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这房子够窄巴的，一家四口两间半，连个客厅也没有。”徐冉冉坐在施兰的床沿上，上下打量着，“好在她单独一间，不然多不方便。”
　　“是有点挤，不过家什器物摆放归置得很合理，又干净又整齐。”林夕坐在写字桌前的椅子上，看了看桌边高脚螺纹玻璃花瓶里的几支白色的百合花，目光转向窗台上一排花盆中的各色花卉，“诗书花，爱好没变。”
　　“是啊，花还好，一个女孩子两三柜子书，真怕变成个女书呆子。”
　　施兰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将茶壶和新洗的茶杯放在写字桌上，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林夕，一杯递到徐冉冉手上。
　　茶半温，提前沏好的，林夕尝了尝，一缕清芬，沁润心脾，幽幽芝兰之气竟似蔓延至脑际。
　　施兰打开五斗橱最上层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几个大大小小的锦盒来，摞好了抱到床上，自己也坐在一边，拿起一个松绿色的小方盒递给徐冉冉，叫她自己打开，徐冉冉揭盖一看，软软的白丝绵中卧着一串红燄燄的珊瑚手链，忙合上盖子放在床上说太贵重了，收不起。
　　施兰也不理她，捧着两个淡赭色的盒子，走过去放到书桌上，对林夕说：“这个给你。”见林夕只是看着笑，就自己动手打开一个，硬衬里嵌着一方砚台、一个岫玉笔架。又打开另一个，取出一团团绵纸，露出一架泥塑的小马车，摆在桌上，约有七八寸长，五彩斑斓，十分精巧，两匹拉车的马儿一白一棕，四目透着灵性，煞是可爱，徐冉冉也走过来饶有兴味地细瞧。
　　“手艺真是高超，窗棂车辐又规整又细致，连马鬃毛都清晰可数，这窗帘车座还有这四角上的饰物还是布艺的，真是精美。”林夕欣赏着称叹。
　　“这些都是我去年暑假旅游的时候买的，砚台你写字用，这小摆设我看着好玩，想着你一定喜欢就买了，好了，放回去吧，别叫施楷看到，等他回来见了又吵着要要了。”
　　“他喜欢就给他好了。”
　　“他已经玩坏一个了，七零八落地丢在那，再说这东西是摆着看的，哪禁得住他那样瞎鼓捣。”
　　施兰说着又回到床边，从一个花纸盒里取出一只满是玫瑰纹样的带托盘的瓷茶杯，对徐冉冉说，你爱喝茶，这个喝奶茶最合适。盒里还有一把同样花色的壶。
　　“好，这个我拿走，手链你留着。”
　　“不行，我当时一见到它就想到了你，都能想像得出你戴在手上的样子，正好，快戴上让我看看和想的一不一样——你看，果然一毫不差，白白的手腕红红的珊瑚珠，多美——”
　　“明知太贵不能要，又害得我爱不释手，你真会折磨人，你能有多少钱买这个，……”徐冉冉想说干脆自己买下来得了，想着施兰听了一定要恼，就没有说出口。
　　“这也不是我买的，去姑妈家玩的时候见我喜欢，她买了送我的。”
　　“收下吧，赶明儿咱们也送她礼物。”林夕见她们推来让去，劝解道。
　　施兰微蹙了眉说自己并不是为了交换，听到父母亲进了家门，忙转身走出房间，林夕和徐冉冉也起身跟着走到门厅，施兰接过父母手中两个装满蔬菜水果的购物袋，送进了厨房。
　　林夕和徐冉冉赶忙向施兰的父母问好，施德辉边答应着，边笑眯眯地喊出他们二人的名字，对陆品芳说，看看，都这么大了，有模有样……
　　“乖乖，这两个孩子模样出息得更好了，林夕长这么高，简直是个大小伙子，要是在外面碰见可真不敢认。”陆品芳说，“里屋坐，里屋坐。”
　　门厅内狭仄，林夕和徐冉冉听话地回到施兰的房间坐下。一会儿，夫妇俩又走了进来，关心了一番学业之后，问起家里的情况，林夕和徐冉冉都如实地做了回答，寒暄了几句，两人去了厨房，换了施兰过来陪同学聊天。
　　“你看得书够杂，文学、哲学、史书，还有音乐教程。”站在书柜前，林夕抽出一本教授演唱技巧的书来翻着说。
　　“现在她聊的东西有的我都没有听说过，我们往后估计做不成朋友了，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她早晚因为嫌弃甩了我算完，唉——”徐冉冉半是玩笑半是神伤地叹道，“对我来说，学校教的能应付下来就不简单了，——你说说，一个女孩子家家，多大的抱负，想当庄子、孟德思鸠、伏尔泰是怎么着？”
　　施兰听了跑过去一下子坐在徐冉冉身边，双臂圈住她的脖子，是不是你想甩了我，所以先下手为强，找出这么个借口。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吧，想跑没门儿，你被我永久套牢啦。哪个要你陪我聊什么天文地理，女子无才便是德嘛，将来你当我的贤内助就够了……
　　徐冉冉倚在施兰怀里，嘴里连说“滚滚滚”，打了施兰耷拉在自己胸前的手一下又握住，吃吃地笑起来。
　　林夕在一旁有些看呆，本想劝两句，见两人又粘在一起，庆幸自己没有多嘴，否则见不到两个闺中密友这样亲馨缱绻的画面，实在是一种损失。
　　三人正聊着，听到大门响，施兰说，补习的回来了，没告诉他你们要来。又转过脸冲门口喊，施楷，过来。
　　一个十一二岁的瘦瘦的男孩子走了进来，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扔，看看施兰又看了看屋里坐着的两位客人，听施兰说让他猜猜都是谁，就歪着头仔细辨认了几秒，脸上一下子绽开了笑容：冉冉姐姐林夕哥哥。
　　“小豆芽，”林夕和徐冉冉异口同声地喊道，“怎么永远也吃不胖——”
　　“我现在不叫‘小豆芽’了，我现在新外号是‘牛小顿’。”
　　“哦？刚到新学校就有新外号啦？‘牛小顿’，哈哈哈，看来你是个科学家咯。那我们以后就喊你的新外号，不过我还是觉得‘小豆芽’喊起来更顺口，这还是我给你起的呢。”徐冉冉已经站了起来，走到施楷身边，双手轻轻捧捧他的脸颊。
　　“行了别吹了，功课优的优劣的劣，典型的长短腿儿，周日还要去补习——”施兰把弟弟的书包摆放好。
　　“你不也一样？都是跟你学的。”做弟弟的毫不相让。
　　“学点好的行不行，再说我也用不着去补课。”
　　林夕也走到施楷身边，施楷仰着笑脸，左看右看，紧拉着两个人的手，一副称心满意的神态，根本无心搭理姐姐，只觉得满肚子的话不能一齐倒出来，怕漏了哪句：什么时候带我抓知了蚂蚱？……上树上房掏鸟窝马蜂窝……偷摘院里的葡萄苹果……去河边捞虾米小鱼还有小螃蟹……
　　林夕和徐冉冉听得哑然失笑：敢情咱们在这孩子印象里就是这个样子，他忘了咱们教他功课的事了？
　　施兰在一旁说，可不就是这个样子，你们以为呢？他心心念念的就是你们带他玩的这些营生。
　　大约是怕姐姐破坏他的计划，施楷说：你去帮爸妈做饭，你做的味道好，我们爱吃，你快去吧。
　　“变着法轰我，少来这套，‘牛小顿’，‘狐小狸’得了。”
　　正说笑间，陆品芳走来喊他们吃饭。
　　饭桌摆在小东屋内，六个人坐得很紧凑，施德辉和陆品芳招呼着大家别客气，又分别夹菜给林夕和徐冉冉，施德辉打开一瓶白酒，要给坐在一旁的林夕倒酒，林夕忙说不会喝，又接过酒瓶给施德辉斟上一杯。施德辉笑眼弯弯地看着林夕给自己斟满，说：大小伙子，不能喝饮料，得喝白的！我这个是存了十来年的好酒，来，给自己满上，不然叔叔亲自给你倒一杯。
　　“别叫他喝酒了，他不能喝。”施兰劝道。
　　“哪的话，他爸爸出了名的好酒量，一代胜一代，林夕准差不了。”
　　施楷吃了两口菜，一口气把汽水喝干，举着空玻璃杯说，给我满上给我满上。
　　众人都笑着命他把杯放下，林夕见如此，不好再推让，将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了酒。
　　施德辉满意地举起杯，简单地致了个欢迎辞，邀请大家干杯，于是众人互相碰杯，施楷更是拿那杯橘子汁站起来和每个人碰了两遍才罢休。
　　三杯落肚，施德辉的话题从桌上的清蒸鲈鱼金华火腿忆起二三十年前贫薄时代的粗饭淡菜，又忆到当年三家比邻而居，私交甚笃，眼看着几个孩子长大，自家又因公几度徙居，奔波困顿，感叹再见到孩子们已近成年，自己也开始遮染白发，实在是岁月倥偬，不由得一忆一叹。
　　陆品芳一头招呼着孩子们吃菜，一头劝丈夫少开言，恐怕孩子们不爱听。林夕徐冉冉忙说听着过去不了解的事很有意思，还想多听些。施德辉认了真，放下酒杯，捡着几个孩子的童年趣事说个不了，逗得大家都停了筷子，笑呵呵的只管听，连施楷也听住了，转动着脑袋看看左右两边的哥哥姐姐，听着他们在比自己还小很多的年龄做过的傻事闹出的笑话，信而又疑，疑而又信；在他眼里，姐姐哥哥生来就比自己大，怎么也会有三四岁六七岁的光景，竟然也会做出那么幼稚可笑的事情，简直奇妙到不可思议；可父亲说这些的时候，虽然笑容满面，却绝非是在编故事讲笑话，由不得他不信，本来父母就是自己最相信的人呐。
　　施德辉端起酒杯和林夕碰了碰杯，聊起往昔和林仰山、徐岩成一起喝酒，赞这两位老领导都是酒中豪客，特别是林老兄，爱喝酒又写得好文章，发表在报刊上的时候总是署名“林醉”，他是非好酒不喝，非喝醉不休，醉了又喜欢挥毫泼墨，那字越发写得汪洋恣肆龙翔凤跃，气韵倍增；很多同事趁他高兴把字求了去，装裱了挂在家里，顿觉室内生辉，面子上也增了光。看看自家四壁空空如也，过两天一定要再约老兄们喝两场，也求一幅墨宝挂在墙上添添光彩。
　　见父亲酒有些多了，施兰便趁他不注意把酒瓶拿到了厨房。施德辉红着脸倒酒时找不到酒瓶，知道是女儿不让再喝，举着空杯喊儿子把酒拿来，施楷答应着起身又坐下，见父亲催他，大声说：“姐姐瞪我呢。”众人都笑，林夕和徐冉冉帮着施兰一起劝她父亲少喝点，陆品芳也笑着说，喝得差不多了，盛饭吧。
　　吃完饭，徐冉冉帮着施兰母女收拾，施德辉拉着林夕聊个不住，林夕打小知道他喝了酒爱唠叨，没人在旁边也要自言自语，见他今天又这样，难免耐心听一阵。这酒后的话里，透着些对现任职务以及住房的不如意，想着他确是有些醉了，不然怎么会对自己吐露这些想法。
　　施兰劝母亲回房休息，自己和徐冉冉收拾完毕，又过来哄着父亲去歇息。找施楷不见，知道被方才找上门的邻家孩子勾出去玩了，也不在意，三个人又回屋坐下闲谈。
　　施兰陪着徐冉冉聊了一会裁衣服的事，又和林夕闲谈了一番读过的诗书，发觉他也是庄子和陶渊明的拥趸，两人饶有兴味地从《逍遥游》聊到《闲情斌》，徐冉冉倚着床栏听得恹恹欲睡，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们，说马上中午一点，该走了。
　　林夕想起约了郑然和夏阳两点钟打球，也站起来说该向施兰的父母告辞了，施兰说他们在午休，不打招呼也罢。说着把礼物分装在袋子里给二人拿上，一起走到门口，却见陆品芳从里屋走了出来，说道：要走啊？着什么急呢，再玩会。
　　林夕徐冉冉赶忙说时候不早了，下午还有事。
　　“他俩要跟你们说一声的，我说你们睡了呢。”施兰对母亲说。
　　施德辉也从屋内踱了出来，听说都还有事，也不强留，叮嘱着代问父母好，这边陆品芳从厨房提了两个袋子过来，说是一些新茶和酒，一式两份，让二人给父母带上。
　　林夕和徐冉冉说施兰送了我们好多东西，不能再拿了，边说边忙忙地相跟着走出门去。
　　送了同学回来，施兰刚坐下，她母亲走了进来，问她：喊你把东西交给他俩个，怎么没听见似的就出去了。
　　他们不拿就别硬塞了嘛。施兰在抽屉里找她的耳机，并没有抬头，听到母亲说：那就等你爸去的时候一起带上吧。
　　“去哪？”施兰抬起头问道。
　　“你爸爸不是说要请你林伯和徐伯吃饭么。”
　　“哦。”
　　施兰应了一声，在电脑里搜了几首流行的音乐，戴上耳机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