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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狸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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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时行眼色陡然沉了下去,目光一错不错盯住那只手。
  
  他也的确没料错。
  
  自车内踏出的男子清肌秀骨,妙有姿容。发束莲花宝冠,身着青衣道袍,作轻尘净素的修士打扮。
  
  迎在清晓朔风里,当真是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白面上一双凤眼眼尾极长,却难得丝毫不显阴柔。
  
  他也敏锐地察觉到注视,抬眼正正与裴时行对上。
  
  两个男子姿容都极为出色,兴庆坊前人流如织,府门口的女史侍人忙着自马车里搬移诸多物品,好似除他们自己之外,并无旁人留意到这一青一红的两道人影对彼此的不善。
  
  一个眼底澹澹,缈如云山;一个通身威势迫人,星目生寒。
  
  二人俱是面无表情。
  
  “表兄!”
  
  不远处传来女子娇俏清丽的嗓音,似流涵玉润又如真珠圆转。
  
  裴时行心莫名跳的快了些。
  
  他数日未能同她说上一句话,亦从未听她用如此语气唤过他。
  
  闻声凝眸,便见元承晚踏一双流光丝履,臂弯碧绉银花披帛当风飏曳,风鬟间簪珥璨目,正满面笑意走向那男子。
  
  身旁女史甚至小撵了几步才追上长公主的步子。
  
  蛾眉曼睩的女子眼瞳光点惊喜,唇畔笑意殷勤:“表兄快随我入内,我唤府医来为你换药。”
  
  那修道打扮的男子含笑又无奈,脚下倒是极为诚实地追上殿下的芳罗裙裾。
  
  二人并肩同行,眼看就要有说有笑一道入门去。
  
  裴时行立在原地,终于忍不住沉声道:“殿下归了?”
  
  男人话音冷冽,方出口便在心头提了一口气。
  
  前方二人顿了步子,元承晚立在阶上,回身望他一眼,转过脸笑对那男子说道:“表兄,这位是驸马。”
  
  言简意赅,好似娶了丑媳妇却不得不见公婆的语意勉强。
  
  裴时行胸口的气卸下一半。
  
  幸好,她未如他先前所担心的那般,问出一句“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拿出身为驸马的雅量,拱手道:“在下河东裴时行,表兄远道而来,在下同殿下夫妇二人有失远迎,祈蒙见恕。”
  
  沈夷白听出这话里的不善,眉宇间道骨蕴藉,只从容道:“裴大人多礼,某姓沈,名夷白,陇西成纪人也。”
  
  裴时行颔首还礼,心下却迅速猜测其人同长公主的关系。
  
  若是陇西沈氏,先帝养母沈太妃便出身陇西,长公主唤他一声表兄,想必沈夷白乃沈太妃侄孙一辈。
  
  元承晚这才愿意出言解释一两句:“表兄乃先昭豫皇太后的侄孙,今日我二人有缘,赶巧在西林碰上,便相邀同行,过府一叙。”
  
  复又轻声提醒他道:“表兄臂上尚有伤,需得尽快处置。”
  
  她话音未落——
  
  阶下的裴时行闻言却身形闪动,疾疾拾级而上,步上前来。
  
  面容清冷的男子墨眉轻蹙,凑望向沈夷白青帔下的素色袖袍,口中故作惊讶道:“累表兄忍耐多时了,竟是如此!是在下眼拙,表兄快请。”
  
  口里说着请,整个人却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长公主,一手轻扶她臂,一手托住她腰。
  
  男子身量高颀,此刻如松背脊微微弯伏,迁就元承晚的高度,一举一动间尽显细心珍视。
  
  “脚下槛门有些高,殿下当心,让臣来扶你。”
  
  他下朝即归,身上仍是一袭绯色公服,道清昨夜为他熏过温平嘉馥的苏方木香。
  
  此刻俱自他宽阔温暖的怀抱中氤氲漫延。
  
  元承晚周身被笼罩于他的甘冽气息下,后腰上感觉到男人宽大手掌传来的热意。
  
  这才发现原本与她并肩而立的表兄已被挤到一旁。
  
  她瞪了裴时行一眼。
  
  这贱人方才一连串唱念做打耍下来,待反应过来,早不知何时便叫他趁机而入。
  
  可偏他做的不动声色,极为自然。
  
  高贵的长公主不欲在沈夷白面前同裴时行一样失礼,只借着搭臂在他手上的时机狠狠掐了他一下。
  
  可这男人竟是连手背的皮肉也同他的脸皮一样厚。
  
  裴时行并无福陪侍伴驾于长公主身旁。
  
  三人甫一入门,尚未走到怀麓院,便得元承晚笑语温婉道:“驸马不是说台中事繁,连今晚都不能回府用哺食吗?”
  
  不待他出言,她又煞有介事地自顾说下去:“驸马入践台阁,不比我等闲人,我同表兄自幼相识,不拘那些虚礼,驸马速去便是。”
  
  芙蓉面上美眸弯笑,另一只手却轻轻覆在小腹上。
  
  裴时行仍保持半扶半搂着元承晚的姿势。
  
  两人贴在一处,他读懂了她的威胁。
  
  他最担心便是他们当真“不拘虚礼”,可此刻也只好对着面前的沈夷白配合做戏。
  
  风光霁月的御史口中对远道而来的表兄说着抱歉之语。
  
  骨节分明的大掌却于身后隐秘处轻捏了捏掌中女子韧柔绵软的腰肢。
  
  似在报元承晚方才的一掐之仇。
  
  直把端庄高贵的长公主掐的呼吸促了一瞬,方才恨恨而去。
  
  驸马的确需得入践御史台。但他毕竟顶的是厚过常人的面皮,临走前又命面皮更厚的道清凑在府上仆从里头听敲过一遍。
  
  这才从自幼侍奉的老宫人口中得知沈夷白同长公主的旧年往事。
  
  中宗驾崩时先帝尚且年幼,由生母代为摄政多年。
  
  而后这位来自异族的皇祖母因有自立之心身死。
  
  值国祚中衰之际,三公作为天子将相,欲择一无子嫔妃代为料养幼帝。
  
  最终挑了出身世家、性情柔婉的沈太妃。
  
  待先帝登基后亦是对沈太妃尊孝奉养,念她无子,特许陇西沈氏入宫陪伴。
  
  沈夷白乃沈太妃大兄的长孙,彼时不过垂髫稚龄,却生的唇红齿白,惹人怜爱,便被沈太妃养在膝下。
  
  又因与元承晚年岁相似,两个孩子常常玩到一处,面貌都生的玉雪精致,凑起来倒似一对小仙童。
  
  如此几年后,直到沈夷白七岁才出了宫,回了陇西老家。
  
  及至成年,沈夷白也不似一般世家子。他怀慕道修真之心,不愿承嗣,径自离家云游。
  
  这些年四处访道论玄,誓死不入樊笼,倒是真正的出尘清风。
  
  裴时行并不关心沈夷白是清风还是俗尘,只是他作为一缕墙外风日日吹到长公主府上,便是过分中的过分,挑衅十足难以饶恕。
  
  他身为正正经经的驸马,每日早出晚归不得见妻儿一面,凭什么这人却日日登门拜访,二人甚至还相邀同游。
  
  不过是幼时得幸入贵主青眼,一道玩乐过几回,哪里就有这么多旧谊可叙。
  
  若长公主喜欢回忆儿时,他也可以入她房中,二人阖门坐上三五个日夜。
  
  听她自襁褓无知叙到少女怀春,再由他将二十多年来身在河东的往事也讲述一番。
  
  这才叫夫妇剪烛叙情。
  
  裴时行坚信,男人的直觉是精准的,自他同沈夷白对视的第一眼便知此人绝非善类。
  
  别以为他不知晓沈氏子对着一个已婚妇怀了怎样不可为人所知的心思。
  
  可殿下虽天姿明颖,却终究是年幼纯善,大约当真不知这青皮郎君皮下是一副狼子野心。
  
  裴时行终于忍不住再拜求见,这回倒是极为顺利地见到长公主玉面。
  
  驸马被侍人延引至主殿时,长公主正垂目安坐于庭中。
  
  是时风过华盖,涛声飒飒。
  
  她面前的花岩素雕石桌上有两盏残茶未撤,晶莹茶菓亦未被人动过,那青皮郎当是方走。
  
  当真可惜,人都走了,这茶竟还未凉。
  
  “驸马今日求见所为何事?”她目中明澈,隐含笑意。
  
  看上去神怡心旷。
  
  裴时行忽然意识到,自己今日得以入诏,或许还是托了沈夷白同贵主相谈甚欢的福。
  
  “臣那日所言,冒犯殿下,是臣之过。”
  
  “嗯。”
  
  “臣并无鄙薄殿下之意。”
  
  “哦。”
  
  受长公主冷落的日子里,裴时行多少想通了些。
  
  好繁华好逸豫乃人之本性,就好似狸奴天性好动,一受逗引便要撒欢打滚儿。
  
  可元承晚毕竟小他四岁有余,心性尚且天真朴拙。他既比她年长,又为人夫君,自然要从旁指引。
  
  免使殿下因喜好而沉溺纵情。
  
  亦好似狸奴虽喜食薄荷,却食之即醉,须得有人在身旁把住一个度。
  
  正所谓赏而不贪才是正道。
  
  他幼时便有过一只头圆耳尖的纯橘色狸奴,时人谓此种纯色曰“四时好”。
  
  它也生有一双琉璃般的圆眼。
  
  故而许多时候,裴时行隐隐觉得元承晚便似一只娇矜又漂亮的狸猫。
  
  天真娇憨,精灵善变,时而吃软不吃硬,时而软硬皆不吃。
  
  总之绝不吃硬。
  
  因此,万不可以冷硬直白的霹雳手段逼迫甚至激怒她。
  
  裴时行继续道:“臣近日窘于劳形案牍,未能常伴殿下身侧,亦是臣之过;小儿有好长一段时日未听过阿耶的声音了。”
  
  自他前次在长公主面前掰扯出一番父子胎教的歪理过后,元承晚便时常宽容地召见他,听上京状元郎每日端坐面前诵经读史。
  
  正所谓冶养腹中小儿心性。
  
  不过仅在她翻脸之前。
  
  “小儿于殿下腹中,母子同息相应,故知其母;
  臣身为其父,因自然天道所限,整十月内都无法如殿下一般亲近小儿,只能多陪它说说话,以声音在它心头落下印象。
  
  “臣知殿下怀子之苦,愿陪伴身旁。
  再者便是,若臣平日再不与小儿多多交流,它恐怕都要不认识臣这个父亲了。”
  
  元承晚含笑听他铺垫这许多,而后图穷匕见露出野心。
  
  素瓷盏中轻烟袅袅,自裴时行的角度望去,美人眉眼朦胧于一片水雾里,有些辨不清情绪。
  
  却忽而听她口气惊喜道:“竟是如此!本宫前日还疑惑呢,为何最近这孩子时时在腹中翻腾,原来竟是因听了表兄的声音。
  
  “驸马解了本宫一惑!
  说来当真是如此,这小儿恰好都是我在同表兄会面谈话时才有所活动,想必便是感应到了表兄的声音,怪不得呢。”
  
  她面上是纯然的惊喜之色,仿佛当真因裴时行的话得到灵感,解了疑惑。
  
  裴时行面色一冷。
  
  一瞬感觉自己对着青色衣裳的、丹凤眼的、修道的男子多了一份厌恶。
  
  若世间真有人能把这些特质集于一身,便是天生的讨人厌,厌中之厌。
  
  长公主继续道:“不过卿家多虑了,本宫的孩儿聪颖超凡,哪里就会认不得父亲了,仅仅因听不到你的声音便就如此啦?”
  
  她不以为真地嗤笑一声。
  
  “若当真如驸马所言,这小儿因为在胞中听多了谁人的声音便认其作父——”
  
  长公主忽然正肃脸色,语气严厉:“那卿家放下心,这就不是你的问题,而是小儿的过失了。”
  
  “待它出世,本宫定会狠狠责打这不肖子!”
  
  裴时行口中含了黄连一般。
  
  小儿是他见殿下的借口不错;他爱殿下同他的小儿,想多亲近它也不错;
  若他能伴在元承晚身旁,赶走沈夷白则更不错。
  
  可为何殿下竟作如此理解。
  
  他不愿承认,自己此刻竟也开始隐隐忧心,小儿会对日日相见的沈夷白萌生亲近之感。
  
  不单如此,小儿还未出世,他这个阿耶便为它先讨了一顿打。
  
  裴大人望着长公主唇畔狡黠笑意,像极一只狸奴。
  
  当真是又爱又恨。
  
  他任肃政台御史之职,身负纠弹百官重责,素来有理有据,不亢不愠。
  
  能将劾人的奏章写的言简意全,脉络清晰,层层递进;
  面对声色急厉的官员亦能思路清醒,言不咄咄却能一步步将对方逼入死角。
  
  直到对方再讲不出一句遮蔽之辞,心甘口服认罪。
  
  可此刻对上长公主,精心筹谋还不待施展织成巨网,三言两语便被打散。
  
  裴时行素来自傲自矜,此刻却不免怀疑自己。
  
  他沉默一瞬,而后定下神,顺着她方才的话继续道:
  
  “臣自是相信小儿的,不过诚如殿下所言,既然我们的孩儿聪颖超凡,那更要悉心教养。
  自胞中便对它颇多熏陶,启发灵智。”
  
  “崔少卿与臣是同年登第,听闻他当年便是于夫人身旁日日诵书,才得如今一双孩儿如此早慧的。”
  
  “臣还冀望我家小儿日后能有才有德,好为陛下的江山社稷效力呢。
  臣以为,我二人久沐皇恩,既有医书为证,又有崔家一双伶俐子的先例在前,哪怕有一分的机遇,也不该放弃努力才是。”
  
  “……”元承晚一时哑然。
  
  裴时行眼色诚恳地对上长公主冰刀霜剑似的俏面。
  
  一时觉得浑身奓开毛的小狸奴也有可爱之处。
  
  大理寺崔少卿不知裴时行成婚后底线骤降,如今竟敢在背面编排些关于他的无稽话语。
  
  他此刻正于朱雀门外候着夫人下值,而后二人一同相伴归家。
  
  崔恪领从四品上之阶衔,按制当服小科绫罗,色乃朱红,腰银鱼袋。
  
  郎君身姿潇洒,一身公服板正,此刻负手昂立,墨画的漆眉不自觉蹙着。
  
  仍在思索适才所阅卷宗中的疑虑之处。
  
  辛盈袖下值钟敲后稍稍耽搁了一会儿,此刻方出朱雀门。
  
  她成婚多年亦不改习性,见崔恪照旧在宫门外等候,便自身后悄悄上前,欲要唬他一跳。
  
  崔恪盯着身后影子逼近,蹙起的眉不自觉松开,却不动声色。
  
  只待她快要得逞时,忽地转回身去。
  
  辛盈袖正是聚神之际,反被他吓得连连后退两步。
  
  “辛家阿袖,顽皮赖骨。”
  
  他捏住她皓色细腕,语气风轻云淡下了定论。
  
  可这分明是她昨日斥责女儿的原话,他竟拿来刺她。
  
  辛盈袖不服气辨道:“崔家恪之,贫嘴恶舌!”
  
  崔恪点墨漆瞳中划过一丝笑意。
  
  他一贯寡言,便再不与她争辩,由她牵着自己的袖角,只听着妻子一路在他耳畔分享今日的见闻趣事。
  
  御道两旁本是御廊,以往有商贾设集市于此买卖,先帝时撤市不许再在其间交易,故十分悄寂,只见得道旁槐花金黄如绣。
  
  崔恪目光素来沉静无波,此刻缓缓略过一途风景,耳边是辛盈袖婉转话音。
  
  倒令他紧绷沉肃一整日的精神松缓些许。
  
  “啊呀,我今日一直在想,究竟该拿阿霁这臭丫头怎么办才好。”
  
  崔青霁一日比一日长,却也一日比一日调皮,同辛盈袖孕中设想的端静小淑女相去万里。
  
  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
  
  过了御道,城中人声喧腾,车马繁如流。
  
  崔恪静一边留神听她抱怨,未被她牵的那只手却反握住辛盈袖避过车马,又换自己走在街道向外一侧。
  
  “女儿还小,慢慢教便是,阿霁不过心性活泼些许。”
  
  在崔恪看来,小女分明同妻子一模一样,活脱脱一个恶形恶状的小盈袖。
  
  辛盈袖无情拆穿:“你被她气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崔恪入夏以来亲授一双儿女修习凡种拳脚功夫,可崔青霁学不过两天便能在学堂将沈耀卿摔个马趴,那沈耀卿竟还帮着她隐瞒。
  
  辛盈袖只觉自己当真看不透这群孩子了。
  
  崔恪一瞬沉默。
  
  其实他早同女儿促膝长谈过一番,知晓真相。
  
  此刻却难得要在嘴上使坏一番:“小女顽劣也无法了,但日后好歹还有画连环图这一条出路。”
  
  他忆起自己初入大理寺,第一次带着寺副与评事夜行去拿人,捉回去的却是个画连环图的小画师。
  
  而后还叫这无赖的小画师成了他的妻子。
  
  当真是世事难预。
  
  他忽又想起什么,对着一双耳尖都红透的小画师说道:“阿兄回来了,你这些时日避着母亲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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