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许愿

　　“打败魔族，就能夺回蓝天白云。”
　　距离陆霜年说出这句话已有约莫一两个月之久，游逝年突然收到来自父亲的一道难题。
　　那位高大伟岸的神印骑士拖着依旧沉重的脚步离开父子二人的房间，留下一句轻若鸿毛的话语：“嗯，我是说，今天是你的九岁生日，你可以许下一个愿望……要一件礼物也是可以的。”
　　然而，游逝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御龙关交通不便，关内总会储备几年份的物资，反正他从未见过物资短缺的时候。他的世界仅限于御龙关、常年覆盖北地的白皑皑的雪，以及父亲和陆霜年。幼小的男孩对他日复一日单调乏味但简单易懂的生活十分满意，自然没有什么特别渴望的东西。
　　不过，游逝年没有那么死脑筋。既然自己不明白，那求教于外界不就好了！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些日日夜夜和自己作伴的书本，他从来都是优先阅读有用的书，小说、美文之流一律往后放。而在今天，那些他一向认为无用的书本反而发挥了作用。
　　要是仅靠书本就能知晓答案，那自然最好不过了！
　　然而他并不能理解那些话语中包含的感情。
　　“我只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游逝年有父亲有义兄，他们永远在一起。
　　“愿人间再无不公。”在一个满是魔族的世界里，居然还有人奢望平等吗？或者说，现在所有的人类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每一步都像走在悬崖上的钢丝绳……
　　“我想要一只小猫。”猫是什么？
　　游逝年无端想起先前被父亲砸烂的大键琴，也许猫咪就是类似的东西呢。可大键琴已经没了，他还能奢求什么？他喜欢音乐，这片大陆却不需要音乐来扰乱战士们的节奏。既然是不需要的东西，还要来干嘛呢？
　　总而言之，他发现不管哪本书，都默认读者对“心愿”或“礼物”的定义一清二楚。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东西可以算作心愿，可以是向别人索要的，大家却只当那是常识，心安理得地享受其带来的福利。
　　他只好向霜年哥求助。
　　他去的很巧，陆霜年恰好刚上完一堂历史课，有时间陪他聊天。
　　出乎意料地，陆霜年也对这个问题表现出了惊讶的情绪。一定是因为游逝年明明阅书无数却不知何为心愿这件事过于奇怪了吧！
　　“这个概念……很宽泛。小到一件稀松平常的日用品，大到世界和平，一切皆有可能吧。”陆霜年只好这么解释。但很显然，游逝年还是没明白。
　　“嗯，那像我这样的男孩子，按理来讲应该要什么？”游逝年不死心，追问道。
　　陆霜年闻言，手扶下巴思忖片刻，才迟疑地答道：“通常是一把剑吧？或者别的一些拉风点的武器？我也不清楚啦……”
　　旁边的大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二人只好草草结束谈话。
　　“好吧。”游逝年亮起的绯红双眼再度暗淡下去，看得陆霜年心中一紧。那么小的孩子，正是朝父母撒娇要东西的年纪，为什么偏偏他就不知道什么叫“想要”？
　　带着失落的心情，游逝年垂着头回到房间。吊顶的人工灯光有些晃眼。
　　父亲再问起来的话，难道真要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连霜年哥都是那种反应的话，父亲他听了一定会很伤心……
　　“逝年。”父亲的呼唤惊醒了苦思冥想中的游逝年。
　　男孩一惊，猛地抬头一看，父亲正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手里端着不知何时泡好的茶，嘴边挂着久违的和煦微笑。
　　只是闻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茶香，游逝年就知道那不算太精致的小瓷杯里一定有几片雪原茶叶。雪原茶是御龙关的特产，泡出来的茶水自带北域冰雪的清冷气息，经由多次冲泡则会慢慢褪去寒霜，最初被压抑的战士风范开始显现出来，坚毅中带着狂热。很少有人想得明白，物产贫瘠的雪原要塞怎么会生产出这般别致的茶叶？
　　游逝年明白，这里的所有人都明白，那是先辈们在战场洒下的热血，是他们同魔族抗争到底的决心。
　　“爸爸，我……”游逝年几乎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他低下头去，只觉得脸颊一片火辣辣。
　　“正好爸爸最近几天没什么事，带你去别的城镇散散心吧，你挑一挑，看看有什么喜欢的。”游殿主放下茶杯。他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灯光下极具压迫感。
　　别的城镇？
　　难道说，是霜年哥经常说的……那个“外面”？游逝年顿时睁大了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要说对外面没有一点好奇，那是不可能的。
　　走吧。他听见父亲这么说着，牵起了他小小的手。他随着父亲的力道一直向外，直至腾云驾雾的感觉传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父亲飞得很高。手掌大大的，能包住游逝年的整只手，也很暖和。小家伙感到很安心。升空时父亲没有展开灵翼，当时只觉得一股强力将他们送入广袤无垠的天空。是自由的天空。是鸟儿肆意飞翔的天空。
　　可惜天空始终雾蒙蒙，看起来阴沉沉的。
　　游逝年好奇地俯瞰脚下瞬间缩成小圆点的各种事物。城头，战士们混在城墙的雪色里看不真切，雪域雄关本身此时也仿佛与世间万物站在同一起跑线，成为了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他忽然觉得，霜年哥讲的也许不一定全对。天空一直如此，像一块重石压在世人胸口，真的只是因为魔族吗？霜年哥，这可是你说的哦，只要将魔族赶尽杀绝，就可以夺回蓝蓝的天空。漂亮的天空，人间最美丽的东西。你说的哦，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失重感传来。很快便是令人心下稍安的脚踏实地。父子俩终于抵达目的地——离御龙关比较近的北原城。
　　也许因为地处北方，这里的人们无不是冬衣在身。游逝年看着擦肩而过的行人身上厚重的衣料，心想他们怎么一点不觉得沉。
　　粗犷的女子身穿绣花长裙，拉开大嗓门吆喝、叫卖。她面前摊位摆放的可不是什么小说里所写的“亮晶晶的配饰和甜美的蝴蝶结”，而是实打实的长毛兽皮和猎人重弓。
　　他心知父亲不敢带他去太远的地方，比如圣城。这么做能避免在前线战事吃紧的时候不能及时赶回去。父亲是神印骑士，肩上的担子自然重些。他不想埋怨父亲什么，毕竟他能作为一个普通孩子而非联盟的“匕首”站在这里全是父亲的功劳，他没资格抱怨。
　　“这些，你有喜欢的吗？”游殿主指指旁边铁匠铺展示的各式武器。
　　没有。游逝年垂眸，一只小手紧紧揪着父亲衣袖的一角，生怕这份虚无缥缈的幸福下一刻便破空而去。
　　忽然，北原城的战斗号角被人吹响，表示集体警戒的钟声也咣当咣当作响。原本谈笑风生的居民们纷纷以最快速度拿一件趁手的武器作出防备姿态，摆摊的老板娘也顾不得生意怎样，一把抄起最沉重的那把猎弓和配套的箭袋准备杀死随时可能突破防线的什么东西。
　　换做其他时候可能是魔族，但这次只有北方常见的北原冰狼群。
　　游逝年顿时感觉自己呼出的气息也带上了几分冰寒，藏于袖中的附魔匕首也悄然抽出。
　　他见过北原冰狼，还杀过。
　　沉寂已久的记忆中，黑发蓝眸的女人珍而重之地送给他一把匕首，随后又将他丢弃在御龙关外的冰雪荒野，任由北原冰狼觊觎他鲜嫩的身躯。
　　意识潜入黑暗。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哦，对，他以围猎者的姿态，干脆利落地将那群雪白的魔狼赶尽杀绝。多亏了附魔的匕首。
　　鲜红的血液飞溅到脸上，就像御龙关的风雪——
　　……居然是温热的。
　　他在男人温暖的怀抱中苏醒，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占据整个大脑，令他一点也不想动弹。男人和那个可怕的女人说了些什么，然后就把他带回了家。就是现在的家。
　　意识重回现实。
　　幼小的男孩不知何时已骑在一只低阶魔族背上——怎么会有魔族呢？
　　附魔匕首热刀切荤油般轻松掼入那东西的后颈，拔出时漆黑的血液带着不甘的余温，星星点点洒在游逝年稚气犹存的白净脸蛋上、衣服上、手上。
　　“爸爸呢？爸爸去哪里了？”游逝年四处张望。
　　没有什么入侵生物能在那样的威压下动弹——游逝年顺着莫名其妙暖融融的感觉向身后看去。
　　“乱序者，当诛之。”
　　他看见高大伟岸的中年男性正坐于瑰丽的王座之上，只言片语间便有无数魔狼和魔族死于法则的重锤。
　　是的，重锤。
　　“苦难者，当怜之。”
　　他看见王座闪耀，白光吞没了父亲，也刺得他一时间睁不开眼；待他恢复视野，却只见得周围的一切恢复如初——除去已死之人和毁坏的房屋。
　　一束阳光破开阴霾，王座沐浴其中。顺着那一束阳光，游逝年看到了蓝天。也看到了想要的东西。
　　那更是他将为之奋斗终身的心愿。
　　“我想要……和平。”
　　没有魔族的世界，安宁的世界。
　　蓝天白云，充满希望的和平。