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又见

　　两年后。
　　我每天早上都会站在神殿外的石墩上看着远处，边境之城的高塔越造越高，神殿里也经常会有附近工地的人来这里祝祷，向依斯之神祈祷高塔能顺利完工。
　　又是平静的一天。
　　“最近忙坏了吧？”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回过头，果然！是那个送我一箱笔的人，时隔两年，这个人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有点慌了，他怎么会来啊！是来看我的吗！
　　“是你啊。”我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我以为这个人离开了就不会再来了，他从外面走进来，盯着我看。
　　“最近是有很多人来神殿祝祷，他们心里有对工程的寄托吧，挺好的。”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能慢慢压低了视线，我不能直视他柔情的目光，太刺眼了！
　　“上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点，现在这么高了！”他抬起胳膊比划着，怎么了我很矮吗？
　　我现在只想找个洞钻进去，但是！我要冷静！“你这次来做什么？来开会的嘛？”洞没有，现挖一个也来不及，我只能转过身去摆弄主持台上的花瓶。
　　他沉默了一会儿，“艾青说你快过生日了，我在来的路上去城里给你挑了几件衣服，顺道给你带来，你看看喜不喜欢。”
　　惊天霹雳！他给我带衣服了！为什么！是看出来我的衣服不合身吗？我真的是整个达尔最贫穷的人吗？我回头瞥了一眼他的身后，六个身穿护甲的侍卫手里各抱着一个箱子，那箱子的四角封上了银边，看起来有些贵重。
　　不行，我要去找个铲子！现在就挖洞！“衣服？送几箱笔不好吗？”我撇撇嘴假装一脸不悦，呜呜……我也很喜欢漂亮的衣服，快给我快给我！
　　“哈哈哈，笔也有！”他愣了一下，好像被我逗笑了，你别说，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等等！他怎么还有杀手锏，不但买了衣服，还买了笔！
　　这……怕不是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大脑一片空白，不行！继续假装矜持！稳住！“你笑什么？这里是神殿，严肃点！不许笑！”
　　“是，是，我不笑了不笑了。”他还是忍不住笑，好尴尬啊。
　　上次是拜托艾琳的哥哥送回礼，时隔两年今天来送生日礼物，虽然都是师出有名，看起来却是特别故意。可是他的礼物我不得不收，当着这么多侍卫的面让他拿回去，这也太丢脸了。
　　我要保持冷静！“拿进来吧。”
　　侍卫们把箱子放在内室旁的书桌边就退下了，只留下我和他。
　　他跟着走进来环顾四周，这内室只能用一览无余四个字来形容，我果真是穷得叮当响，看屋里的陈设，也都是有些年头的东西，都是上一任阿那留下来的，他顺着墙角抬头看，问，“这上面是壁画吗？”
　　我也随着他的视线，“那个是壁画，不过一直没有修缮，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了，还剩些轮廓。”
　　“上面也有。”他抬头。
　　“嗯，其实整个神殿都有壁画，门口大厅墙上的已经看不清了，天顶上的还比较完整，走廊那边还有里面的暗室也有。”神殿没有维护的经费，这么多年了皇室也对这里不闻不问，能发例钱就不错了！
　　我有点尴尬，只好坐在地垫上整理了书桌，把地上的小炉子放在桌上，顺便热了一壶水。现在怎么办，应该是要道谢吧，收了人家的礼物。
　　“谢谢你的礼物，我的生日还有几天呢。”做人还是得有些礼貌，毕竟他是来送礼物的，不是来抢劫的。
　　他回过神，盯着我桌上的小炉子，哎呀，我只有一个自己用的杯子，怎么招待他呢？
　　小炉子上有个冒烟的旧水壶，桌边还有几本残破的古籍，笔筒里歪着两支笔，旁边还有一个插了花的小花瓶，瓶口还破了一个小口。我的生活处处是窘境，今天丢人丢到家里来了，我的铲子呢！我的铲子在哪里？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今天只是顺道来看你，顺便来回访。”
　　“回访什么？”嗯？回访什么？
　　他见我搭话了，便也坐在地上，那地上冰凉的，我没有客人用的地垫，他这样坐下去会不会把屁股冻歪？“民事部苛扣你例钱的事啊。”
　　忽然想起那朵放在他头上的小花，我悄悄地笑了一下。“噢，最近都没有漏发了，嗯，谢谢你。”
　　“有些事其实我也不方便做，不过，你要是缺什么，尽管和我说。”
　　“我一个人住在神殿，其实也不缺什么，平时来祝祷的人偶尔也会给我带一些吃的，艾琳他们一家也很照顾我。”对答如流！满分！
　　我抬起头和他对视了一眼，却不敢再看，他的眼里除了温柔，还有怜惜。
　　我俩沉默了一会儿，“今天不能久留，我得走了，下次可以请你一起去城里逛逛吗？”
　　他是在向我邀约吗？我很为难，虽然一起去城里逛逛不是什么难事。
　　“那，下次你来了再说吧，找个不忙的日子。”我这该死的口是心非什么时候能改改！
　　送他走出神殿，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兰乔。”他答得很及时。
　　告别，转身，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还给我带来了礼物，谢谢！我默默地给他的背影行了个礼。原来他是皇子，而且还是唯一的那个。
　　以前我听人说，皇宫里有个英姿不凡才华横溢的皇子，没想到会是他，说起英姿不凡嘛，确实也是有些不凡，才华横溢我倒是没看出来，不过他一脸聪明的样子也不能说他不聪明，对吧！我觉得他特别有心观察事物，你看，他知道我穷买不起笔他就给我送笔，他知道我没合适的衣服穿，他就给我送了好些衣服，从睡衣衬裙衬衣冬天穿的棉衣到祭司专用的衣服他都给我准备了，我要是保持这个身材不长高的话估计能穿个十几年呗！
　　夜里，我正在翻译古籍，隐约听到殿外传来一些稀碎的脚步声。
　　我好奇走出去瞧，只见有几个蒙面人弯着身子鬼鬼祟祟在神殿门口摸索着什么。
　　第二天，我和艾琳在池塘边钓鱼，把前晚的事告诉了她。
　　“有人鬼鬼祟祟在神殿门口？”艾琳很惊讶。
　　“是啊，我有些害怕。”其实我不害怕，我只是想知道那些是什么人，来神殿做什么。
　　“能看清楚样子吗？穿的什么衣服？”艾琳追问。
　　“暗色衣服，蒙着面，看不清，不过看身形应该不是附近城里的人，会不会是外面的人？”我觉得是外面的人，听说最近外面的联盟军来了。
　　“外面的人？不会吧，夜里上山很危险的！”艾琳不信。
　　“我也不确定，如果是外面的人，倒也说不过去，下次要是他们再来，我再看清楚点。”我觉得就算是联盟军的人来了也没必要来神殿吧，而且还是晚上，我看那些人的装扮不像是什么正规的军队。
　　“要不，我让我父亲给你神殿装个大门吧？”艾琳的想法不错，虽然以前我也想过，但是……“不用，神殿是不需要大门的，没事我小心点就是了。”
　　神殿在山上，入夜之后整个山头都是黑漆漆的，不会有人在夜里跑到山上去，那样太危险，要是遇到什么野兽那就惨了，我只是觉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很奇怪。
　　今天是给艾琳及礼的日子。
　　“阿那！我来啦！哈哈哈哈！”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艾琳像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跑进神殿，我高兴地迎上去。“哇你今天打扮地好好看哇！”
　　她今天打扮得非常好看，头上还有一个毛茸茸的发夹，我拉着她的手来回晃着，一边说一边跳。
　　“可不是嘛，我哥说今天及礼啊就给我买了一身新裙子，好看吧！”
　　“好看好看！壁画上的神女都没有你好看啦！”
　　“咳咳。”突然发现艾琳背后还跟着人，艾琳的父亲哥哥还有几个卫兵，旁边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
　　“叔，你们都来参加艾琳的及礼啊。”有客人来啦，我瞬间端庄起来。
　　艾琳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往我身后一转。
　　“今天我们一起来参加小艾琳的及礼，顺便啊带一位朋友来参观。”艾琳的父亲给我介绍这位朋友。“这位来自图坦星系联盟第三行政区。”
　　“你好，祭司大人，我叫沙瓦，来自第三区。”这个沙瓦的身材非常高大，比艾琳的哥哥还高出半个头，而且他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贵族气息，举手投足之间也是特别优雅，与其说是贵族模样，不如说更像个知识渊博的学者。
　　“你好。”沙瓦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外星系人，原来外面的人是这样的，开眼了。
　　我今天单独给艾琳举行及礼仪式，早上起来把大厅打扫了一遍，还给主持台上的花瓶换上了好看的花。仪式内容嘛我也特地开了小灶，把平时只念一段的祝祷词多念了两段，完完整整地把古籍中记录的及礼祝祷词念完，仪式间，台下的人很认真地低头听着，艾琳闭着眼睛，单膝跪地接受依斯之神的及礼。
　　念完祝祷词，我背后的依斯之神逐渐光亮，肉眼不能直视。沙瓦在队伍的后面很惊讶，整个神殿都被照亮了让人睁不开眼。他们那边有这样的仪式吗？他会不会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新鲜？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依斯的及礼只是一种成年仪式。
　　礼毕，沙瓦走上来和我唠嗑，还说下次来边城的时候一定再来拜访。我把他们送出神殿，站上门口的石墩目送他们下山。
　　百无聊赖，我在石墩上站了一会儿，把手插进口袋摇晃着身体，真无聊啊！
　　“今天的仪式完成了？”咦？谁！
　　回头，惊喜。“唉？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我今天穿着的正是他送给我的特制祭司礼服，小时候穿的那件已经穿不下了，多亏他心思细腻，估计上次见过一眼这服制，回去就为我新制了一件，没想到他说的在城里买的衣服竟是特别定制的。
　　我站在石墩上，比他高出半个头，他笑笑地走过来，还是一副很好看的样子，我的裙摆微微摇动，故意给他展示一番，怎么样？我好看吗？
　　“本来是想来看仪式的，可惜来晚了。”他居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我的节奏摇晃起来。
　　“你要是想看仪式，直说啊，我再给你办一次不就好了？左右就是念几句祝祷词的功夫。”这会儿心情不错，调皮一下。
　　他被我逗笑了，“呵呵，再办一次就不是及礼了。”
　　糟糕！我瞬间明白了话中意！我这该死的嘴啊！没事瞎说什么！赶紧转移话题！
　　“你手里拿的什么？”我指了指他手里提的东西。
　　“这个，是我在皇宫里特地让人整理出来的古籍，我们也看不懂，放在宫里也是蒙尘，心想着不如带给你。”
　　哎哟不错！“这个我喜欢！”
　　来客人了！我赶紧噔一声跳下石墩，“进来吧！”
　　“原来你们皇宫里也有古籍啊，让我看看。”我带他进入神殿的内室，他把锦布包裹的一叠古籍放在书桌上。我赶紧打开锦布，眼前一亮。
　　“唉？这是……《神女祭祀礼第六卷》，啊！原来真的有第六卷啊！”
　　我直接惊呼，做梦也想不到这套古籍居然有后续篇章，我跑到后面的书架上，找出已经是翻译过的部分拿给他看。“你看，这是前面五卷，我就说嘛怎么会没有第六卷，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在皇宫里啊，多亏了你带给我，不然这套古籍就断尾了！”
　　我好高兴，顾不得矜持了！他也在桌前坐下，嘿嘿，我早就亲手制了一个新的地垫，专门给他用的，地垫的边缘还绣了他的名字，不过很隐蔽，他应该没看到。
　　我赶紧打开第六卷看起来。
　　“看来你很喜欢这些古籍。”嗯哼！我抬眼看他，给了他一个完美的肯定，“是啊，喜欢。”
　　兰乔这个人看着呆呆的，送起东西来还真的有一套啊！我开始有点喜欢他了！
　　“为什么？喜欢这些古老的东西？”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因为我是神殿祭司？这显然不太符合我的人设！让我想一想！
　　“人们总是会因为一些新知识的到来而抛弃旧的，以前日行一城，现在眨眼的功夫就能去到另一个星球，过去的人们追随神明，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可现在他们也能去天上看一看，也就是生活在时息万变的时代，让我们来不及迷惘，我住在神殿里望着那高塔，才能体会当下，你看这古籍中的世界，对我们来说，也是另一个世界啊，总有人会对这个世界感到迷惘，所以，我想要把这些都翻译出来，告诉世人，我们从哪里来，要去向哪里，在我看来，信仰和科技可以共存，它们并不矛盾。”
　　我说出了我的心声，因为我是侍奉神明的阿那。
　　兰乔深情地注视着我，大概原本他以为翻译古籍就是我在这里打发时间的工作吧，没想到我竟如此认真，那当然啦，我这个人看着可可爱爱的，其实我成熟豁达的很！没想到吧！
　　我打开第六卷，很认真地指着字句，“你看这里，神女祭祀礼说的是依斯之神的神迹，这里还有这里，是祝祷词，每一种祝祷词都有不一样的作用，你记得我主持及礼仪式念的吗，那是及礼用的，你看这里，这几段就是攻击用的。”
　　“攻击？”他很意外。
　　“是的，第一卷到第六卷分别记录了诞生礼，成年及礼，祈雨礼，祈风礼，防御礼和攻击礼。”不知道我这样说他能不能理解，不对，我不能把神殿的秘密都告诉他！
　　“还有攻击这种礼？怎么攻击？”他听了觉得很滑稽，歪了个一下嘴。
　　“嗯，字面上的意思是攻击，可能就是用来保护神殿的吧，我最多也只能知晓字面的意思。”我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希望他没发现，这种该隐瞒的事情还是瞒着好。
　　“那有第七卷吗？我回去再找找，说不定有第七卷呢。”
　　“也许吧，说不定还有第八卷第二十卷。”
　　“这些古语早就不用了，现在恐怕只有你能看懂了吧，你是怎么能看懂这些的？”他一边说，一边盯着我额上的淡金色面纹。
　　“刚来这里的时候，上一任阿那留下一些，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翻译的，及礼那一卷是已经翻译好的，我看着挺有意思，就学习了一些，然后按着对照翻译了一些别的，暗室里有许多古籍，闲暇时我也会拿出来晒晒，看着看着自然就懂了。”我说得很轻松，好像看一看就懂了。
　　他忽然露出赞叹的表情，“不愧是阿那，书本上说，依斯阿那是唯一一个能与神明沟通的人，当时我还很不理解，你们是如何沟通的？”
　　“这个嘛，很难用语言来说明，我觉得，你可能也行，只不过，依斯之神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吧。”确实，依斯之神有自己的想法。
　　“你看这一本，《鹿姬的赞美诗》。”我拿起下一本，翻开给他看，我们面对面坐着，脑袋却凑在一起。“我给你念念，与鹿姬翩翩成行，余仰辞果果为腹，尔笑浅浅，晓鹿姬与爱慕，旻屿共赴。说的是有一个爱慕鹿姬的人和她一起出去游玩，走到一棵果树旁，他抬起头就咬果子吃，鹿姬笑了，笑地很美，鹿姬知道他喜欢自己，所以他们一起去了那个向往的地方。这是爱情故事呢。”这确实是个爱情故事。
　　“爱情故事。”他的语速有些缓慢，好像在推己及人，怎么了？他到底在想什么？我抬头看他，此时他的眼神太过炙热，我不敢直视。
　　“既然是爱情故事，那结局怎么样？”他继续追问。
　　“结局？”我翻到书的最后，糟糕，鹿姬只是猎人梦里出现的人，他们……并没有能在一起……这也太伤感了吧，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呢？我很气愤！“最后，鹿姬……消失在一片火红的荒野里。”
　　他有些失望，“这鹿姬，为什么会离开呢？”
　　我情愿这不是一场梦，就算是分开了，也不要这么悲伤吧，我不想把书里的结局告诉他。“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他的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味道，就像阳光照在花田里那样，香香的也很温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