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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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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离大寺几尊佛像集体啼血之事传遍整个龟兹草原时,正是老阿吉身携灵符的第二日。
  
  那灵符是否真有无上灵力不得而知,可次日清晨,出现在羊圈外帐子前的除了东升朝阳的初晖,还有老阿吉佝偻的身子。
  
  她同过往康健时的每一日那般,面朝儿子、儿媳离去时的朝西路口而坐,喘着粗气切着草料。
  
  嘉柔带着白三郎在河边的草地上教投壶时,老阿吉一看见她便以额触地,虔诚地谢她。
  
  只那般灰败的面色,也不知还能挺到几时。
  
  嘉柔近几日常常想起她的小舅父。
  
  小舅父不良于行,也是因巫医所累,耽误了诊治。若当年一个郎中治不好便换另一个,坚持就医,或许如今早已生儿育女,闯下另一番天地。
  
  这时候她是赞同薛琅要推行的佛药与僧医的。
  
  只是她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都知晓学一门医术不比考科举简单多少,待雀离大寺的僧人真的学会医术,敢放手行医,不知又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古兰在一旁放羊,趁着她同白三郎中途歇息的时候,忍不住上前问:“雀离大寺的佛像们,真的哭到眼中流血?”
  
  事发仅仅一日,关于此桩事已是传出好几个版本:
  
  有说头一日佛像们还面上挂笑、满面慈悲,第二日却是啼哭之色,血泪从眼一直流到脚下,连金身都腐蚀。
  
  又有人说那几尊佛相里,以药王菩萨最为邪性,自流过血泪后,信众在其座前烧香,皆点不燃火。
  
  佛教在龟兹已扎根数百年,上至王族、下至黎民,无人不信,无人不尊。
  
  此事颇引得人心惶惶。
  
  只有白三郎这般不关心民间疾苦的纨绔却是哀叹连连,早知道便跟着嘉柔一起前去庙中,亲眼看到那惊人的一幕,也好回来向其他人显摆。
  
  作为有限的知晓其中内幕的人之一,嘉柔属实有些心虚,只拿出夫子的身份板着脸道:“不信谣,不传谣。”
  
  也就隔了一日,又有一桩旧闻被提起,言六七年前上一届安西军曾处死一个巫师头领,那巫师临死前曾发下诅咒,说几年后无数病痛便要降临龟兹草原。
  
  此旧闻被提起,草原上又是一阵人心动荡。
  
  包括白银亲王在内的各个王,甭管闲散不闲散,日日前去都护府与王宫,要商议出个应对的法子来。
  
  最后商议的具体结果是什么,民众并不知晓。只是两日后一个和煦融融的拂晓,晨光将将从昆仑山外透过来,从雀离大寺通往白家庄子的路上,多了一列由七七四十九个僧人组成的马队。
  
  马队边上还有一圈铁马金戈的安西军将士,往前每行一二里路,就有将士甩手抛出一枚惊天雷,将湛蓝苍穹炸的白烟四起。
  
  等晌午时分僧人们到达白家庄子跟前时,身后已是浩浩荡荡跟随着近百跟来看热闹的乡民。
  
  此时安西都护府的大都护薛琅也拨冗前来,在白银亲王的带路下,会同雀离大寺代住持玄法长老,连同另外两位僧人一起到了阿吉一家的帐子外。
  
  长河落日,阿吉家的炊烟刚熄。
  
  强撑了一日的老阿吉已躺回榻上,在重重的喘息中昏睡着。
  
  六岁的古兰与七岁的阿兄骑着骡子,将弥漫旷野的数千羊群赶回羊圈。
  
  远远瞧见自家帐子前逶迤来了数十人,兄妹俩仓促赶到帐帘前,面色惊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白银亲王笑地和蔼,同兄妹俩道:“快掀开帘子,将里头腾开,从雀离大寺来的医僧要为老阿吉驱邪了!”
  
  古兰大喜,连忙撂开帘子钻了进去。
  
  只有比古兰年长一岁的阿兄央卓却却被这乌泱泱的来头吓了一大跳。
  
  什么样的邪物,需要数十的高僧来驱啊。
  
  他心下一思量便已朝亲王跪下,双眼已红,“主人,阿嫲的病,可是不行了?”
  
  薛琅行上前,高大的身形笼罩着小小少年,正色道:“你放心,安西都护府主导之事,没有不成。”
  
  央卓过往曾远远见过大都护好几面,皆被他身上金戈铁马的气势所慑,从不敢近前。可此时这位将军高大的身影似沉稳的昆仑山脉,给了他无尽慰藉。
  
  他小小脑袋瓜重重磕在踩实的泥土上,起身就往账内跑,同古兰一起将帐中零碎之物腾开。
  
  白银亲王回首:“薛都护,请!”
  
  重重梵音在帐子周遭响起,僧人们已围坐在帐外,双手合十,诵经不止。
  
  橘黄的夕阳投射大地,似佛光万里。
  
  薛琅回首,将乌压压的乡民们环视一眼,径直进了帐中。
  
  榻上老阿吉昏沉中睡着,偶尔口中喃喃几句,不知在说着什么昏话。
  
  在铺天盖地的梵音下,老阿吉终于渐渐平静,颤悠悠转醒,却又引出一连串的急咳。
  
  围在帐门口的乡民们纷纷后退,唯恐沾染上邪物。
  
  古兰连忙上前,同她阿兄两人熟练地替老阿吉抚着胸口。
  
  薛琅上前,握住了老阿吉干枯的手,眼底浮现一抹微笑,用流利的吐火罗语道:“老人家,听说你的儿子、儿媳去寻找丢失的羊群已好几个月?”
  
  老阿吉面上显出激动之色,喉中咯咯作响。
  
  薛琅又道:“你可思念他们?”
  
  她喉间一梗,浑浊的老泪顺着消瘦的脸颊淌下,落在青年将军宽大的手背上。
  
  薛琅不见嫌弃,看着老阿吉的双眼,语气是少见的温和:“你的病有僧医诊治,今后佛祖相佑,你定能安然等到他二人平安归来。”
  
  老阿吉的眼泪似帐外的西川河水,汩汩流不尽。
  
  外头诵经之声无穷无尽,传达安详与怡然,全然不似巫医神秘凄凉的跌宕巫音。
  
  她心中渐渐明了,今日所来并非巫医,却是比巫医更令人尊崇的僧人。是救苦救难的长生天不忍见她死去,要出手挽救她。
  
  她昏昏沉沉挣扎着下榻,跪于冰冷的地上,双手合十,跟随账外的梵文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虔诚而朴拙,将全然的信赖投于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
  
  薛琅起身,向一起进帐的一个身段敦实的老和尚点点头。
  
  老和尚上前,站在老阿吉面前双手合十,用不甚流利的吐火罗语念下一句佛号。老阿吉主动伸出枯瘦的手,任凭老和尚将指尖搭在她的手腕上。
  
  薛琅步出帐子,身上冷硬的盔甲因他的步伐而“嚓嚓”作响,他的神色也同盔甲一般冷峭。
  
  僧人们的梵音尤在,而原本围在帐外两三丈交头接耳看热闹的乡民们立刻噤若寒蝉。
  
  赛马节上这位青年将军一箭洞穿龟兹王猎鹰之事,早已传遍整个草原。乡民们用敬畏的目光看着这位陌生将军,却不知他的到来能为龟兹带来什么。
  
  “巫医作恶,贻害人命,天理不容。佛祖盛怒,以啼血警示世人……”薛琅浑厚的声音穿透梵音,一字一字回荡在傍晚的旷野上。
  
  原来佛祖啼血是真的!
  乡民们吃惊不已,纷纷接头接耳。
  
  “从今往后,无论乡野与龟兹城,各庙中皆有僧医护佑。但凡有人患病,都只需前往庙中向僧医求取佛药。若有人勾结巫医,行巫蛊之术贻害民众,当循旧历,罚以火刑!”
  
  青年的吐火罗语说得又流畅又清晰,乡民们听在耳中,皆鸦雀无言,不敢回声。
  
  白银亲王跟随道:“谁若听信巫医之言,便如老阿吉之样……”
  
  有人这才小声问:“老阿吉可是活不了了?”
  
  白银亲王哼了一声,一贯笑眯眯的面上也遍是肃然:“此次佛祖相佑,纵是她已下了阿鼻地狱,也会将她拉回来。可不是所有人像她这般幸运,那些将灵魂交于巫医之人,必将受到巫术的反噬。”
  
  一时众乡民皆神色各异,有惧怕者,有惊醒者。可多数人半信半疑,只等着先看老阿吉可有起色。
  
  诵经声依然在河畔的帐子前经久绵续,引得河面下的鱼儿游荡穿梭,惊起片片涟漪。
  
  待背过人,白银亲王方低声同薛琅道:“老阿吉之病,真医得?”
  
  薛琅遣人唤来为老阿吉诊病的和尚,戒荤。
  
  戒荤才到龟兹不到半月,吐火罗语说得很是坑坑次次。白银亲王竖着耳朵艰难听了一阵,反应过来和尚说的是:“是咳喘,此乃顽疾,拖得虽有些久,还能治。”
  
  亲王略略放心的同时,又有些唏嘘。
  
  若说佛祖啼血时整个草原还蒙在鼓里,可未过几日,包括雀离大寺在内的多个寺庙里忽然多了一群才剃了头的大盛和尚,龟兹话都说得颠三倒四不明所以,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用真郎中冒充假僧人,这位青年将军行事如此放纵不拘,他倒一时不知是否龟兹之幸。
  
  只薛琅明明已心有主张,却还将连同他在内的各个王玩得团团转。
  
  他们镇日担心真是佛祖发怒,会降下灾祸,争着抢着向各大寺许了多少香油钱,试图平息佛祖怒火。可谁知他们往哪个庙中许下的香油钱多,这些假和尚便专程往哪个庙去挂单坐堂。
  
  想到未来至少一年里,乡民们但凡空着手去看病抓药,汤药费实际上都是出自这些王的腰包,白银亲王多少有些肉疼。
  
  他转首往长安桥另一端望去,那里曾有一块广袤之地,虽不适合放牧,可多少也能长几根草,收割后晒干冬日里喂牲口,至少活三百头羊,却也被那薛琅算计了去。
  
  如今那里盖满了房舍,不适合盖房的也被用做耕田鱼塘,而他却一点好处都未落着。
  
  若想将这块地再拿回来,怕就得同安西都护府兵戎相见了。
  
  而龟兹早已向大盛称臣,此后百年都要受大盛庇护。这位西南王若长寿,只怕要镇守龟兹六七十年,此后源源不断的金银都要被算计去……
  
  想到此处,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就捂紧了腰间荷包。
  
  他内心苦涩一片,面上强撑着做出一副欣慰之色:“老阿吉能得被僧医第一个医治,实乃大造化,是大都护之功。咦,要给乡民过夜准备的帐子怎地还未搭起?此事实在重大,本王要亲自去盯着,大都护请便~~”
  
  抬手一揖,转身便走。
  
  薛琅看着白银亲王匆匆离去的脚步,眼底一丝笑意转瞬而逝。
  
  现下戏台子已是搭了起来,剩下的,便是等汤药熬好,在诵经声中当着乡民的面喂老阿吉服下。
  
  老阿吉乃僧医的第一庄医案,所用药材皆上等,短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便能明显起效。
  
  等这些一路跟来的乡民们亲眼做了见证,将有力消息带到西州草原各个角落,事情就成功了至少六成。
  
  余下的,便是各寺庙加紧培育医僧了。
  
  龟兹,龟兹。
  
  落日下的旷野静谧而生动。
  
  远处黑压压的密林里可能藏着突厥细作,也可能栖息着岩羊、狐狸与乌鸫鸟。它们与山川、河流、绵延无际的翠绿一起,让这人世间生机勃勃。
  
  清苦的汤药味开始在帐外萦绕,驱寒的火堆已架起,数十僧人不息的诵经声随着夜风遍布草原,副将们皆在看见或看不见的地方,忙碌与此相关之事。
  
  现下他倒是又成了最清闲的人。
  
  他在人墙外梭巡一圈,此时忽然想起,今日光景,有个最爱凑热闹的人是最该出现的。
  
  周遭众人或木然或嬉笑,而那张平日最鲜活的面孔,怎地寻不见?
  
  -
  
  白家庄子的偏院里,仆从悄无声息地进进出出,只在将热水注入浴桶时,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待调好水温,将胰子、巾帕等物放置好,一个婢女到了卧房外,隔着一方垂落的帘子低声道:“郎君,洗浴的水已备好。”
  
  隔了两息,里头方传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回应:“好~~”
  
  这偏院的规矩,所有仆从无论男女,非请不可入,更不可贸贸然进入卧房。
  
  婢女不能进去,听见里头的声音,到底有些难担忧:“郎君可是病了?不若奴前去唤了郎中前来。”
  
  嘉柔埋身于被褥中,鬓角微微有些濡湿,唇色比脸色红润不了多少。
  
  远处的僧人念经声传到此处,嗡嗡一片,像是无数的蜂子在闹腾。
  
  “外头是什么热闹?”她问。
  
  “雀离大寺的僧医前来给老阿吉诊病,据闻高僧们也出动,在阿吉家的帐子前布下了结界,正高念佛经,同老阿吉身上的邪祟斗法呢!”
  
  什么?竟是这般热闹?
  衾被下的嘉柔下意识就要爬起身,只将将一动弹,腹间便痛的厉害,只得又躺下去。
  
  她问那婢子:“古兰阿嫲的病能医吗?不是说医僧要三五年才能成,怎地这般快?老阿吉可愿受医?”
  
  主人隐似患病,这偏院中的仆从哪里敢跑出去大喇喇看热闹,婢子也只是听旁人提了一嘴,此时猜测道:“薛都护亲自带着数十僧人前来,该是能斗过那邪祟,救下老阿吉。”
  
  嘉柔便为她不能亲见而叹了一口气,郁郁了一阵,方道:“我无碍,你出去吧,两刻钟后进来倒水……”
  
  婢子退出去,依言将门轻掩,心中到底担忧,抬手招来一个仆从,如此交代了一番。仆从立刻转身,急匆匆去了。
  
  嘉柔又躺了一阵,咬牙起身到了耳房。
  
  她解去中衣,又解去身上缠着的裹胸布,待进了浴桶,整个身子都浸泡进水中,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气,这才终于有所松懈。
  
  待缓过来一口仙气,便有些愤愤。
  
  让一个女纨绔葵水不调,老天是怎么想的?!
  
  更何况让她如何就医?
  
  -老先生烦请瞧一瞧,在下这毛病可影响吃喝玩乐?
  
  -女子这几日往往适合静养,莫多喝多玩……等等,咦,你明明是位郎君,可怎地有着女郎的脉象?咦,你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怎地越看越像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女郎?
  
  后面的发展大概也不难猜。
  
  左右是她诚信尽失,不但不是潘安,连男子也不是。丢了当夫子的好差事不说,还要被押回长安。
  
  她在热水中闭着眼泡了一阵,正要解了头上发髻,忽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
  
  她尚未想明白哪个仆从这般脚重,便听得一道似陌生又极为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潘夫子如何了?”
  
  她忙摇了摇脑袋。
  
  她这是已经睡着了?
  
  怎地就做起了梦来?
  
  死对头薛琅的声音出现在她梦中,这看起来是噩梦的走向啊。
  
  正迷瞪着,外头传来侍女担忧的声音:“郎君不吃不喝睡了半日,实在令奴担忧。”
  
  语调中又多了些惴惴不安:“婢子本是向三郎送信,怎地大都护竟来了……”
  
  还是那个冷清而浑厚的声音:“无妨。潘夫子如今人在何处?”
  
  她身子一颤,原本还昏沉的脑袋登时清醒了两分。
  
  这不是梦!
  这听起来,外头的人是要进来?
  
  她下意识就要跳出澡盆,待往外一冒头,心中大呼糟糕。
  
  她方才除下的中衣和裹胸布全随手丢在了地上,已被浴桶中泼洒出来的水浸泡得湿淋淋。而干净的中衣此时还放在她的卧房里,出来时忘得一干二净。
  
  浴桶中的水清透明亮,没有一丝遮掩。
  
  她原本胸前还只是普普通通,自到达龟兹后日日乳酪、马奶、奶皮子、酥油不断,如今已颇为可观,更费裹胸布了。
  
  她几乎能想象,那可恶的薛琅身高腿长往浴桶前一站,将水中诸景看得清清楚楚不说,还要刻意挑一挑眉头,欠揍地说上一句“不过如此”。
  
  她不但被看光光,还要遭受这般羞辱!
  
  她身子一抖,忙要大喊侍女守好门,荡起的水花却一下子飞溅进口中,激得她连声咳嗽。
  
  外头的薛琅听得,瞥眼看向身边的僧医戒荤。
  
  戒荤摸了摸刺手的光头,低声道:“听这咳嗽的动静,倒像是病得不轻。只究竟如何,还要近身观过才好。”
  
  耳房中泡在水里的嘉柔一时心神大乱,扬声大喊:“不许进来。”
  
  外头厩槽中的大力此时忽然“格尔嘎”了一声,她的那句话传到门外时,前两个字全被驴叫声遮掩。
  
  众人只听见了十分干脆的两个字:“进来!”
  
  其声之嘹亮,简直是望穿秋水、苦苦期盼。
  
  侍女原本忖着夫子尚未沐浴完,正要婉言请众人先去偏厅等待片刻,听闻此二字,便不再相阻。
  
  薛琅挑了挑眉,伸手前推。
  
  幽暗的黄昏里,“吱呀”一声推门声清晰可闻。
  
  房中湿意融融,木料器具的松香混合着微乎其微的铁锈之气,迎面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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