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春雨连绵。
　　这场雨一直没有怎么停过，偶尔停一下，窗外看去的云层依旧厚重，要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桑桃偶尔余光瞥到外面的阴霾天，深呼吸后转回头，头顶的白炽灯明亮到刺眼，教室里永远吵闹充满活力。
　　
　　就算是下雨天，也丝毫不影响大家交流聊天的热情。
　　
　　唯独只有她坐在座位上，在这匆忙的教室里看窗外的落雨。
　　
　　她转校来之前是申请了住校的，但是因为桑桃的入学申请交得晚，学校那边本来已经是安排好了宿舍的，一开始没有多余的什么适合她的床位，所以她要再等上几天。
　　
　　今天的报道日，有的同学临时转学并不会提前告知学校，只是报名日直接不来。
　　
　　这个时候学校才会电话联系确认该生是否本学期不再读。
　　
　　如果有这样的同学出现，她就可以去填补那个宿舍的空位，如果没有才会把她暂时安排到别的年级的空床位。
　　
　　所以今天她放学以后是要回家的，宿舍还要再等等，这也是他们提前说好的。
　　
　　这场雨终于在回家的路上停了，不过雨停的时间太晚，也没能见到今天的太阳出现片刻，雨停的时候已经是漆黑的夜。
　　
　　她打车停到那个便利店，准备最后的一段路就走路回去。
　　
　　“欢迎光临。”开门的机器小熊僵硬地迎接。
　　
　　店里果然还是白天那个店员在。
　　
　　他正在收银，前面有两三个客人，桑桃没有马上去把伞还给他，而是走向货架拿了几块最贵的进口巧克力和一瓶果汁以后去排了队。
　　
　　等收银到她的时候，倒是店员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下课了？早上迟到没被老师骂吧？”
　　
　　“嗯，没有。”她本来不想多说，但一想到回家就没人可说，多言了一句，“老师人挺好的，她很温柔，没有怪我迟到。”
　　
　　店员愣了一下，也是感觉她的话比早上多了点。
　　
　　“哈哈哈，那挺好的，感觉你新学期体验还不错。”他扫完，“一共八十三。”
　　
　　“好。”桑桃应声，从钱包里拿了钱支付。
　　
　　在等着他找零的时候，她把书包里的伞也拿出来递给他：“你的伞…今天谢谢。”
　　
　　店员找好零钱，笑了：“你买这么多东西，不会是为了感谢我借伞给你吧？”
　　
　　桑桃：……这样无情戳穿的吗。
　　
　　“哈哈哈哈你这小妹妹真是，先说谢了啊，下次不用这样。”店员看穿后，拿过伞继续跟她说话，“而且不是江屿那小子借的吗？要感谢也得让他来，对了，怎么让你来还伞？”
　　
　　“他说今天有事不回家，让我还一下。”
　　
　　“啧。”店员不屑，“江大少爷还欺负女生啊？”
　　
　　“是我欠他的人情，不算欺负。”桑桃敛眸，微微点头，“那我先走了。”
　　
　　“好，路上小心！”
　　
　　她听着这一句话走出便利店的门，机械小熊一点都不智能，明明她是出门离开，却还是对她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从便利店出去以后，她沿着街道走，伴着雨后吹起的清风颤动着街边梧桐树叶的声音，街边停放的自行车上全是残留的雨，路面积水也还未干透。
　　
　　一阵稍重的风吹过，她独自走在空荡的街道，抬头从茂盛的枝叶缝隙中看到了月亮，皎洁的月光翩然一落，斑驳了绿色，似蝴蝶落在叶子上。
　　
　　桑桃站在这里，回想起店员刚才十分热情地跟她说“路上小心”。
　　
　　她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四个字了，很久没有听到关于欢迎和小心这样的关心，仔细想来觉得好奇怪，今天好像一直在遇到很温柔的好人。
　　
　　当然，江屿除外。
　　他或许是个好人，但跟温柔这词可真不沾边啊…
　　
　　-
　　
　　在外面散步回去，桑桃到家的时候桑宏还没有回去，余蓉正在盯着周浩洋写作业，听见桑桃回来的声音。
　　
　　余蓉转头打量了她一眼，假装客气：“回来了？”
　　
　　“嗯。”
　　
　　“这么晚？你们一中高三下课，也没这么晚吧。”余蓉的目光落在桑桃手边的购物袋上，语气一下变得尖锐起来，“买什么了？”
　　
　　桑桃弯腰换鞋，没有回答。
　　
　　她跟余蓉的相识还很短暂，刚开始余蓉对她还算是礼貌和客气，本来也不是打心底喜欢她，毕竟是别人的孩子。
　　
　　而且这个别人，还是自己现任老公的前妻。
　　啧，这怎么能喜欢？
　　
　　一开始对她客气，也是看着桑宏的面子上，毕竟她和儿子现在花桑宏的钱，总不能给人家带来的亲女儿脸色。
　　
　　后来发现桑宏也不怎么关心桑桃，余蓉渐渐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余蓉往她这边走了几步，正欲夺过来看，却突然被周浩洋叫住，周浩洋大喊道：“妈！这道题我不会解，你帮我看看！”
　　
　　亲儿子一叫，别的事都可以暂时抛之脑后，余蓉给了桑桃一个眼神，随后便转身回去周浩洋那边。
　　
　　“什么题？”余蓉说，“我看看。”
　　
　　桑桃也没打断他们母子俩，径直进了自己的卧室，进屋的时候在走神，忘了锁门。
　　
　　虽然余蓉对她不好，但对孩子是挺好的，写作业还要陪读。
　　她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待遇？
　　
　　从小，蒋思玲对她很是严苛，要求她每一学科都学到顶尖，给她报很多补习班，但从未在身边陪读过一次。
　　
　　桑桃发着呆把口袋里刚才买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偶尔掰一块巧克力吃。
　　
　　十几分钟后，她房间门忽然被人推开。
　　
　　“欸，那个，桑桃。”余蓉的声音传来，“洋洋那道题我也不会解，你帮他看看？”
　　
　　桑桃愣了一下，下意识说：“他不是才上初一？”
　　
　　初一的题能有多难？
　　
　　她直到上高中了，很多化学物理题蒋思玲都还会不屑一顾地说：“这么简单你都不会做，到底有没有遗传到我？”
　　
　　也是没想到，仅仅是一道初一的题目，就把余蓉难住了。
　　
　　桑桃放下手上的东西，起身出去看周浩洋的那道题，也不知道余蓉听到她刚才那句话没。
　　
　　周浩洋不会的那道题不难，桑桃看了一眼，倒也不客气：“这道题这么简单，就是基础题，也不是附加有难度的，这么简单都不会做？”
　　
　　“不会。”周浩洋张嘴就来，“老师没讲。”
　　
　　“怎么可能没讲？既然家庭作业布置了，肯定是讲了的啊。”
　　
　　“不知道，反正没讲。”
　　
　　桑桃斜眼看了周浩洋一眼，他们相处时间依旧不长，但她也看出来，周浩洋这人被余蓉养得极为顽固和恶劣。
　　
　　成绩不好，不顾学习，还撒谎成性。
　　
　　不过这不是她的分内之事，也轮不到她来教训他，桑桃哦了一声，从他手上扯过草稿本，在上面给他写了演算步骤开始讲解。
　　
　　她轻松讲完，周浩洋也说懂了。
　　
　　“厉害啊！”周浩洋对桑桃好像还有点佩服，“你讲起来怎么这么简单？”
　　
　　“动脑子啊。”
　　
　　“那以后我不会的，你都来给我讲！”一股子大少爷命令她的语气。
　　
　　桑桃失笑，随手把笔扔在桌上：“我上高三，我要住校，没时间。”
　　
　　她说这句话，恰好被从桑桃房间里出来的余蓉给听到，她听到这句话马上扯着个嗓子说：“怎么啦？这题这么简单，你每天花个几分钟给弟弟讲题有什么问题呀？”
　　
　　桑桃一阵无名的火往上冲，但还是强忍着性子强调了一遍：“我高三。”
　　
　　倒不是不愿意跟余蓉发火，而是她刻在习惯里根深蒂固地认为有情绪也不能随便发泄，以前若是她发脾气，总会被蒋思玲一顿训斥。
　　
　　所以，她一直都很乖。
　　
　　学习好、听话，不会像别的青春期叛逆的小孩一样发脾气，长得漂亮性子又温和，桑桃总是那个家长、老师眼中最乖的学生。
　　
　　可她这么乖，妈妈还是不要她。
　　
　　这些年来，她发过最大的火，说过最重的话不过是父母吵架那天，她说烦死了。
　　
　　余蓉一声冷笑，拎着刚才桑桃拿回来的袋子，从口袋里摸出小票，阴阳怪气的：“是呀，桃桃高三了是需要补充营养。”
　　
　　余蓉倒是不把她“当外人”，那么自然地去拿了她的东西。
　　
　　桑桃眼皮猛地一跳，听到余蓉继续说她。
　　
　　“这小几样就要八十几块钱？那钱也不是这么花的呀，你看这么晚了你爸他还在外面工作挣钱，你这钱花得就这么轻轻松松？”
　　
　　“小姑娘是不知道钱是怎么挣的，这八十块，都可以买好多斤肉了！”
　　
　　“再说了——”
　　
　　桑桃觉得这后面的才是重点。
　　
　　“你说你们搬来这么久了，我买什么都是买两份，也没亏待你半分，洋洋也是，每次都跟我说别忘了姐姐。”
　　
　　“不管如何，我们以后也是一家人了，你总不能如此生分，且不说别的，带回来至少…也要跟弟弟分享分享吧？”
　　
　　桑桃一下子明白了她的用意，还以一声笑，她上前去，从余蓉手上夺过小票和口袋，她是不会随便发脾气，但对象是蒋思玲，而不是余蓉。
　　
　　不过此时桑桃也没有做得很难看，她抢过来以后，眸子一敛：“行，反正你们也是用我爸的钱。”
　　
　　她不想在这里呆着跟余蓉吵架，不如再出去一趟透透气，缓缓自己这糟糕的心情。
　　
　　桑桃转身把口袋放回房间，这次记得锁门了，她把钥匙拔走，随后换鞋去出门，临走之前，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儿。
　　
　　她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在关门之前，说了一句：“我给自己的买的份，花的是我妈妈的钱。”
　　
　　桑桃说完就关门走了，只留给余蓉一阵关门嘭声的回响。
　　
　　周浩洋年纪小不懂得其中的微妙，还开心于又要吃到贵的零食了，而此时余蓉的脸色已经铁青。
　　
　　桑桃这话的意思明摆着就是——
　　
　　蒋思玲是厉害，能赚很多钱，她可以给自己的孩子随意花钱，买这贵的东西。
　　但她余蓉，只能依附着男人，一点钱都要计划着花。
　　
　　-
　　
　　深夜的便利店，少有人来，冷清得很。
　　
　　钟超刚接到一个外卖订单，正对着订单在拿货，忽然听到门口的机械小熊叮咚响了一声，随后说：“欢迎光临。”
　　
　　店里实在太过于安静，安静到他没见到人，却听到了少年的喘息声。
　　
　　钟超探出头去，“江少爷，你喘得这么性感，建议别在我店里喘。”
　　
　　江屿从门口冰柜里拿了一瓶矿泉水，正拧开喝，放下来的时候，手上的瓶子都被他捏变形了，他睨了人一眼。
　　
　　“你是男同？”江屿捏着瓶身，冷气凝的水珠顺着他漂亮的手指滑落，“没事儿关注我喘气？”
　　
　　“那没办法，你喘得太大声了。”钟超摆摆手，“去学校的大舞台上喘，这不给你们学校那群喜欢你的女生迷晕啊？”
　　
　　江屿没应声，大抵是觉得他开的玩笑无聊。
　　
　　“这么累？今晚什么强度啊？”钟超继续清点订单，想起来就数落他，“今儿还让小姑娘过来还伞，你现在不也来了？”
　　
　　“麻烦。”江屿说，“没下雨还随身携带，有病似的。”
　　
　　“带个伞怎么了？万一又下雨了呢，不刚好可以用？”
　　
　　“又下雨，就去别的店里再要一把。”
　　
　　钟超：……
　　
　　“你这小子是真强盗。”
　　
　　他说完，又看了眼清单，叫江屿：“江少，帮我在你旁边拿几样东西，我就不绕过去了，你取了给我搁收银台，我直接来装。”
　　
　　江屿轻嗤，“我来给你打白工的？”
　　
　　“刚才那瓶水请你了。”钟超说。
　　
　　江屿看了一眼自己周围的货架，一阵不妙的预感，果然下一秒就听到钟超说：“这单客人要一盒冈本001，一盒002，一盒003。”
　　
　　江屿：“………”
　　
　　“怎么的，江少纯情少男，不好意思拿？”
　　
　　江屿话也没说，长腿一迈就过去伸手把东西拿了，拿完三盒转身丢收银台上，他顺势台边一靠。
　　
　　“不好意思？”江屿的手指在上面点了点，“不过是觉得，这下单的是不是在集邮。”
　　
　　钟超听了后接连笑了好几声，正在“哈哈哈哈哈”的时候，他们俩同时听到身后机械小熊的欢迎声响了。
　　
　　这么晚了，难得有客人。
　　
　　江屿懒洋洋地回头，倏然和少女闪光的眼眸对上，她的眼睛光像是被雨水冲刷过，很明亮，像一只无辜的小鹿。
　　
　　看着，清澈、漂亮，还有点不问世事的纯。
　　
　　此时，这双很纯洁的眼睛，在江屿身上停了片刻，随后往下挪，挪到了收银台上摆着的三个小盒子上。
　　
　　她缓缓地眨了一下眼，像在数数。
　　1、2、3…
　　
　　整整三盒。
　　而且，上面还搭了一双修长白皙的、男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