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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三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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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后门口,一个戴东坡帽儿,穿了长衫高靴,做读书人打扮的青年男子正往里张望。
  
  正是比周润筠大一个月的未婚夫薛礼。
  
  周润筠今年十七岁,婚事在三年前已经订下,再过一年就要成婚,现在两家大人已经不太拦着这对未婚夫妻往来。
  
  两家原是世家,都是行伍起家,周家祖上曾有从龙救驾之功,这栋大宅子就是周大将军在官家想收缴兵权前,用军功和爵位换的。
  
  周大将军没有选最好的地段,而是找了一座离着御街不远不近,早就人去楼空的大旅舍。
  
  当时汴京的人还没有这么多,地也没有贵到连宰相都要租房住的地步。总之,当时的官家给得很痛快。
  
  周宅前边是三栋两层小楼,后边是可供一个中等家族聚居的大院子。周大将军在家颐养天年后,就打着以后子孙不行还可以开门做生意的主意。
  
  后来老将死的死散的散,周家几代人都夹着尾巴做人,生意是万万不敢做了,只专心在汴京城里虚度光阴。
  
  连着出了几代没有官职的衙内后,周家上一代老衙内眼看着好好的宅子都要放坏了,库里米粮似乎也不允许再让周家逍遥几代人,就让周良从小学文正儿八经地去考官。
  
  只可惜周良还没有进入考场就被封了个小文官,告诉周家——你们这一辈子到此为止。
  
  幸好周良在水利上颇有天份。汴京河水泛滥,隔几年城里就要被淹一次。周良这才靠着同僚举荐做了个都水监丞,专门管着河上一滩事。
  
  新皇仁德,周靖现在还好好地在书院念书。又时过境迁,官家都换了六个,周家上下也从文多年,不仅不是武官预备役,汴京城中知道周家往事的人也几乎消失殆尽。
  
  于是两个早已落魄的家族才逐渐开始走动。
  
  薛礼性子软和,薛家没有实权也没有大宅,一家子都窝在二进小房子里,紧巴巴地生活。
  
  周水丞打着让小两口住进周家的主意,又见自己压得住薛家,便结了亲。
  
  此时薛礼旁边还站着一个厮儿、一个短衣打扮的中年人,两人手下牵了三匹驴子,一看就是正在等她们出来。
  
  周家的仆妇除了张家人都是雇来的,在外头有自己的家。浴佛节上,只有立花和燕双这样的贴身使女轮着放假。其他人早回去过节了,要三日后才回来,所以厮儿敲了几次都没人开门。
  
  薛礼闷头等了许久,转身问厮儿:“还没人来?”厮儿盯着门,忽然笑道:“小郎君,人出来了!”
  
  正是四月春上,时光迤逦,清风和煦,巷子里到处都是卖樱桃和新杏的小娘子。
  
  薛礼先闻着一阵蔷薇花香,抬头就看见周家姐妹携手而来。
  
  周润筠用白色上襦搭着浅紫半袖,白色百迭裙配更浅的紫围裙,腰上裹着绛紫避膝。薄纱堆的重楼子花冠点缀在乌发之间,衬得她无比明艳。
  
  周玉珠梳了个单螺髻,因不打算出门,只用串了米珠的红绳绑在脑后,另簪了几朵院子里开得正好的茉莉花和石榴花,身上是一件滚了花边的浅蓝半袖,下边搭着条嫩黄色破裙配绿旋裙,如出水芙蓉一般,别有一股清丽滋味。
  
  两人又有几分相似,这样整齐地出来,薛礼只觉得一时间春色袭人。
  
  薛家不是什么大户,但他从小见也多了容貌姣好的贵女。周家姐妹的面容在里边说不上是最好的,但这样一艳一清的双姝站在杨柳风中,薛礼一下就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把个驴头揉得乱糟糟的一团。
  
  “薛衙内,这是什么?”燕双见他这样,笑了一声,指着驴,明知故问。
  
  薛礼道:“是我新租的驴子,想叫他们来替娘子们跑跑腿。”
  
  “失敬失敬,原来是只蠢驴儿上门!”周润筠笑。
  
  “也是凑巧,一大早出门碰见几只机灵的好驴。”薛礼作了个揖,不仅不生气,挨这一下,心里倒是跟吃了蜜一样甜,笑着凑上前对周润筠道:“想到你们今早定要出门,特意赶着送过来,这驴牙齿脚掌都生得好,驮人又稳又快,一天才十五文钱,另外喂它两顿豆饼,划算极了。”
  
  几人站在门上说着话,恰逢周水丞携着卫夫人牵着老驴一道出了门子,在后头听了这一耳朵。
  
  卫夫人凑上前看:“什么驴子也值得你跑得一个大早过来?”
  
  “比小货巷的驴子看着漂亮。”周玉珠站在旁边,指给她看,这灰毛驴要比寻常驴子要高大些,下腹和眼眼周还有一圈白毛,眼睛也炯炯有神,“像大散关来的。”
  
  这几年那边不太平,周玉珠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过这样的驴子,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只觉得掌心微烫,就笑:“就是走多了路,有些热着了。”
  
  中年人皮肤微黑,看着不像是汴京人,见周玉珠道破驴子来路,眉开眼笑:“小娘子识货,我这几头驴天不亮就有人来定,要不是今日刚出门就被薛衙内拦住,截走了几自骑的几只,满城里恐怕再租不到一样的货。”
  
  本朝没有养马的好地,达官贵人出行也多以驴代步彰显风骨,所以汴京人几乎都懂些驴子好坏。
  
  但薛礼这个人,家中有几个姐姐妹妹,是个从小在温柔堆里长大的俊弱男子,办事并不算牢靠。
  
  周家人也平均每天有三个当要上,周玉珠想等等周靖,家里最会选驴马的就是他。
  
  只是周靖已经不见多时,无论如何是等不来的。
  
  周水丞自认可以担当此任,伸手驴屁股上找了下烙的印,笑:“不错,是登记在册的正经驴。”
  
  大家听他这么说,当然赞成收下,便各自牵了驴子,想着另外派人去小货巷退驴。
  
  只是这驴商一共只有三头驴,在场却有四个人要出门。
  
  卫夫人将缰绳递给薛礼:“雪雁虽长得寻常,但也陪我多年,是头忠心的好驴儿,只要不让它跑起来,行路还是很稳的。今日我占你一个便宜,将它借你一回。”
  
  雪雁性子温顺,到了薛礼手里也很安静,加上卫夫人每日都要给它簪上新花,看着雅致得很。
  
  薛礼最爱做些风雅事,心下喜欢,就牵了雪雁走在周润筠后头,特意送了她好长一截才回转自去了。
  
  周玉珠等一行人走远了,就带着立花绕到前门去逮到周靖。
  
  周家的宅子一分为二,中间都是封死了的,周家人都从后门进出,前门专门留给租客用。只是为了逃学,两姐弟从小练了一身翻墙绝学,要做些不便走大门的事,就会翻到前门去。
  
  她倒要看看,周靖这回又要搬出多少东西去!
  
  主仆两人站在门前等了会儿,就见周靖和厮儿星流一人背了个大|麻|布口袋,从墙上跳下来,急匆匆地往停在墙边的独轮车上抬。
  
  周玉珠一看他就不像要去做好事,赶忙道:“淼淼,你又要往外搬什么!”
  
  淼淼是周靖小名,算命的说他命里缺水,二十岁前在家都得这么叫才能活,但周靖最讨厌别人叫他这个名字,觉得听起来太像女儿家,一下就停住脚,把包袱往地上一放:“我拿点东西出去,关你什么事!”
  
  说完,又和星流抱着大包袱往巷子走。
  
  周玉珠懒得管他,只是道:“刚刚薛五郎来了一趟,给爹娘和大姐租了新驴,我看那驴子摸着有些不对劲,你去清风楼找大姐看看!”
  
  周靖日日在书院念书,一旬才放两次风。但学里订了不少书坊自己做的民间小报,各类消息还是很灵通的,听周玉珠一说,几乎就想起报上说的香驴。
  
  今年二月,外邦新来了些驴马,本来是预备做种的,贵人一见,大赞品貌上佳,就拿去打蹴鞠耍,好些都被玩残了。
  
  驴博士马博士正满到处找人回些本钱,喂了大药下去,坏掉的驴马每日也能走动许多。只有一样,这驴马已成了绣花枕头,跑得身子虚软,又接连吃药耗费心力,现在一走多了就拉稀。
  
  花柳树下,常有花枝招展的贵女小娘踱步,只可惜身后跟着一路的驴马粪。
  
  简直香飘十里!
  
  这事被添油加醋地写在民间流传的各类小报上,占了小小几行字,也算一桩有趣的新闻。
  
  原本汴京事多,野报上的几行字并不打眼,只是周靖的同窗刚上了一回当。前日在书院,众人才在堂上当做乐子,绘声绘色地朗读了一遍,故此周靖记得格外清楚。
  
  周玉珠平时也看报,但大多数都是蹭卫夫人的八卦小报看,上边写尽汴京豪门风云,连官家的不少风流韵事也被改名换姓地贴在上头。
  
  有这些惊天秘闻在,“香驴”这样的小事她哪里还看得入眼,周玉珠也就特意省去了这一类小报的开支,只是没想到自家有一天也有可能做了八卦的主人!
  
  卫夫人和周润筠都是又爱美又体面的人,今天周润筠还想要美惊四座,如果丢了这么大一个丑,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薛礼这厮一天到晚不干好事!”周玉珠叫了声糟糕,立即吩咐立花和星流,一个去找周水丞,一个去找卫夫人。
  
  周靖跑得快,两步蹿到大街上喊了顶轿子,一阵风似的往清风楼去了,走前还安慰她:“二姐大可以转变一下想法,我们家一日要有三个当上,现在还不到午时就已经占去一个,这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
  
  周靖踏着风走了,周玉珠抬头看自家“久住张小娘子家”的牌匾,在晨光中浮现出一片灿烂之色。
  
  她不由暗想,这样光鲜亮丽的一家子,好景也不知能维持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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