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拒绝复读

　　当程伟把高考成绩摊开在程大学的眼前时，一阵难以言说的痛苦从程大学的眼角溢出，好像这张成绩单的主人是他程大学，而不是程伟。
　　他出奇地没有震怒，只是惋惜和痛苦。身形清瘦的程伟，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衬衫的领口前的第一个纽扣敞开着，露出他颈喉处高突起喉结。喉结处不自在地抽动了一下。他始终低着头，像是一个犯了错误正准备接受老师惩戒的小学生，站在程大学的面前。
　　他在等着程大学的发落，不管是木棍，巴掌，还是其他，他都准备好了一一接住，只要程大学高兴，随便哪一种惩罚都可以，除了复读。
　　“九月复读吧。”程大学沉默了片刻，冷静地看着杵在一旁的程伟，语调里难得平和地提议道。
　　“不了，我不想复读。我不想继续读书了。”程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直接拒绝了程大学的提议。
　　是的，他不想再读书了。他想像大哥程光一样出去打工挣钱养家。读书，绝对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
　　“为什么？”程大学瞪圆了眼睛狠狠地盯着程伟，带着不敢置信的震惊的神色，像是不敢相信一向温顺的程伟，竟敢不听从他的建议，拒绝了他。
　　“你说什么？不想复读？为什么不想不复读？你哥出去辛苦挣钱给你读书，你有这么好的机会，你竟然说你不想读书？”程大学的语气里充满了愤怒。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读书。我想跟大哥一样出去工作，不想读书了。”程伟低下头，语气低沉，但充满了坚定。
　　“狗屁，大哥工作有多辛苦你知道吗？哥哥工作的那种苦你能熬得了吗?”程大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鄙夷，像是嘲笑程伟的天真和异想天开，“别以为天是圆滑的，只要你想，就顺溜上去了。生活有多苦你根本就不知道。”
　　“苦我也不怕。”程伟倔强地说。
　　“这是怕不怕的问题吗？”程大学睁大的眼睛里，透出一道红色的光。这道光越过程伟的头，定在了他背后墙上贴满了墙壁的黄红色三好学生奖状上。从门楣处折射进来的阳光带着屋外龙眼树叶摇曳的光斑落在了奖状“程伟”的名字上，活跃跳动，熠熠生辉。
　　他把眼光拉回到程伟的身上，继续说道：“想想你大哥，当年他是有多渴望读书，他想要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你有机会读，你却跟我说你不想读了。”
　　“早知当年你就该让我哥读，而不是我。”程伟依然低着头，低沉着声音说道。
　　“你个畜生，能有早知吗？这个世界有早知这样的事情吗？”程大学语调骤然拔高，因为程伟的话而愤怒，“反正今天的话撂在这了，你想读也得读，不想读也得给我读。”
　　“我就是不想读书了。”程伟抬起头无比坚定地望着父亲光亮的额头上的触目惊心的疤痕，因为生气激动而变得曲扭的，宛如肉色的蜘蛛张开它肉色的肢爪，扭转变形地攀附在他的印堂上。
　　程大学的这道疤痕就是他冲动与人起了争执后，被对方一个水烟筒直接敲下来后留下来的印证。仿佛一个时刻提醒他做人切记“三思而后行，切莫冲动”的印记一样。
　　那是10年前的时候，因为程伟的三堂叔买牛肉与人起了争执，程大学去跟别人理论，讲了一些别人不愿意听到的话，被同样火爆的脾气的对方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就招呼过来，刚好落在他的印堂附近的位置。当时他的额头留了很多血，伤口裂开有一个指头长，幸好当时没有脑震荡。
　　从那之后，大家以为程大学应该会改改脾气了。然而，事实看来，这个印记对程大学的火爆脾气依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虽然在外的争执没有了，但是对家人，他的火爆性格还是没有变，居高临下的父权主义一点也没有变过，在家里还是说一无二，儿女们都必须听他的，包括妻子，也很难说服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情。
　　因为偶尔的劝说也会招致程大学的谩骂，甚至殴打，因此，程伟的母亲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很少给他提建议，除了背地里偷偷骂他娘发一顿牢骚。
　　程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这天他竟敢顶撞他。这点让程大学惊诧之余，又气恼不已。尤其是看到他失败的高考成绩，不仅不觉得愧疚，反而理直气壮了。
　　“你不愿意复读，是不是因为那个女孩？”程大学说。
　　“胡说，哪个女孩？我不复读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程伟听到程大学提到那个女孩，猛然抬头看着他，同时声音也抬高八度。
　　“你还装，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孩，你的成绩会一落千丈吗？你的高考会落榜吗？”程大学把他高考的失败归罪于那个女孩。
　　“我说了跟那个女孩没有关系。都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根本就不喜欢读书。你非得逼着我读书，我读书都是为了你，你知道吗？”程伟吼出这些话时，面部表情变得狰狞。
　　程大学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深深地被震惊了，张开嘴巴，呆住了。他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程伟，望着他因为愤怒而青筋暴露的太阳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程大学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他向来乖顺的儿子。如果不是眼前的这个人的相貌跟自己熟知的儿子的相貌一模一样，自己还真的不相信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儿子。
　　可是，事实摆在面前，他就是他的儿子。一个全新的儿子，这个儿子，一改他以往顺从的模样，突然变得倔强抗拒起来了。
　　兴许是从程伟的脸上读出了他拒绝复读的坚定决心，他像是一个终于接受了实锤的失败结果的参赛者，露出了痛苦的无力的绝望的表情，悲伤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滚，滚，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程伟听到此话，惊讶地抬起头，预想的挨打并没有如实地落在身上。这反而让他的心情更加复杂，愧疚感更是深重。假如此刻他打了他，也许他的心里会相对好过一些。
　　迟疑了片刻，程伟落寞地从程大学的眼前走开，径直朝门外走去。他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如此“顺畅”。
　　只是他不知道是，在他离开之后，在屋里的程大学，抄起桌面上的白色喝水口盅，愤怒地朝着墙壁上贴满了程伟三好学生的黄红色的奖状掷过去。
　　口盅在碰撞墙壁的时候砰然一声落在地上，翻转了一圈，在与墙壁相碰的位置明显凹下去一个折痕，而墙壁上的被口盅碰撞的位置的奖状被外力扯破了一个口子，露出了白色的奖状纸片，挂在墙上，像是张开嘴巴笑话程大学。
　　真是够讽刺的。程大学的心里苦涩起来。
　　此刻程大学，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哀伤，无法纾解的愤怒依然郁结在心口。
　　“说什么读书是为了我，读书不是你自己的事情吗？什么时候成了是为了我了？”程大学越想越愤怒，“一定是早恋，是早恋影响了他。”
　　程大伟的心里莫名地恨起那个女孩来。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个女孩具体是谁，长得怎么样，人品如何，性格如何，家境如何，但是她的形象已经先入为主地在他的想象中变得面目可憎，一文不是。甚至他在心里已经对她恨之入骨。他恨她牵连祸害了自己的儿子。
　　她一定是个坏女孩。如果她是好女孩，岂能不知道如何避开高考，鼓励他积极考好高考，而不是拖他下水，让他高考落榜，变得一无是处，像个“傻子”一样。
　　此刻的程大学，内心久久不能平静，那个连具体的形象都没出现过的女孩，在他的臆想里，已经变得丑陋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