型意义的。
　　“你？你有什么资格，你是记者吗？——我知道你们三个是一伙儿，不过我觉得你和他们两个不太一样，你平时表现挺好，成绩也满好，我一向对你印象不错，希望你别为了个人的所谓友情拉偏手，你以为这是帮他们，实际上是在害他们。我告诉你，学校是片净土，不允许搞小团伙立小山头，这是很危险的。”
　　“他们没考好，上学迟到，本来就不对，我没打算帮他们说好话。”
　　“嗯，你这个思路是正确的，既然这样，你还想做什么？”
　　“我只是有一些问题不太明白，请问在您看来，迟到和不及格属于哪种犯罪行为？”
　　“这和犯罪扯得上吗？”宋荟莲随口答道，下一秒又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告诉你，你少给我变着法儿耍花招。”
　　“既然您认为这之间扯不上关系，为什么要押着这些同学到处去游行示众？”
　　“少给我东拉西扯上纲上线，小小年纪从哪学的这一套？阴险恶毒！我那是为了帮助他们，教他们学好，帮他们上进，你懂什么……马上给我出去，这里没你事！”宋荟莲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教导处大门下达命令，话到结尾，苍黄浮肿的脸上淡灰紫色的嘴唇微微哆嗦起来。
　　“您可以坚持您的观点，咱们也可以把问题交给公众去讨论。不过我要等到最后处理结果再走。”林夕提高了声音说，他的脸有些涨红，手在轻轻发颤。
　　与此同时郑然对宋荟莲说道，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帮助。
　　“没错，写新闻就是要真实全面，更要讲究时效性。”夏阳只怕场面不够混乱，帮着林夕说完又替郑然补充：“您还是好好帮帮那些不诚实的人吧。”
　　“你们几个不要说了，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温主任站起来大声喝止，又命令道：“都回去上课，明天给你们处理结果。”
　　夏阳率先掉头走了出去，郑然紧步其后，两个在门口等林夕走了出来，一起往教室走。
　　“你不会往心里去吧？”夏阳笑着问郑然。
　　“他才不会往心里去，我看他比你心气还宽，说话一句是一句。”
　　“放心，我不会离开这儿。”郑然笑笑说，“要走也是她先走。”
　　“现在我必须给你点第二个赞了。妈的，管他什么处理结果，明天晚上我请客，咱们开心一下，叫上徐冉冉。”夏阳有些抑制不住的开心，路也不好好走，脚下乱蹦乱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