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汉

　　姓袁，是我的高中同学，彼时因为是情侣的关系我们坐同桌。美术课上，老师询问我们的名字，我便用钢笔写下“”二字递给他，老师说你是练过书法吗，字写的真好看。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不是写得好，而是这两个字本身就很美。
　　高一第一学期，相恋不足两月，却足够铭记一生。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就从相遇的那天吧。
　　高一开学前的军训，一定是放在八月天气最热太阳最毒的那几天。站军姿站的人几近脱水，不止一次的想过假装晕倒吧，让人把我抬走，结束这该死的军训。虽说貌似已经体力不支，可在教练宣布休息的时候，我还是全班第一个飞速冲进教室抢水龙头的女生。
　　教室的门在讲台的这一头，水池在讲台的另一头，我进门冲上讲台的那一刻，忽然发现教室正中间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男生。他在看书，而我的出现打破了他片刻的宁静。男生捧着书抬头看了我一眼，我也扭头看了他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我们的内心都有疑问。
　　他：这个人是男生？还是女生？
　　我：这个人为什么可以不参加军训？
　　很快，我们都找到了答案。
　　同学们都知道是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剧烈运动，所以军训和体育课，他是可以不参加的。但酷爱足球和篮球的他也会偶尔趁老师不在，偷偷的下场过把瘾。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某次在球场上摔了一跤直接休克，被大家一人一条胳膊一条腿抬走，送去医院。抬走的时候刚好我去了趟厕所，等回来的时候同学把他的手表递给我，看他那个表情，有一种给家属交接遗物的错觉。
　　他究竟是得的什么病，我一直没好意思问。从他时而惨白时而蜡黄的面色来看，我猜测大概率是肝炎，有次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不能吃肉，他诧异的眼神否定了我的猜测。
　　后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告诉我，是先天性心脏病，国内专家都没办法的那种。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那是我此生感知过最快的心脏跳动频率。
　　那年夏天电视剧《薰衣草》火遍大江南北，女主也是先天性心脏病，爱上男主，两人经历重重磨难最终结婚，女主生下孩子之后幸福的死去。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们是男女翻版的《薰衣草》。
　　我问过他：“你觉得自己能活多久？”
　　他很淡然：“最多五十岁，再多活也没意思了。”
　　那时我十五岁，他十六岁，我们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天真。
　　和所有人的初恋一样，我们的爱情也是无疾而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就是没办法继续在一起了。我不断追问答案，而他总是沉默，沉默的很温柔，让人无从怨怼。
　　平安夜当天下了厚厚的雪，我翘了晚自习，守在他放学回家必经的路口，下定决心一定要等到他问个清楚。
　　两个小时的雪地踱步，等来了骑自行车的他。
　　他看到我停了下来，我向他走过去。
　　他问：“怎么在这里？”
　　我答：“我在等你。”
　　他说：“……天冷，快回去吧。”
　　我说：“好。你也快回去吧，雪路地滑，骑车路上小心。”
　　“嗯。”
　　想问的话，还是没能问出口。
　　他蹬上自行车越骑越远，我转身，再次对话的时候，已经是高考结束后的毕业聚会了。
　　失恋很痛苦，我告诉好朋友，以后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了。她说，怎么可能。
　　整理好所有与他相关的东西，也不过几封情书，几个小物件还有他送我的那个薰衣草玻璃瓶。我还给他，他转身拜托别人丢到了垃圾堆。
　　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如此决绝。
　　那个时候的我，真的接受不了。
　　后来的几个月，我慢慢练习，练习适应没有他的生活。我告诉自己，只有每天刷牙的时候才允许自己难过一下，早晚各一次。渐渐地，牙还是正常刷，难过却烟消云散。
　　半年后，他拖朋友递纸条给我，三个字：对不起。
　　我回他的纸条写下：我从来都没怪过你。然后想了想，撕掉扔进垃圾桶。
　　我这该死的报复心。
　　高一结束，他调了班级，从此形同陌路。
　　分手一年后，我问好朋友：当初他为什么突然就不理我了？
　　好朋友说：不知道。但他告诉过我，你对他特别的好，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他爸爸，对他最最好的人。
　　这个我知道，说起的家庭，也是一言难尽。
　　说过，他很小的时候爸妈就离婚了。爸爸再婚，跟继母生了一个妹妹，妈妈也再婚，也生了一个妹妹。五年级的时候，那一天，妈妈偷偷跑来看他，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是忘不了妈妈临走的时候紧紧地抱着他，很紧很紧，紧到喘不过气。
　　那是他对妈妈最后的记忆。
　　初中做心脏手术的时候，妈妈也没有出现过。
　　妈妈自作主张跟他做了告别，但他不想告别。
　　就像他自作主张跟我做了告别，可我不想告别。
　　高考结束填写志愿，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但并不在一个校区。害我虚惊一场，改了三回志愿表。毕业聚会，知道他会参加，我还是去了。
　　我想我已经放下了……吧。
　　餐桌上，大家都在聊考上什么学校，以后要去哪里上学，互相留个电话QQ什么的，我沉默不语，只是微笑。
　　我跟他也很自然地搭了几句话，饭后他很绅士地去麦当劳给女同学们买了圣代冰淇淋，草莓味的。
　　聚餐散后，我提前联系好的男同学放了我鸽子，没能当场潇洒地被接走，以示名花有主。我这该死的虚荣心。
　　好哥们看出了我的尴尬，提议一起去网吧。我们三个还像高一刚刚入学的时候，去网吧坐在同一排打游戏，就在我旁边。
　　他们快速地进入了游戏，而我在想办法怎么体面的离开。
　　发消息给好兄弟，让他打电话假装我爸让我赶紧回家。接电话的时候故意很大声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回去。”
　　于是下机，拿包起身，拍拍他胳膊，抱歉地告诉他：“我爸让我回家，我就先走了。”
　　他摘下耳机，仰头看着我，说：“好，你路上注意安全。”
　　我点点头：“再见。”
　　他也点点头：“再见。”
　　一年后的十月初，他下课拿着鱼竿跟同学相约去学校附近的池塘钓鱼，去的路上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离世，算一算还不满21岁。
　　我是一年之后在一次聚会的路上，好朋友悄悄告诉我的。
　　“是吧，那还真的是很可惜很遗憾啊，高中那会他身体就不太好。”似乎我们真的只是普通的高中同学，还不怎么熟的那种。
　　如果我没记错，那个时候的我们都是手拉手一起写作业，手拉手一起骑自行车，手拉手一起逛公园，手拉手一起吃饭，手拉手一起聊天的。
　　“结婚的时候，你是喜欢白色礼服还是黑色礼服？我的婚纱是穿白色的好看，还是紫色的好看。”
　　“礼服要白色的，婚纱也要白色的，谁会穿紫色的婚纱。”
　　“房子我以后肯定是要住别墅的，车你想买什么样的？”
　　“那必须是克莱斯勒，我的最爱。”
　　“你说会不会我们后来分手了，多年后的某天，你骑自行车在路上，我开车豪车从你身边经过慢慢放下车窗跟你打招呼。哎呀，那画面想想就……”
　　“你在想什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嘘，小声点，被老师听见又要挨骂了。”
　　多年以后我只记得，课桌下他的右手和我的左手，拉的很紧很紧，很紧很紧……
　　后来我就告诉自己，以后找伴侣，一定要找身体好的。
　　后来我就告诉身边的小姐妹，以后找伴侣，一定要找身体好的。
　　在离开的6077天里，我只梦见过他一次。
　　梦中，我身处于一片很辽阔的花草地里，远离人群的方向，看见一个高高的石台。我向石台方向走着，阳光洒在大地上，照的到处亮堂堂，不知是人间还是天堂。
　　我披着长发，穿着中世纪样式的蓬蓬长裙，貌似头上还带着一个花冠。
　　我能感觉到，有人在那个石台上等我。那时我还不知道是谁。
　　登上第一级石台，我立在那里，身后微风轻柔吹向我，他来了。
　　我没有转身，只是微笑：“你终于来了。”
　　他没有开口，没有触碰，没有任何的动静，可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很确定，就是他。
　　这一刻我等了好久好久。
　　，是银河的意思。我想起秦观的那首《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