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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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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地放飞的鸽子,一振翅
  跨越了记忆的尘埃,消失
  如初来时那般执著与从容
  在没有人烟的角落里叹息
  屋里灯火通明,一家老小七口人坐在大炕上,大炕桌上摆着一盆红烧鸡肉、一碟酸菜粉条、一碟腐竹炒肉,一碟白菜炒肉,还有瓜子、花生。满屋里笑声不断,伴随着孩子不时的哭闹声。老张说庄稼人不过千禧年,没想到自己家里反而过得有模有样。
  二爸坐在炕底最中央,左边是二婶和罗桂兰,张玉林媳妇坐在炕沿上。本来罗桂兰是东家,要伺候大家的。但张玉林媳妇来时活已经让罗桂兰和二婶娘干完了,便主动要求坐炕沿上端茶倒水、顺便伺候宝贝孙子拉屎拉尿。
  张玉林、张玉宝挨着二爸坐,三个男人已经开喝了。二爸七十六岁了,瘦瘦的,精气神很旺,抱着一岁半的重孙子又亲又逗,动不动把孩子欺负得哇哇大叫,让二婶骂了一次又一次,倒显得一派天伦之乐。张玉林身体发胖,脸上白白净净的,看着倒比张玉宝年轻五六岁。张玉林媳妇比罗桂兰小一岁,两个人平时特别合得来,有啥事都相互帮忙,张玉宝家里大小事她都很清楚。
  今晚喝的是张玉林提来的两瓶最新款的“神仙不落地”酒,说是一瓶五十多块钱,有点烈而且后劲十足。张玉宝恭敬地在地上洒了几杯,敬天敬地敬各类过往神灵,然后又给大家敬了一圈,三个女的都说啥酒都喝到嘴里辣酥酥的,不好喝,让三个男人自己喝。二爸年事已高,不敢多喝,剩下张玉宝弟兄两个放开喝,偶尔给二爸敬上一杯。一家人聊天自是往事如云、今昔可贵。人老了话多泪也多,二爸一说起他苦命的大哥、大嫂就老泪纵横、激动不已,从他们小时候一块上山打柴讲起,到在部队里给家里带来好吃的好穿的,说大哥对家人特别好,就是命不长。又说大嫂子虽然是改嫁的,但到底生是张家的人、死是张家的鬼。又说前两天梦见大哥说下面冷,他到坟头上转了一圈,发现有几个洞,拿铁锹铲土填补上了。
  二爸二婶又说到张玉宝他们几个,夸玉宝有孝心、重感情、讲义气,小时候偷吃的让一家人不饿肚皮,而且嘴巴也严实,逮住了两次都没有把家里人供出去。张玉林听了就赶紧端了一碟酒,一定要敬给张玉宝,说当年两个人干坏事,贼名声全让玉宝一个人担了。张玉宝哈哈笑着,说反正一个人挨打总比两个人挨打好,我要是供出去可能回家还得挨打。张玉林说这确实是个理。张玉林媳妇接过话头说玉宝人就是实诚,不像张玉林一样奸猾。弟兄两个哈哈大笑着碰杯喝酒。
  二爸也给张玉宝端了一杯酒,笑着说那次食堂里偷馒头,可把他吓坏了,当时不打张玉宝下不了台,打张玉宝又怕把自己供出去,还好玉宝啥事敢担当,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愣是没有多说一个字。张玉宝憨憨地笑着说,二爸打我很正常,我虽然挨了打,但全家人都没有受牵连,要不我们现在哪还能坐一块喝酒。
  二婶娘说都是当年日子太苦了,一家七八口人,光吃饭就得做一大锅,偷点大豆、洋芋的那不叫偷,玉宝那叫持家。张玉林媳妇也说就是,偷钱才叫偷,偷吃就是馋嘴。张玉林晃动着肥胖的身体说,谁娃娃家时没干过这些,不过就是调皮罢了,去村上打听打听,有谁说玉宝手脚不干净的,就连“彭二杆”子活着的时候还常夸玉宝人老实、勤快、品性好。
  张玉宝笑着听大家为他正名,不愿意插嘴。其实在他心里藏着一段往事,只有他和媳妇知道,任何人没有告诉过,事关自己和媳妇的名声,他只想把故事带到棺材里。
  张玉宝跟着张玉林到外面混了几年,那时到处闹革命,红卫兵最吃香。张玉林在外面混得确实不错,后来还回到村里组织闹革命,把那些右派分子、“黑五类”、反革命分子斗得屁股冒烟。张玉宝则不同,有时候在县城跟着大家胡混,但大多时间都回到家里帮着干活、挣工分。说是到县城里去闹革命,其实他真正做着三只手的勾当。大家忙着阶级斗争,没有人管小毛贼,张玉宝今天偷这,明天偷那,哪里方便就在哪里下手,风声紧点了就回家。
  小偷也是有组织的,而且也打着革命的旗号。张玉宝加入的组织为首的叫“刘大头”,人长得不高,黑不溜秋的,一个脑袋有别人的两个大,大胡子,大眼睛,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哪怕面对冤家对头也笑呵呵。但心特别狠,你若惹了他,不知道他的刀子啥时候捅到你身上。大家背地里都叫他“笑面虎”。他手下管着十来号小偷,只接受上贡,自己从来不动手。他给小偷们定的规矩是三七开,他拿三成,偷钱交钱,偷了东西折钱上交或帮忙出手后收钱。谁敢不从或私下隐瞒,一旦发现轻则挨打,重则断脚断腿甚至送命。“刘大头”当了造反派头头,讲起话来头头是道,背起语录从来不打结巴,随便念出来一段,你拿本本一对照,保管错别字不超过三五个,而且那些字他确实不认识。
  “刘大头”本事大,吹得也厉害,讲起江湖往事滔滔不绝。动不动开会时一屋子十几个人,全围着“刘大头”听故事。张玉宝经常坐在屋子角落里一动不动地听着,瞧瞧“刘大头”的口袋又瞧瞧别人的口袋,脑子里升起一个邪恶的念头: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有钱,与其每天到外面偷,不如在他们身上下手。要不,就从这个黑猪身上开始。张玉宝越来越多地陷入激烈的思想斗争中。“偷”“不偷”,他感到有两个小人在他脑中不停地争吵着,一个说“不偷白不偷,反正那也是不义之财”。一个说“不能偷,你看人家那块头,一拳头能打折你十个肋条,划不来”。“有什么不敢的,我打小开始偷,也不知有多少起了,那次失过手呀。”“别吹了,人家可是老江湖呀,弄你如弄个小老鼠一样简单。”“就不怕,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不能偷,”“就要偷”,两个小人吵翻了天,只听“嘭”一声,那个不让偷得小人让要偷得小人打趴下了。“干”,那个得胜的小人大声叫着。
  “好小子,还跺脚拍桌子,吓人呀。”张玉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好几双眼睛盯着他,带着异样的奸笑。
  “哈哈,泡蛋娃做梦也干革命者。”“刘大头”的脸上笑开了花。张玉宝的手隐约有些疼,想想刚才做梦激动时拍了一下桌子,有些不自在地笑了。
  第二天,“刘大头”脸上笑容不见了,他把大家叫到屋里,一张老脸拉得比驴脸长,那根谁见谁怕的大棍子在手里捏得快冒汗了,瞪着牛一般的眼睛对屋里的人又拍桌子又骂娘,说“*妈妈的,竟然偷到老子头上了,不弄死他老子不姓刘”。屋子还是经常聚会的那十几个人,大贼、小贼、老贼、男贼、女贼,一个不落,气氛却明显不一样了。以前大家笑语盈盈、牛皮吹得比火车还响,今天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仿佛死了亲妈一样。原来昨天有人把“刘大头”的钱包偷了。
  “谁干的?有种的站出来,老子跟你单挑。”“刘大头”的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得了眼病一样。大家都沉默着,没有一个人敢吭气。张玉宝坐在角落里,心里七上八下,可脸上装作没事人一样。反正做贼好几年了,他习惯了装平静,查出来了当孙子,查不出来算运气好,自己没必要好汉做事好汉当,跳出来充英雄。
  “说话呀,都死了!”“刘大头”把桌子敲烂了,但没人吭气。
  “你,马溜子,你不是消息灵通吗?说,是谁干的?”“刘大头”点名了。那个叫“马溜子”的年轻人赶紧站起来,一张脸青里发紫,两条腿直打哆嗦:“老大,我真不知道,昨天我开完会就回家睡觉了,不信你问我媳妇去。”
  “我*你媳妇去,滚!”“刘大头”“嘭”地在桌子上打了一棍子,“马溜子”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说,王麻子,是谁干的?”“刘大头”继续点名。那个王麻子比“马溜子”强一点,站起来腿不颤,说话底气也足:“老大,我不知道,我要知道了,非把他皮子剥下来让你当褥子。”
  “你坐下。李老二,你说……”“刘大头”心里稍有点安慰了,口气软了一些,靠近他的“一撮毛”赶紧点了一支烟恭恭敬敬地送到他嘴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屋里每个人都表态了,但没有一个人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甚至有人说钱恐怕是在外面丢或偷的。“刘大头”说不可能,昨天开完会他回到家再没出过门。一会又说他晚上就出去了一趟,一个人也没遇上。满屋里的人讨论着贼若是屋里的人到底是怎么下的手,在外面丢的话老大究竟遇到何方高人了。张玉宝听了个稀里糊涂,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而且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靠着他的两个人推了推,他不但没有醒,鼾声反而更响亮了,脸上还带着傻笑。
  查不出什么名堂来,“刘大头”很丧气,一连抽了好几根烟,听到鼾声后脸直接发青了,提着大棍子就走到张玉宝跟前。大家紧张地看着他,猜测下一秒张玉宝的脑袋会不会开花。没想到“刘大头”望着张玉宝看了半天,突然笑了,大棍子指着张玉宝的头说:“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这才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你们一个个怂样,都有可能偷了老子的钱。”“刘大头”狼一样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又扫,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句话:“除了这小子,每人一百块,王麻子负责收上来交给我,这事就不再追究了,不然的话,嘿嘿……散会。”
  说完话,“刘大头”提着大棍子走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极不情愿地叹着气。王麻子足足叹气三十秒,站起来一摆手:“弟兄们,认命吧,多劳动几次就行了,反正……哎,抓紧时间弄吧,最好三天内交上来。”
  王麻子摇着脑袋向外走,走到张玉宝跟前时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突然狠狠地一巴掌打在张玉宝的头上:“这杂怂,*妈妈的真有福气,觉也睡了,钱也免了,真是傻人有傻福啊。”
  “呀!”张玉宝正梦见在二爸家里吃洋芋,那个调皮的张玉秀正抢他的一份,猛地挨了一巴掌,惊得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蒙头蒙脑地说:“我不吃了,给你还不行吗?”
  “*他先人,还真是个泡蛋娃呀,老子们头上冒汗着,他做梦还想着吃哩!”王麻子哈哈大笑,众人也笑着拿张玉宝当出气筒,这个上来一巴掌,那个上来一拳头,然后摇着头走了。张玉宝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屋里,心里有点窃喜也有点失望:“这‘刘大头’就这点本事呀,偷起来这么轻松,骗起来这么容易,哎,真是没劲!”
  自此,张玉宝胆子更大了,他背地里苦练功夫、总结偷盗经验,加之另有高人指教,不仅身手越来越了得,还慢慢摸索出了不少门道。张玉宝行窃有特定目标,专挑各路造反派下手,反正他们今天整这个,明天整那个,抄来的家当满屋子都是,丢上十件八件的也不知道,身上的钞票丢没丢也搞不清。政治运动他不懂,他就偷得过瘾,有时候偷了没地方放,就随便找个穷人家扔进去。当贼的都尊敬燕子李三,他也效仿李三,当个侠盗。
  革命部队里出了“无影贼”,害得大家相互猜忌。但“刘大头”不管了,因为那贼再没偷过自己。关着一群贼,万一查出来是自己手下干的,那不等于自己打嘴巴吗?他会上强调了好几次,让大家不要偷同一个组织的,不要偷那些头头脑脑的,万一出了问题自行负责,与组织无关。张玉宝依旧傻乎乎地笑着,该吃吃,该喝喝,该喊口号时喊口号,该回家种地时回家种地。没有人怀疑他,因为他看起来那么单纯,纯粹是一个傻小子。或许有时候弱点就是优点。而且还有一个原因,有几次偷盗事件发生时他正在老家种地。看来这内贼不止张玉宝一个人啊。
  一晃五六年,道上都知道革命队伍中出了一个“没影贼”,能飞檐走壁、隐身缩骨,神龙见首不见尾,盯上谁谁倒霉。好在偷盗的都是不义之财,大家不愿意穷追彻查,反而津津乐道于这位大侠的光荣事迹。
  想起这些往事,老张经常不由自主地发笑。前几年他在县城上碰到王麻子,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头了,改邪归正开了个小商店,两人坐在商店里,切了二斤卤肉,喝了两瓶“青稞神”酒。说到往事旧人,不由感慨万千。王麻子说“刘大头”作恶多端吃了枪子,李二、“马溜子”等人坐牢的坐牢、死的死、老的老,已经没有人吃那号饭了。张玉宝酒后高兴,便把自己当“无影贼”这事兜了出来。王麻子愣了愣,哈哈大笑着拍拍张玉宝的肩头说“你娃娃聪明呀,难道这就是老先人说的大智若愚吗?”老张报之微微一笑。其实他能有今天,除了大智若愚的表现外,更重要的还是那个年代太混乱,而且自己遇到贵人激流勇退了。
  成与败有谁能预料,但对于成功的人,人们更津津乐道于他的奋斗史、他现在的辉煌,失败的人纵有再辉煌的历史,也无人问津。张玉宝算不上一个成功者,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对于他的历史,自然没有人去探究,唯有他自己夜深人静时慢慢品味。
  但对于家族来说,张玉宝似乎又是一个成功者,这功劳来自他的三个子女。
  二爸已经醉了,老头嗉嗉不已,说玉宝培养出了一个老板、一个老师,还有一个未来的大官,这以后肯定让张家祖坟冒青烟,让死去的大哥大嫂含笑九泉。张玉宝不以为然地说天顺那就是不成器的料,只配摆个摊子挣几个辛苦钱。天娟还算可以,吃着公家的饭,一生也有了着落。天才还念书呢,以后的路很长,谁能预料呢?
  二爸说:三岁看到老,你小时候就特别实诚,别人说你调皮捣蛋,以后会闯祸,我说你心地善良、品行端正,绝对是个孝子贤孙,现在有谁不夸你俩口子,谁还提当年偷菜、偷馒头的事呢?
  张玉宝笑着说那还不是二爸、二婶娘教导得好。说完又端起酒敬二爸。张玉林赶紧拦住了,说人老了少喝点,别一高兴喝多了,明天难受。
  二婶娘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我们家里都是实诚人,村里人都夸玉宝俩口子,那王尕四俩口子走时你们披麻戴孝,不少老人背地里都伸大拇指呢?
  罗桂兰说,应该的,尕四舅待我们如亲生儿女,我们就应该知恩图报,为两个老人送一程。
  二爸听了又开始抹眼泪了,敲着桌子说:大哥大嫂啊,你们命真苦,没享一天福,没看到这么贤良的后人……本书首发来自,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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