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候车大厅里没有空余的座位，地上到处是行李和或立或席地坐卧的人。大概是嫌大厅内嘈杂拥堵，空气闷浊，林夕建议还是去外面找找素材，三个人返回广场，在南边找到一个长椅坐了下来，郑然从书包里掏出速写本和钢笔，环视了一下四周，瞅准几米外一小堆坐在行李包上的旅人画了起来。
　　“看到熟人了，别动地儿，马上回来。”夏阳站起身，向不远处移动的人堆跑去。林夕见他笑着和一对中年男女搭上了话，热热闹闹聊了没几句，又一起往候车室方向去了。
　　来了三四个闲人看客，围在郑然身旁瞧画。阳光渐炽，林夕想着应该买几瓶矿泉水，对郑然说了一声，起身朝广场北头钟楼下面的超市走去。等他拎着几瓶水返回原处，却不见了郑然，这时节广场上往来的人多了不少，左张右望，难觅其踪，心中正纳闷，听见不远处传来郑然的话语声，循声望去，隔着两三丛人群，郑然站在二十几米开外的广场台阶前，一脸怒容和一个男人在谈论着什么，引得几个人围观。
　　林夕跑过去一瞧，都是些陌生人，便问郑然出了什么事。见了他，郑然脸上的急怒之色消了几分，指着对面一个中年男人说，刚才明明是他碰了我一下，反说我碰了他，还诬赖我把他的手机碰掉了。
　　你这小子这么不老实，张嘴就胡说。中年男人右手举着一个手机晃动着，一脸愤然，没站稳似的向后退了半步。林夕察觉他左腿微跛。那男人不依不饶继续说，你来多少帮手也没用，手机现在摔坏了，这事咱必须得有个说法。
　　一个围观的插嘴：“手机还挺新。”
　　“你想要什么说法。”林夕问道。
　　“他想要钱。”郑然说。
　　“多少？”
　　“五百。”
　　“我这手机新买的，花了我五千块钱，修一下怎么着五百也打不住——”
　　“修哪儿就五百？”林夕截断了对方的话头。
　　“摔得打不成电话了，按键听筒肯定都出了毛病，都得修哇——”
　　“拿过来我瞧瞧。”林夕伸出手去。
　　“瞧能瞧好吗？你就让他痛快点赔钱了事，也不劳你们费心，我自个儿受累去修一下就成。”
　　“甭想!”郑然果断地说。
　　“瞧不瞧得好，你得让我们知道知道坏在哪了，赔钱也得赔个明白不是。”
　　那中年跛腿男人见两个少年催迫的紧，便勃然作色，提高嗓门嚷了起来，大家伙儿可都看着呢，这小子走道不当心，把我这么贵的手机碰坏了，现在耍赖不认账，小小年纪仗着人多还想欺负人。
　　围观的人都看入了迷似的，一个搭腔的也没有。缓了缓，跛腿男人敛了怒容，语气也平缓下来，算了，看你们是学生，这么着吧，掏三百块事儿就算结了，不够你帮他凑点。你们学生做事总不能这么没素质吧。
　　懂得和气生财，因为是学生还给打折呢，不愧是老油条，林夕想笑，还是忍住了，听见郑然恨恨地说，人面不知何处去，贼喊捉贼。
　　“三百就算了？大哥，不能便宜了他们。”这时，跛腿男人身后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我盯他们半天了，就是那个瘦点的小子把这位大哥的手机撞到了地上，现在又放赖，欺负老实人，想得美，没那么容易！”
　　听到有人给自己撑腰，那男人脸上感动心里到底有些犹疑，那个仗义直言的人站到了近旁，他不禁转头看了一眼，也是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子，见自己看他，就拿左眼朝自己眨巴了两下，有点自来熟，认识自己似的。于是说道，嘿哟，举头三尺有神明，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一样小小年纪，看看人家这位小兄弟儿多正义，你们俩好好学着点。不学好，干坏事，自有公正的明白人盯着呢。
　　见对面那两个前一分钟气焰还很高，几句话让他们低了头，心里不免得意起来。仗义热心的小兄弟又开口了，大哥，当着大伙面儿你试试看能不能拨出去。真的坏了的话，让他们给你换一个，少一分也甭想走！
　　跛足男人很委屈地说，小兄弟，真给摔坏了，不信我打给你看；车站派出所就在旁边，咱们就拨报警电话好了。说毕他按了号码，在耳边贴了半分钟，又把手机伸到一圈人的中间，果然没有一丝动静。他说着看吧是不是，正把手往回缩，热心的小兄弟一掌劈下来，正劈在他的手腕上，手机瞬时被震得弹起一尺来高又掉落在地上，那男人大骇，甩着手腕脱口骂道，你他妈混蛋！你这是干什么？边骂边蹲下身去捡那手机，只听那小子问道，刚才就是这样摔的吧？问完又补上一脚，眼看就要捞到的手机被他踢得打着旋儿消失在人腿丛中。
　　那男人猛地站起身，“嗷”的一嗓，向那个假充好人的小子连扑带抓地冲过去，“你们这帮王八蛋是一伙的——”他要掐住这小子的脖子好好揍一顿，不想却被对方轻轻闪过，致使他扑了个空，一栽一栽，七扭八歪地顺着台阶向下冲去，嘴里骂骂咧咧地撞在了几个行人的身上方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只听那小子在他身后大声说，悠着点，小心把你那精明的脑袋瓜子摔漏了气。——咱们走，去车站派出所找我三叔去。
　　“你真有个派出所的三叔？”回家的路上，林夕骑着车子问。
　　“有，我爸的同学。”夏阳一脸调皮地笑着回答。“我没来之前是怎么回事？”
　　“实际上他一开始不是冲我来的。”郑然慢悠悠地骑着车子，夏阳也跟着放慢了速度。“你们走了，有几个人坐在旁边盯着我画，我嫌烦，就起来转悠到台阶那边，那个家伙顺着台阶扭巴扭巴往上走，一个拎包的人从我身后走过来，他们在我旁边差点撞上，那个拎包的倒很灵利，身子一闪躲过去了，头也没回，顺着台阶溜达没影了，这个家伙可能是劲儿使大了没收住，撞到我胳膊上，手里就掉下了那么个玩意儿，于是顺坡下驴讹上了我。”
　　“我就说嘛，这要是个老手，能从咱们身上榨出什么来。”
　　“你没弄明白前因后果就把他给拾掇了，也不怕像上次那样搞错了。”
　　郑然指的是去年冬天发生的一件事，那个周六的下午，他和夏阳在青少年活动中心打完篮球，转悠到展览馆一带，看到广场上不远处一个女青年不知为何低着头边走边哭，后面跟着一个男青年，也不知为何脸像块青灰色的大雹子冰冷僵硬，指着她的后脊梁骂骂咧咧，骂得性起，抬手照那女人的后脑勺啪的来了一巴掌。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郑然忍不住喊了一句：“哎，差不多得了！”不想那个男人扭头冲他暴喝：小X崽子滚远点！他心头怒火噌地一下窜了起来，但还是压制着说：你不嫌寒碜吗！？这句话如同汽油，浇得那人怒火陡然炽盛，冰块脸瞬间变作通红的爆炭，咬牙切齿骂着脏话，一脸杀气望这边撞过来。郑然见他身强体壮，比自己大约高出半头，怒不可遏的样子像从卡通画片上蹦下来的凶神恶煞，心里不免有些发怵，想想还有夏阳，也就决定合力跟他斗一场，打不过也要跟他死磕。他立在那里，攥紧拳头，左右看看，不见了夏阳，心里不免疑惑紧张，眼看两颗蹿着火苗的红眼球越凑越近，听到身后一声大喊：老郑闪开！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颗篮球从自己右耳畔带着风声嗖地划过，不偏不倚正砸在那男人脸上，紧跟着，夏阳也从右边掠过，飞起一脚踹在那人胸口上，踹得他噔噔噔向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夏阳因为反冲力，脚落地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跑过去追上球一脚踩住脚尖一勾，球轻轻飞起落在手中，然后托着球摆了个李小龙的经典动作冲郑然眨了眨左眼。
　　那紧张的女青年见状跑过来，对着他们两个大声乌里哇拉地叫嚷，意思是嫌他俩多管闲事。连串的抱怨，让郑然心里泛起一股怪滋味，尴尬中带点丧气还夹着一丝酸恻，帮忙还帮出错来了？他想当时自己脸上一定现出了一道难看的苦笑。夏阳哼了一声，来到郑然身边，见那女的蹲下去扶那男人，又被骂得缩回手去。他们俩懒得观看，也没心情说话，一起穿过马路走到街对面去了。
　　林夕听说了这件事，只是笑着说碰到你们俩，算他倒霉。
　　夏阳也想起了这回事，答道，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上次是怎么档子事。
　　这件事确实困扰了他一阵子，那两人一定是处对象或者两口子，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她为啥挨揍，别人替她出气为啥还恩将仇报，难道是个傻子？看上去也不像，那就只能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对弱女子动粗，就该扔到印度洋喂鲨鱼，可这女人竟然不离不弃护着他，成年人的世界真是充满了奇葩怪事。后来干脆将这些抛之脑后，经郑然这么一提才想了起来。
　　“不过这回不一样，错了也不怕。首先，兄弟的朋友不一定是朋友，但兄弟的敌人绝对是敌人；第二，我夏某人火眼金睛，什么鸟都认得，一眼就能看出谁正谁邪，错不了；第三，冲着你们俩，就算冤枉了他，我也照干不误；第四，如果前两条都错了，就以第三条为准。”
　　“冲这，先给你鼓个掌，”郑然双手松开车把，鼓起掌来，“林夕你别说，夏阳刚才那段演的真不赖。”
　　“当当当当，第一百八十届闹斯卡1影帝奖，颁给我自己。”
　　“演技炉火纯青游刃有余堪称完美。就是台词美中不足，比如‘大哥，不能便宜了他们’，‘少一分也甭想走’这两句，俗套武侠剧味儿太浓，而且缺乏英雄气概，像是小喽啰专用的，不过精确的动作表演足以弥补台词方面的不足；表情方面，生动归生动，可惜略显浮夸，深层次的表情开发过早，特别是眼神太假，脸上的笑容绷住了，但是眼睛里的一个劲儿往外蹦，因此，综上考虑，建议往功夫谐星方面发展。”林夕煞有介事地评价了一通。
　　1夏阳故意将奥斯卡读成了闹斯卡。
　　“还说我嘞，瞧瞧你俩，我一出场，你俩就出戏，憋得那叫一个面红耳赤，就差笑出鹅叫声了，后来连绷都懒得绷，全靠低头来掩盖，干脆直接把我卖了得了。年度最差演技奖颁给你们俩没跑！唉，说到底，我才是独孤求败，连个飙戏的对手都没有。”
　　说笑之间，来到了郑然家楼下，林夕刹住车用脚支着地问明天如何安排。
　　“不是说好了吗，去我爷爷家爬山。明儿早上九点钟在这儿集合，大家骑车去。”夏阳也停下来说道。
　　“好的。”郑然点点头，“明儿见。”
　　午饭后，林夕接到了徐冉冉打来的电话，约他和施兰次日上午到家中做客，一起吃午饭，正正式式地为老友重逢庆祝一下，施兰说有两件南边带来的小物件要送给咱俩。得知林夕已有安排，先是叹了一句，施兰好容易明天得空，下个周末难保清闲。接着又说，干脆，我连他们俩个一起请上，反正你们总有空，山随便哪个周末爬都成。
　　林夕笑着说，这么多人去你家闹腾，你妈又要嫌烦。不如你们俩参加我们的活动好了，让施兰也到处走走，散散心。
　　“你说的对。”徐冉冉没作犹豫，痛快地答应了。
　　“你放心，我跟他俩说一声，准保没问题。”
　　“他俩我没什么不放心，就是要问问施兰，看我亲爱的蜜蜜愿不愿意去，我给她打个电话，一会再联系。”
　　挂断电话，林夕分别打电话通知夏阳和郑然，郑然倒是怎么样都无所谓，夏阳觉得有一点意外，问了几句原委，末了也同意了。
　　撂下听筒，徐冉冉的电话又打了进来，连说这电话比电视台的热线还难打，又说已经和施兰讲好，大家明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