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斯棠右手被雷砚握的着实有点疼，但被她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完美掩盖住了。甚至在她说完最后一个音节时，她就已经松了握手的力道，只以眼神肆无忌惮打量着时隔三年第一次正式面对面的男人。
　　
　　雷砚无疑有着一张无比英俊的脸。
　　眉眼深黑，从眉骨到鼻梁再到下颌，峰是峰，谷是谷，轮廓刀削般锋利又完美。可若再仔细看，会发现他的那双眼其实要比一般人黑沉很多，因为身高优势，当他就这么低眉望过来时，眼底分明闪灼着一种近似冰冷的审视——只可惜很少会有人发现这一点。
　　
　　两人表面掩饰的都很好，这短短十几秒的你来我往，没人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而雷砚神色也很快恢复如常，冲着斯棠绅士一抬左手：“斯总请坐。”随后明显察觉到在他松开右手的前一刹对方稍纵即逝重新握过来的力道。
　　“…………”
　　
　　落座后，斯棠接过助理及时递来的文件，噙着得体礼貌的淡笑亲自给雷砚递过去，开门见山说，“想必雷总也清楚今天盛舟来的目的，那我就不浪费彼此时间绕圈子了，这是我司针对收购博大医药起拟的一套‘有偿退出’方案，贵司可以酌情考虑一下。”
　　顿顿，又补充一句，“有任何问题，我们都可以再商量。”
　　
　　雷砚看着斯棠那双难辨情绪的笑眼，凌眉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瞧着她半晌，方才接过文件，翻开。
　　
　　与此同时，柏悦众人也同样从对方那收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文件，而几乎每个人在看到里面具体内容后，脸色都不由得越来越沉，连一向“万事皆能微笑对之”的帕洛神色都有点难看起来。少顷，其中一人“啪嗒”一声合上文件，皱眉看着对方就要开口，却被旁边人不动声色地按住胳膊阻止住了。
　　
　　盛舟自入场对博大医药的收购就毫不掩饰对其势在必得的强势态度，而柏悦对于博大医药的中医药研发和康复板块，也志在必得。按道理说，如果洽谈顺利对于两家企业会是“双赢”的一件事——这也是柏悦对盛舟此次前来一直所持的观点。
　　
　　然而今天这套“有偿退出”方案明面上看着确实跟他们柏悦上会讨论时猜测且确定过的结果没什么不同，可若是签了，却也会像自己吞下上百只苍蝇一样恶心。——只能说他们真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完全低估了盛舟集团的卑鄙程度。
　　
　　而对比柏悦众人的“见文件色变”，雷砚看起来就淡定多了。只见他面不改色颇为认真地一页页看完，适才慢条斯理合上文件，微笑着抬眼看向斯棠，“我以为贵司主动提出来鄙处谈合作，是真心带了诚意过来，看来还是我想多了。”
　　
　　“怎么会，”斯棠一开口，还是同样的话和语气，“盛舟此次过来，自然是带了十足十的诚意。”
　　“斯总把没经过董事会决议私下将博大医药股份从4.7%增持到16.9%叫‘十足十’的诚意？”雷砚失笑反问。
　　
　　“抱歉，”斯棠说，脸上表情却没丝毫觉得歉意的意思，“盛舟并未跟博大签署过standstill*，而博大公司章程*里也未有什么特殊要求，既然有股东愿意信任盛舟，我们又怎么好博人情面呢，您说是不是？”她顿顿，拇指转着小指上的戒指回给雷砚一个微笑，“还是说，雷总觉得我们盛舟给的条件不够？”
　　
　　雷砚目光凝在斯棠看似在笑，实则冷淡绝情的一双眼，一言未发。
　　
　　半晌后，斯棠才又再次笑了笑，继续说道，“据我所知，此次柏悦对博大医药的要约价是172亿HKD，而柏悦之所以愿意投入这么多资金……以我拙见，是为了他们旗下的‘中医药研发和康复医疗’可以在以后分拆重组到你们的智慧医疗子公司里，对吗？除此之外，博大余下项目对于柏悦来说其实加成并不大。既如此，不妨认真考虑下盛舟的提议，退出博大医药此次收购。”
　　斯棠脸上的笑甚至称得上友善，“而为表谢意，届时等盛舟收购成功，会以100亿HKD的价格将旗下的‘中医药研发和康复医疗’卖给柏悦。”
　　
　　柏悦众人再次为盛舟狮子大开口的不要脸程度深深震惊到了。现在他们甚至不得不怀疑此次盛舟来谈合作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博大医药是二十年前在港交所创业板*上市的，2018年4月24日，港交所发布IPO新规，允许双重股权结构*上市，博大医药便顺势在主板市场*重新上市。如今四个创始人手里除了一股一权*的A股外，还分别持有一些一股多权*的B股。而盛舟正是利用这一特点，罔顾博大医药董事会，私下不知以什么条件说服了其中一个创始人，以协议收购*的方式将自己手里持有的每股15投票权的B股股份全转让给了盛舟——以至盛舟现在虽只持有博大16.9%的股份却有高达33.4%的投票权。
　　而这个“33.4%”才是让柏悦众人越品越憋屈恶心的一点。哪怕你是40%或者35%都没关系，虽然三个数字结果是一样的，但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卡着这个33.4%，这就很不是东西了。
　　
　　《证券法》规定收购者所持上市公司已发行拥有表决权股份每增加或减少百分之五时，都应对证监会和证券交易所于三日内做出书面报告并且即日起这三日内不能再进行买卖该上市公司股票，与此同时，该上市公司次日也要发布相关公告。而雷砚不用想也知道，博大医药董事会即便此刻会跟自己一样意外，也得按规定发公告广而告之这一点。最重要的是，后天——这禁止买卖股票的“三日”期限的最后一天，也是柏悦此次收购要约期限的最后一天。
　　
　　所以目前情况就是——
　　如果此时柏悦为争一口气不签这份“有偿退出”合同，就只能比远远超过当前总对价172亿HKD的价格来继续竞价，而就算最后柏悦成功将博大医药收入囊中，届时想按照原先想法分拆重组也会变成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因为《公司法》明例规定，对于分拆重组这种大事项必须要获得董事会三分之二以上的投票才可顺利进行。——而现在握有博大33.4%投票权的盛舟显然没那么容易……不，是绝对不可能会为柏悦之后的分拆重组投上“同意票”。
　　
　　以盛舟如今的态度来看，显然不会是个友好地合作伙伴。柏悦钱花出去了，目标公司的控制权却不完全在自己手里，甚至最大的一个“合作伙伴”可能还是个定时炸弹——就算雷砚可以财大气粗当听响儿，但这种“人财两空”的结果，他跟董事会也不好交代。
　　
　　“酌情考虑”这四个字显然是盛舟说客气了，这就是来威胁的。
　　雷砚回视着斯棠，也在笑，但眼神异常发沉。
　　
　　*
　　谈判暂停休会时，柏悦众人去了隔壁会议2室。
　　
　　虽然高估了盛舟此次来谈合作的诚意，但身为一家如此大体量企业的礼貌却也不能丢，帕洛出来后，让行政助理找提前安排好的实习生去给客人换热饮。
　　
　　好巧不巧，先前被安排好的其中一人临时闹肚子，想忍着先去会议室又害怕自己把领导吩咐的事搞砸了，脸色急的又红又白。蔚浨见着，等行政助理离开后才悄悄追过去问那人用不用自己帮忙。
　　
　　“放心，”蔚浨安慰明显犹豫又不安的同事，“这事我也熟，不会给你搞砸了的。”
　　实习生红着眼圈，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憋的，“那谢谢了啊蔚浨，我真快忍不住了……”
　　蔚浨接过她手里的托盘，好脾气地摆摆手，“嗯嗯，没事，你快去吧。”
　　
　　蔚浨跟另外那个实习生敲敲会议室门，听到应声才轻推开门。
　　除了斯棠微微敛眉转着小指上的戒指看着长桌中央一动没动外，对方七八个人齐刷刷一起朝两人看过来，目光犀利精神。听见她们说明来意，其中一人才示意她们进去。
　　
　　另外一个实习生进去就紧着门口一排空位的杯子收，蔚浨只好绕过去长桌对面收盛舟的。桌中央整齐摆放着两沓文件，七八个人似乎正讨论着什么，但因为顾忌她们两人在，声音很小，而且在蔚浨收到他们位置时，也会不约而同的一同噤声。
　　
　　先前准备热饮，因为不知道对方习惯，他们一律都是按照热茶准备的，此时杯子有空的有剩了半杯的……只有斯棠那个满满当当像是一口没动过。
　　
　　蔚浨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可能她自己以前也没发现自个儿是个“视觉动物”？……目光不由自主多看了斯棠两眼，揣度着嗜甜的人应该都不大喜欢茶。
　　
　　她不知道这场合作谈的怎么样，但从此时对方几人略显肃穆的眉头来看，应该是不太顺利的。蔚浨手脚麻利，收拾好七八个杯子稳稳托着自己手里的托盘，还能腾出一只手帮同事托了托差点歪斜的托盘。
　　“……谢谢。”同事惊了一身冷汗，无声道谢。
　　蔚浨摇头，以目光示意她先走。
　　
　　蔚浨也是到了柏悦才知道，原来大企业的茶水间是这样的——说是茶水间，其实更像是个咖啡厅和小酒吧的结合体。百来平的空间有一整面墙的酒品展示柜，上班时间当然不会真的有人胆大包天进来酗酒，但蔚浨这一个月也碰到过楼下技术部的同事到这里来小酌刺激灵感。而另外半个“咖啡厅”里也是一应俱全，尤其那两台小十万的意式全自动咖啡机……饶是她这个在咖啡厅打过整整四年工的人这一个月也没鼓起勇气去搞一杯咖啡来试试看。
　　
　　但今天她在同事泡茶的空档简单凑过去看了看贴在咖啡机一侧的操作说明，便熟练的按照存在记忆里的那杯咖啡做出了一杯差不多的，她看着最后机器给打出来的那朵小花，有些忍俊不禁。
　　
　　听见已经准备好的同事叫自己名字，蔚浨赶紧把那杯咖啡放到托盘里，又过去把剩下的几杯茶放好。
　　
　　“你确定这样没问题吗？”到会议室门口，另外那个实习生还是颇为担心的看了眼蔚浨盘子里的那杯咖啡，是真的为她这“胆大包天”的行为捏了把汗——领导吩咐端茶倒水她们照做不就行了，为什么非得这么节外生枝。
　　
　　蔚浨抿着嘴耸了耸肩，敲敲会议室门先进去了。
　　……
　　
　　对于今天这场谈判，斯棠无比确定柏悦是一定会同意的，但她也知道此时这个“暂时休会”不过是对方采取的“钳子策略”罢了。
　　
　　以她对柏悦，或是……对雷砚的了解，“讨价还价”不是他们的风格，但今天盛舟的所作所为触怒到了对方，将价格再往下压至二分之一也是她原先就料想到的结果。
　　——无论如何，她必须让盛舟尽快上市。
　　
　　会议室门被敲响的时候，斯棠闭着眼曲起食指关节抵了抵眉间，下一瞬，随着门被推开一股熟悉的咖啡甜香陡然闯进她的鼻腔里。斯棠手顿了顿，抬头睁眼，看到被人小心放到面前的白瓷杯。
　　
　　让她意外的不是热茶换成了热咖啡，而是这杯咖啡有自己熟悉的、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过于“甜腻”的咖啡香味。她眉间轻拢，偏头看了眼已经在给隔壁第三个人放水杯的年轻女孩。看着对方在属下给她道谢时扬起的笑脸和酒窝，她在脑海里快速检索记忆，很快想到月余前自己踏进这栋大楼一层那间咖啡厅时对上的那个笑脸，也想起两个女孩摸鱼闲聊时说过其中一人要到柏悦实习的事。
　　原来是她。
　　
　　斯棠收回视线又看了眼面前的咖啡，端起来喝了口。
　　……全自动咖啡机磨出来的味道。
　　
　　柏悦一行人再回到会议室时，盛舟除了斯棠，余下几人互视一眼，眼神都变得有些微妙，直觉今天这场谈判大概率是要败兴而归了——因为雷砚没回来。
　　
　　以“恶意竞购”的方式逼退竞争对手是在行业里颇为上不了台面的一件事，虽然自己老板把谈判地点设在了对方公司以示诚意，但相对的，对方也确实给了他们十足十的诚意——无论是特意安排总裁助理帕洛·蒂尔在楼下迎接等候，还是他们集团CEO雷砚亲自主持这场谈判。
　　
　　“抱歉，”帕洛坐下前，先对对面众人扬起一个公事公办的笑容，“雷总临时有个很重要的视频会议要参加，所以接下来的谈判将由我来主持。”
　　
　　盛舟心知肚明这“临时会议”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但此时也只能附和的笑笑。
　　
　　斯棠那双漂亮的眼坦然地直视着帕洛，单刀直入问，“不知贵司考虑后的结果如何？对于盛舟提出的条件还有什么意见需要补充的吗？”
　　
　　“既然斯总如此爽快，那我们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帕洛笑着说道，“贵司提议以如今我们总对价二分之一的价格来买下‘博大医疗’的中医药研发和康复医疗，对柏悦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即使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等帕洛说完，盛舟几人的脸色还是变了。
　　一开始盛舟定价为100亿HKD本身也就是谈判中最常用的套路之一，甚至在后来对方以“钳子策略”将价格降低为二分之一也在他们的预料之内，但到最后真的选择拒绝合作，却也是他们非常意外的结果——毕竟总体来看，这个选择成功让柏悦在这桩收购里变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冤大头。
　　
　　和盛舟几人一样，斯棠直视着帕洛的眼里也闪过意外，很意外。
　　但她也很快恢复如常，“不能不说，贵司的决定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合作么，有成自然也有败，”帕洛依然笑着，“我个人很喜欢听过的一个说法——是说找合作对象就得像给自己找恋人一样，可以不要门当户对，但一定要‘三观一致’，而显然贵司和柏悦并不合适。”
　　
　　帕洛说完，盛舟几人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反倒是斯棠还是一脸淡定疏离的笑，再问，“没有商量的余地？”
　　
　　帕洛遗憾地摇头，“抱歉。”
　　“既如此，那我们便不叨扰了，”斯棠也不再说什么，点点头站起身，“感谢柏悦今日拨冗。”
　　
　　帕洛却没跟着站起身，而是抬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斯总别急，虽然盛舟提出的建议不太适合柏悦，但您不妨留下来听听我们的。”
　　
　　斯棠看着帕洛静了静，脸色在那千分之一秒的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似乎有点“忍辱负重”的意思——原本无比确定板上钉钉的事突然没照着自己的想法走，这事搁谁身上都不会痛快。
　　
　　在帕洛看来，斯棠那一瞬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终于理解了柏悦刚刚的感受——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反应，却不知为何让帕洛升出了一丝诡异的怪异感。
　　只是没等帕洛深思其中，斯棠已经恢复一脸的淡然，重新坐了下来，“愿闻其详。”
　　
　　“柏悦还是愿意相信盛舟今天过来是真的有意想要合作的，我们虽然不能接受斯总您的条件，但可以考虑将盛舟手里那16.9%的股份按照贵司收购价加百分之三十的利润购买过来。”帕洛说道，“据我们了解到的，盛舟最先购买的4.7%的A股是每股14HKD，后来的12.2%B股是43HKD，”他顿顿，无声咬了咬牙，简直心疼的浑身肉疼，“柏悦愿意分别以每股19HKD和58HKD的价格付给盛舟，您看呢？”
　　
　　斯棠和帕洛对视半晌，垂眸轻蹙了蹙眉，似乎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帕洛看着她表情略有松动，继续道，“您想的没错，柏悦之所以想要博大医药，就是看中了它的中医药研发和康复，虽然我们并不清楚盛舟此次下场博大医药的收购是为了什么，”帕洛撒了个谎，“但显然如果我们两家再继续延期竞购下去，只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而博大，柏悦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言下之意——柏悦财大气粗无论如何都会硬杠到底，甚至不在乎控制权在不在自己手里——就看到时候盛舟有没有那个实力和柏悦杠了。
　　
　　斯棠低眉思忖着一直没开口，直到把那白瓷杯里的咖啡一口口喝完了，她才拿起纸巾轻印了印嘴唇，抬眼看着帕洛一笑，“成交。”
　　
　　帕洛隐隐松口气，“既然如此——”
　　“我猜柏悦肯定会想尽快结束这场收购，以最快的速度将博大分拆重组，”斯棠难得的善解人意道，“一会我会把法务留下配合贵司。”
　　
　　“……谢谢。”帕洛迟疑道谢。
　　他看着斯棠脸上的笑容，心中揭竿而起的诡异感越来越盛……却对此一头雾水。
　　
　　“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斯棠打断了帕洛的思绪，“还希望蒂尔先生可以满足。”
　　“……请说。”
　　
　　“我想和你们雷总，单独见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